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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的百姓少有见到如此场面,皆是探着头好奇观望,却又屏息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多出一下。   来人是京城谢国公府世子,谢聿。   今日发生在襄州的不同寻常的大事,便是京城谢国公府前来向襄州掌管水运的江家提亲之事。   襄州环水,四通八达。   是以江河分割国土的大楚国境中,极为重要的交通枢纽地。   江家在家族几代更迭中,逐渐在襄州掌下水运大权。   如今,江家二小姐将与谢国公府世子结亲。   谢聿作为谢家的嫡长子本就身份显赫,自身更是能力过人。   年纪轻轻已是位居高位,名声赫赫,政绩斐然。   他身姿高挺,模样出挑,是为京城诸多女子的梦中情郎。   而江家二小姐江绾,也是出身名门,且才貌双全。   见过她的人不多,但有传闻她貌赛天仙,当为襄州第一美人。   在外看来,这桩婚事当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也令江家繁枝盛长,谢国公府锦上添花。   这桩婚事从被定下后便一直备受瞩目。   直至今日,谢家长途跋涉前来襄州提亲。   声势浩大,排场十足。   连世子谢聿也遵从襄州习俗亲临襄州。   只是围观群众不明,谢聿是本就性情如此,还是心下不满这桩婚事。   他脸上的神情没有过多掩藏,几乎一眼就能看出他厌烦不耐的心情。   他就这么冷着一张脸,在江家侍从诚惶诚恐的迎接下走进了前厅。   外面的喧嚣被一片竹林隔绝开来。   竹林后的庭院里楼阁错落,花团锦簇。   院中角落以假山怪石堆砌池岸,池塘里锦鲤嬉戏,水面映着绿意波澜。   微风吹拂,穿过竹叶带着沙沙的声响来到这片清幽雅致之地。   屋宅内,江绾端坐在梳妆台前。   本就俏丽的面庞经过妆点,更显明媚娇艳。   乌发红唇,雪肤明眸,美得令人移不开眼来。   江绾从铜镜中看到身旁之人手上顿住许久未动,不由转头看了去。   “怎么了,嫂嫂,可是妆容有何不妥?”   单宁秋闻声回神,温笑着完全收回手:“没有不妥,如此已是美极了。”   江绾没再多往铜镜中端详自己,只是兴致缺缺地垂了眼:“嫂嫂觉着好便是好了,总归也只有嫂嫂瞧见而已。”   今日谢国公府上门提亲,江绾从头到尾都不需在外露面,却是一大早便起身一直折腾至此。   她还未用膳,腹中空荡得有些不适。   但前厅那头还不知进行到哪个环节了。   也不知今日的繁琐之事要到何时才能完全结束。   单宁秋宽慰她:“成婚之事便是如此,前前后后都得忙碌不少,这才只是开端,你得尽快适应才是。”   江绾微微颔首,没再多言。   她看起来情绪并不高涨,但也不显抗拒。   平平淡淡的,好似一片无澜的湖水,让人瞧不出什么异常,却又不免有些担忧。   单宁秋斟酌片刻,还是忍不住问:“绾绾,你可是心有不愿?”   “没有。”江绾回答得很快,还反问道,“嫂嫂怎突然问这个。”   “我只是担心你受形势所迫,逼不得已如此,心中生了郁结。”   江绾默了片刻后,开口还是同样道:“没有的,我对这桩婚事还算满意。”   单宁秋张了张嘴:“可是……”   余下的话她没再说下去,只抿了抿唇,仍抹不去眉宇间的愁色。   这桩婚事说白了只是谢江两家利益的结合。   于真正要成婚的二人却是等同于盲婚哑嫁。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更何况,单宁秋知晓些许江绾的少女心事。   江绾:“嫂嫂,你与大哥青梅竹马,更是门当户对郎情妾意,到了合适的年纪便自然而然喜结连理,但我与你不同。”   单宁秋垂眸,握住了江绾的手:“所以我才担忧你。”   江绾作为江家子女,婚姻大事总难完全如自己所愿。   江家看似光鲜的外表下,因根基未稳,逐渐被朝中各派涌动的势力盯上。   周围虎视眈眈,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如今形势已是迫在眉   睫,唯有连结更大权势,才能为江家带来强有力的保障。   江绾倒也拧得很清。   她那点少女情思在家族存亡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如此情形,她几乎不必犹豫也知该作何选择。   好在,那份情意她还没来得及宣之于口,便有与谢国公府这桩婚事先一步到来。   如此一来,她也能放下得坚决些了。   江绾敛目一瞬,再抬眼时,眸光澄澈,好似清朗明月。   她声色温缓道:“嫂嫂多虑了,谢国公府门第显赫,谢世子更是人中翘楚,他事迹不需我过多打听,就已是知晓了不少,我早晚会有这样一桩婚事,相比其他人,谢世子当是最佳人选。”   单宁秋叹息一瞬,松口道:“说得也是,不论其他,这也算得上是一桩难能可贵的良缘,婚后相处还未有定数,日久生情也未尝不可。”   江绾当即道:“那倒也不必,不过利益交换罢了,你情我愿各取所需,何须执着情意。”   少女冷淡的话语又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单宁秋摇头:“夫妻相处远不止此,利益是表面的,婚后的日子才是实打实要经历的,我担心你会受委屈。”   江绾沉默一瞬,瞳眸中露出几分不解的迷茫。   她性情随和不爱较真,打小少有委屈的情绪。   她想象不出与谢聿成婚自己会因何而受委屈。   但看单宁秋满是担忧的神情,不由无奈一笑。   江绾打趣改口:“我对世子倾慕已久,这份感情于我而言无关利益,仅有纯粹爱慕,能与他成婚我自是万分欢喜,也望我们成婚后夫妻同心琴瑟和鸣。”   单宁秋一愣,怔着眸子张了张嘴。   门前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冷嗤,随后响起了敲门声。   单宁秋脸色骤变,喉间还未来得及说出的话,化作唇边无声的口型:“世子来了。”   江绾闻声转头向房门的方向看去。   她脸上神情倒是坦然,似乎并不在乎自己方才胡乱说的话语或许被门外之人听见了。   她慢条斯理地拿起一旁矮柜上提前备好的香囊,向单宁秋投以一个安抚的眼神,这才起身朝着门前走了去。   按照襄州成亲的习俗,男方提亲之日不仅需得亲自上门,还得在纳彩之后前往女子闺房与其交换定情之物。   江绾今日在屋中准备半晌就是为了应付此刻。   然而所谓交换定情之物,也不过只是将房门打开一条细缝,连屋外之人的模样也不允偷瞧半分。   房门打开,屋外光亮照进一缕。   一只大掌拿着木盒探入门缝中。   江绾垂眸看去,拿盒的手指骨节分明,纤细修长,指甲圆润干净,手背隐约可见藏在肌肤下的淡青纹路。   这只手很漂亮,结合在外听闻过的有关谢聿的描述,即使未见其人也不由在脑海中生出几分想象的描绘。   但只一瞬注视,门缝中的手就像是没了耐心似的,微动着轻敲了下门框。   江绾回神收了视线,抬手接过木盒,再将自己手中的香囊递了去。   那只手没有片刻停留地抽走了。   江绾也随之关上房门走回屋中。   单宁秋屏息听着门外远去的脚步声,直至完全消散不见,这才松了口气:“世子方才该不会听见了吧。”   江绾轻轻点头:“或许是听见了。”   还得到了一声冷嗤的回应。   单宁秋懊恼道:“这可如何是好。”   “嫂嫂方才不是还望我莫对这桩婚事冷淡得仅有利益没有情意吗,让世子听了我的真情告白岂不正好?”   单宁秋好气又好笑:“你那压根就是胡说八道,你从未见过世子,连他是何模样都不知晓,何来真情,何来倾慕已久。”   江绾无所谓地轻笑:“听了便听了去,嫂嫂都不信的话语,世子又怎会相信。”   单宁秋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转而道:“还是先打开世子送的盒子看看吧。”   江绾手指将手中木盒翻转把玩一瞬,对此并无太大兴趣。   左右不过是提亲之时男子惯会送的木梳红绳等物件,就像她送给谢聿的香囊一样,毫无新意。   且因与赠礼之人之间的陌生,这份礼物落在她手里便毫无期待之情。   听见盒内物件发出的碰撞声后,江绾还是打开了木盒。   果不其然,盒中放着一把绿檀木梳。   木纹繁复杂乱,梳柄镶嵌各色宝珠。   宝珠压得木梳厚重,不便用于实用。   造型财大气粗毫无美感,也无收藏展示的价值。   江绾蹙着眉头端详一瞬。   随后啪的一声合上木盒,柔声叹息:“唉,真丑。” 第2章   谢聿的母亲乃君亲王府郡主。   父亲则是开国大将之子。   后两方结亲,谢家封爵。   谢聿是谢国公府的嫡长子,也是当今圣上的表外甥。   最受先帝宠爱的长公主是他的姨母,深居简出的太后时常会问起他。   谢家权势滔天,上可与皇帝共治天下,下有众多旁支追随。   以谢家的地位,怎也是需不着用联姻的方式来巩固权势的。   江家也是拉下脸面搬出了几代人之前的关系,才得以促成这桩婚事。   数十年前,谢聿的祖父曾在战场之上受江绾的曾外祖程建忠所救。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自是感恩戴德铭记在心。   时光荏苒,后天下太平安康。   这份恩情直到程建忠过世,谢家也未得机会报答。   如今与此事相关之人大都已经西去,这件事若无人提起也几乎被人遗忘。   直至江家后人再重提旧事,以此来向谢国公府提出联姻之情。   谢聿快步穿过少女闺房外的竹林,脸上神情比来时更沉冷了几分。   方才无意间听见的那番话当真可笑至极,他自不会相信。   婚姻之事,儿女之情,于他而言最是无用。   这桩被迫促成的婚事既是已将利益交换摆在了明面上。   那便最好只谈利益,不谈其他。   若再有别的心思,只会叫人厌恶。   候在竹林小道前的侍从钦羽听见脚步声便当即回了头。   他提紧心弦大胆抬眸去瞧来人的神情。   这一眼瞧去,不仅没能叫他心安,反倒更加紧绷了几分。   那把绿檀木梳正是钦羽代为挑选的。   这事本不该由他来办,但谢聿对此毫不上心,得知此事后便径直将此事吩咐给他去办了。   钦羽何来挑选女子饰物的经验。   只能向旁人打听过些许后,再从中挑选最为昂贵的。   交换定情之物乃成婚前的大事。   可谢聿直到今晨,才头一次打开木盒瞧见自己将要送出之物为何。   谢聿冷淡的神情让人不知他对此物究竟满意与否。   此时送出定情之物归来,面上更是明显显露不悦。   钦羽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唾液。   还未来得及开口请示。   谢聿在钦羽跟前顿步一瞬,抬手往他身前递来一团锦布包裹的物件。   钦羽连忙接下。   谢聿随之吩咐:“收起来,备马出发码头。”   钦羽一愣,掌心中柔软的触感让他分辨出锦布中包裹的大抵是个香囊。   显然是江家二小姐的回礼。   可手中锦布丝毫未有被打开过的痕迹。   谢聿连看也未曾看过,便随手放置一旁了。   钦羽垂眸无声叹息一瞬,只得赶紧领命跟上谢聿。   *   谢国公府前来提亲的阵仗不小,送来的聘礼也毫不含糊。   江家前后花了不少功夫才将这些聘礼全数清点整理完毕。   不过江绾并未参与这些忙碌。   提亲之后,日子又恢复平静,仿佛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   接连三日天阴,夜夜有雨。   乌云徘徊在襄州上空迟迟不愿散去。   第四日连白日也开始下雨,久不停息,丝毫不给江家刚迎来的大喜事赏脸。   竹林小道积起的水洼被人行走踏过,溅起水花。   稍有不慎,便会沾湿衣摆,令人不适。   江绾站在窗台前探头许久。   直至小道上离去的一行人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她才收回视线,转而吩咐:“银心,备马车吧。”   候在一旁的丫鬟银心犹豫道:“小姐,今日天气不佳,您还要前往吗?”   江绾此时已走到橱柜前拉开了最上层的抽屉。   抽屉里,左侧角落的盒中整齐叠放着许多信件。   这些信件信封不同,新旧不一,像是很长一段时间中积累攒下的。   江绾伸手拿出面上最新的一封信,关上抽屉后,道:“近来雨季,难有天气晴朗之时,今日得闲,正好前往。”   银心张了张嘴,还想继续规劝的话又咽了回去。   方才江绾才送走了前来探望她的单宁秋,待会也或是还会有别人前来。   并非今日得闲。   只是江绾想要前往罢了。   马车颠簸在前往城西码头的路上。   许令舟就住在码头街道旁的草屋中。   草屋坐落在街角,正对码头近处最大的来方客栈。   这里本是人来人往,嘈杂忙碌,并不适于读书人在此温书。   但许令舟因清贫节俭,并无择选更好的居所的能力。   马车在许令舟的草屋前停下。   雨水将木门上积攒的薄灰冲刷不见,雨滴顺着老旧的屋檐止不住地往石阶上淌水。   草屋外仍如数日前一样,一副久未有人居住沉寂模样。   但江绾还是迈步走到门前,抬手轻敲了一下房门。   意料之中不会有任何回应,江绾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银心知晓江绾应是打算在此静待一阵,便没有多言,只站在一旁替她撑高了伞。   这次许令舟走得很久,已是小半年未归。   江绾有一段时日不曾来过此处了。   只是眼下因着谢国公府前来提亲,也预示着她即将要离开襄州。   她想在她离开之前能和他说一声再见。   离别信件已经写好,她却不知要寄往何处。   来到这间草屋门前,她也并不能见到他。   不过能再多看看这也是好的。   看看她曾留下许多回忆的简陋草屋,看看令她情窦初开的人曾居住的地方。   往后去了京城,便再不得机会回到此处了。   江绾微曲手臂,将袖口中的信件往里挪了些位置,不想叫雨水将其沾湿。   她神情淡然地看着屋檐外不断落下的雨水,好似仅是在欣赏眼前的一片雨景,并未被任何事情牵扰心绪。   站立片刻,江绾发现些许异样。   她轻声问:“银心,今日来方客栈怎如此安静,可是出了什么事?”   银心早便发现此状,但也不明所以。   “来方客栈一向最是热闹,不少船夫还会下船专程到客栈门前招揽生意,今日却是一个人也没有,莫不是来方客栈近来没了生意?”   来方客栈无论何时都是人满为患,自然不会如此。   正想着,街角尽头突然冒雨奔来几名衣衫单薄的船夫。   几人脚下步伐匆匆,面上神情烦闷。   “这雨究竟还要下几日,老天爷莫不是想让人吃不饱饭了。”   “雨季不就是这个样子,再坚持两三日便过去了,待潮水退了,水上风浪散了,船运也就恢复了。”   银心听闻此言,这才了然道:“原来是这几日的雨水令江河涨潮生浪断了水路,难怪来方客栈没了客人。”   这也不对。   既是水路断了,更该有没能来得及离开襄州的人聚集在来方客栈才对。   江绾忽的想到了什么,不由微怔地张了张嘴。   这头思绪未尽,前方几名船夫奔走后,又有一行人撑伞从远处走来。   这行人不似方才行踪急促慌乱的船夫。   他们整齐有素,步伐稳健,令人下意识抬眸注视。   为首之人一袭云鹤黑袍显露颀长身姿,但面容掩于伞沿之下,叫人看不清晰。   直至这行人阔步走至来方客栈门前停下了脚步。   那人收伞之际,江绾猝不及防对上他冷然看来的目光。   江绾一瞬无措,眸中清晰映入对方的模样。   丰神俊美,矜贵冷峻。   是身份不凡之人,也是她不识之人。   江绾移开视线之时,似是瞥见对方蹙起了眉头。   谢聿一眼就认出了江绾。   他未曾亲眼见过她,只在出行前被迫看过她的画像。   那幅画他只浅浅扫过一眼。   万花丛中,花不及人美。   斑斓色彩只叫人聚焦在那张艳丽的脸庞上。   的确是极为出众的美貌,一眼吸睛,少有旁人能与之相似。   而不远处蒙在雨帘中的面容比画中更为灵动真实。   几乎不必刻意分辨,便叫他确认了她的身份。   雪衣乌发,亭亭玉立。   方才与他对视过的明眸此时心虚低垂下去。   纤瘦身姿裹在湿冷的风雨中显得楚楚可怜。   但谢聿眸底却是毫无怜惜的冷淡。   谢聿并不意外自己因风雨没能离开襄州的消息被江绾知晓了。   她稍加打听,便能知晓得一清二楚。   但他却没想到她竟是一路寻到了这里来。   来此为何?   她莫不是还想将那日那番可笑之言付诸于实际。   谢聿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身后等待指示的一众人不明所以,不由悄然抬眸看去。   谢聿仍在看向对门的方向。   其余人也随着他的视线看见了草屋门前避雨的貌美女子。   直至江绾垂眸片刻后又忍不住抬了眼。   两人视线再度对上。   谢聿终是开口:“带她去楼上等。” 第3章   前来恭请江绾的是谢聿身边的贴身侍从钦羽。   他撑伞来到草屋门前,躬身开口:“江二小姐,世子请您进屋等待。”   江绾一愣,下意识怔然朝银心看了去。   同样怔住的银心摇了摇头。   她自然也未曾见过谢聿,方才也没认出他的身份。   钦羽等待一瞬不得回应。   正要再次开口。   江绾这才敛了脸上怔色,温声道:“嗯,带路吧。”   来方客栈一改往日热闹景象。   一楼厅堂内安静无声,四处楼道口都有侍卫肃立值守。   先一步进了客栈的谢聿已不见踪影。   钦羽带着江绾上到二楼,将她请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   江绾在桌案前落座后没多久,便有下人奉上茶水。   钦羽:“江二小姐,世子还有事务未尽,劳您先在此等待,待世子忙完便会来此见您。”   江绾闻言,这才反应过来。   她原以为是谢聿有事要与她说,才派人将她请进客栈。   她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一路跟着进来了。   没曾想竟是谢聿误以为是她有事找他。   江绾当然无事找谢聿。   她方才压根就没认出他来,今日来此也不是为了他。   江绾这便要解释:“世子误会了,我其实……”   她声量稍低,话音未落。   钦羽这头已先道:“今日雨天,二小姐在外等待许久受累了,有何需要便吩咐下人去办,您请先在此稍作歇息。”   江绾眸色微变,余光略过窗台淌下的雨水,瞥见了窗外的光景。   这间屋子正对许令舟的草屋。   如此方位,能够清晰瞧见草屋的全貌。   茶香四溢,耳边传来婢女为她斟茶的声音。   江绾回神,这便改了口:“劳烦世子了,其余人都退下吧,银心在此伺候便可。”   钦羽领命,带着屋内一众下人全数退了出去。   屋外雨声滴答,屋内就此安静了下来。   宽敞整洁的环境遮蔽雨水,醇厚茶香弥漫鼻腔。   坐在屋中自是比站在落雨的门前要舒适不少。   江绾慢条斯理拿起茶盏浅饮一口。   香茶入口稠糯带甜,茶味细腻顺滑,纯净绵长,令人霎时一阵惊艳。   江绾眸光绽亮,多饮了几口。   直至茶盏中茶水见底,又吩咐银心重新斟茶。   品茶间,江绾不时抬眸看向窗外的草屋。   那里房门紧闭,空无一人。   草屋笼罩在雨帘中,看起来孤冷寂寥,与记忆中笑容总是如沐春风的男子显得格格不入。   舒适静雅的环境令江绾稍不留神便游走了思绪。   她又想起了自己初见许令舟时的情景。   她在人群之外远远看见了高台上认真作画的青年。   周围围观人群中有人说起,他是今年通过院试的案首。   年纪轻轻大有可为,说不定来年秋闱便能中举,再过几年也有可能高中状元。   只是来年,许令   舟没有中举。   江绾在自家书院见到了他,他成了她的字画老师。   后来的点点滴滴蒙在了岁月的流逝中。   江绾已记不起自己究竟是何时动了春心,何时有了情思。   只记得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懵懂怯懦地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   待回过神来时,她已不得机会再将心事告诉他了。   *   夜色寂寂,倾落一日的雨势渐缓,留有潮湿的水洼布在湿泞道路上。   谢聿阔步跨过门槛,似要径直上楼。   值守的侍卫上前禀报:“世子,江二小姐已经离去了。”   谢聿脚下步子顿住,眸底闪过一瞬意外,显然是把这事忘了。   厅堂内烛火摇曳,将笼罩大地的暗色隔绝在外。   他沉默片刻后,问:“她何时走的?”   “回世子,江二小姐半刻钟前刚离去。”   此时刚过亥时,距江绾离开还未有多久。   但距白日江绾被带进客栈,却是过了好几个时辰了。   她在此等了他一整日?   通往二楼的楼梯传出上楼的声音。   谢聿在二楼转角处转向了走廊尽头的房间。   房门打开,屋内烛火未熄,桌案上摆着被使用过的茶具和还剩大半的茶点。   若不论从白日等到黑夜的数个时辰。   乍一看,倒是一副悠然自得品茶赏景的悠闲景象。   谢聿脸上神色看不出情绪变化。   钦羽只得出声请示:“世子,可要现在派人前去江府传信解释一番?”   “解释什么?”   谢聿声色冷淡,收了视线转身向外:“若真有要事,她自会再来。”   江绾原本是想再去城西码头的。   那日她没等到谢聿归来,但她本也不是为等他而去。   反倒是因碰见了谢聿,让她能够得以在房间内避雨休憩,舒适一整日。   坐在那个房间里,喝着茶吃着点心,抬眸便能见许令舟的草屋。   谢聿的茶叶醇香浓厚,点心绵软酥甜,她其实很喜欢。   但如此不合规矩,叫人知晓了不好。   她也不想为一己私欲再麻烦这位完全生疏的未婚夫,便没再去过了。   几日之后雨停了。   雨季过去,水路恢复,想必谢国公府一行人也就此启程回京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谢国公府又陆续派人前来襄州,将成婚前的其余事宜稳步推进。   直至新一年开春,吉日将至,江绾也将启程前往京城与谢聿完婚。   从襄州前往京城的水路要行半个月时间。   江绾本就生在襄州这座水城,长时间的水路于她而言并不算折腾,一路也乘着江河看了不少以往未曾见过的壮丽景观。   抵达码头这日,已是成婚前一日。   江绾被谢国公府安顿在了京城郊外的别苑。   明日她便是要从这间别苑出嫁,一路被迎进谢国公府中。   江绾从知晓自己将与谢国公府世子谈婚论嫁之初,到如今已有近一年时间之久。   时至今日,她才终是有了些即将与人成婚的真实感,夜里便难得失眠了。   江绾在榻上辗转反侧许久仍未生出困意。   她索性起身披上外衣,走到院中透气。   此时正是银心轮值换班之时。   院中无人,仅有院门前当值的侍从和丫鬟留守。   江绾缓步走到石桌前没有发出声音。   只打算自己独自坐一会或许回屋便能睡着了。   门前下人不知屋内主子悄然来到近处。   站得犯困,有人索性低声闲谈起来。   起初只是一些下人间常有的芝麻小事。   江绾无意偷听,放空了思绪也逐渐有了困意。   她正欲起身回屋就寝。   突然,一名丫鬟担忧道:“世子还没有消息吗,该不会明日赶不回来了吧。”   “不能吧,世子若是明日不归,岂不是要世子妃一人拜堂成亲,这像什么话。”   一名侍从道:“世子爷本也对这桩婚事万分不满,说不准还真能做得出这等事来。”   “应是不会的,你们有所不知,那会我就在国公府当值,刚谈这桩婚事时,世子爷就因抗拒不从,被国公爷罚跪在祠堂整整三日,国公爷显然是铁了心要促成这桩婚事的,如今世子连襄州都亲自去过了,应是已经妥协,不会再临到关头生事了。”   江绾一愣,既是听见了,自也不是毫无反应。   她早有猜想谢聿会对这桩婚事有所抗拒,就连她也并非完全自愿。   但她没想到谢聿竟是不满至此。   不过想来也是。   江家是非这桩婚事不可。   但谢国公府只是迫于恩情道义。   不过这些都不是江绾能够左右之事。   她无声叹息着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往下听下去,转而起身迈步回了屋中。   翌日一早,天还未明,江绾门前便已是候了一众丫鬟婆子。   时辰一到,江绾便被婆子洪亮的高声唤醒。   随后一众人入屋开始替她梳妆打扮。   今日的装扮自是要比谢国公府来襄州提亲那日更为繁琐。   江绾也提前做好了被折腾一整日的准备。   但说到底,红盖头一经盖上,脸上再怎浓艳娇媚的妆容也压根看不见。   待到入了洞房,也仅新婚丈夫一人能见。   更何况,她昨夜才知,她即将成婚的丈夫对他们的婚事万分不满,谢聿大抵也无兴趣关注她的装扮。   饶是如此想着,江绾也只得如提线木偶一般,端坐在梳妆台前,任由身边的下人忙碌着替她上妆梳发。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   江绾顶着头顶沉重的凤冠才后知后觉想起,昨夜听闻谢聿压根就不在京城,还不知今日婚事是否会耽搁。   正想着,屋外便传来喜官高喊:“吉时到!世子爷进门迎亲!”   红盖头遮掩了江绾的视线。   身旁有人扶着她缓步走出屋中。   直至与一双缎面黑靴在步道中相遇。   双方脚步停下。   江绾方才梳妆时,婆子在一旁絮絮叨叨说了不少。   但她打着瞌睡走了神,并不知此时流程自己该做什么。   “伸手。”一道沉声从身前传来。   江绾第一次听见谢聿的嗓音,清冷得不带任何情绪,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当她随之伸手,手指又被一只带着温热体温的大掌握住了。   她被他牵着走出别苑,登上喜轿。   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声不断。   喜轿摇晃着,一路进入京城中,来到谢国公府门前。   进门仍是谢聿伸手来牵住了她。   他们一同跨过火盆,跨入国公府门槛,在众人的注视下来到厅堂。   成亲之事,江绾打小随家人参加喜宴也见不过不少。   那时她是好奇新鲜的,也是欢呼雀跃的。   只是如今,成亲这事落到她自己身上,她除了觉着吵觉着累,也没有太多别的感觉了。   拜过堂后,江绾由喜婆搀扶着前往婚房。   入屋后,直至她被安顿在床沿坐下,一身的沉重才得以缓和些许。   不过多时。   门前传来脚步声和浅淡的对话声。   随后,喜婆一声高喊:“新郎入婚房!”   江绾刚松懈没多会的腰身,又只得赶紧又紧绷直挺起来。   房门从外被打开。   屋外的喧腾也一并带到了屋中。   前来闹洞房的大多是小孩,叽叽喳喳一片,吵嚷着要看新娘子。   江绾听着这些声音,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不由升起几分紧张。   直至视线中又出现了那双缎面黑靴。   谢聿已是走到了她跟前。   有妇人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听闻这江家小姐可是个大美人,可惜待会掀盖头就得关门了,咱们什么也瞧不见。”   “京城美人无数,江二小姐能有多美,莫不是比咱京城的美人还要美?”   “那可不吗,否则怎能入得世子爷的眼,叫世子爷亲自远去襄州将人风风光光迎娶回来。”   因着妇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谈论,周围的小孩闹腾得更厉害了。   不过闹洞房本就只为一个热闹。   待到时辰一到,喜婆高喊:“入洞房,掀盖头,夫妻共饮合卺酒。”   房门随之关上,将屋外的喧闹隔绝在外。   一支秤杆探进盖头下。   秤杆上挑。   江绾眼前透来光亮。   她   呼吸一窒,抬起眼来。   一眼对上了谢聿居高临下看来的目光。   本是冷淡。   但随后一愣,像是闪了神。   江绾也有一瞬怔然。   距他们上次见面已是小半年前之久了。   那时本也隔着一段距离,蒙着密集的雨帘遥遥相望,看得并不清晰。   此时才算是他们真正头一次见面。   在他们新婚之日,喜庆的婚房中。   谢聿有着一张极为俊俏的脸庞。   棱角分明,锐利冷峻。   是与许令舟全然不同的气质。   即使好看,江绾却不太喜欢。   她很快回神,也随之移开了视线。   眼下该是到了喝合卺酒的环节。   谢聿站着没动,江绾便也不吭声。   屋内四处装扮着喜庆红艳。   二人之间氛围却是沉闷冷寂。   不知过了多久,谢聿才转身有了动作。   他迈步走到桌前,拿起其中一瓢,出声唤道:“过来。” 第4章   另一只瓢被身旁人拿起时,谢聿手中被连接的红线扯动了一下。   他转头朝江绾看去。   方才一身大红嫁衣端坐床前的身影已经来到他身侧。   她头顶的金钗凤冠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晃得叮咛作响。   脖颈处露出一截瓷白肌肤,在大红嫁衣的映衬下恍人眼帘。   谢聿敛下眉目,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抬手交臂时,他微微俯身,身前人就主动朝他走近了一步。   一抹温热的馨香盖过瓢中酒气先一步蹿入鼻腔。   谢聿下意识蹙了下眉。   他不适有人与他靠近,也从未嗅到过这种似浓似淡的香气。   江绾未曾注意谢聿的神情,只勾着他的手臂仰头喝下了自己那份酒。   喝完酒,她拿着空瓢的手顿了一下。   她方才只是顺着喝合卺酒的流程,上前半步与谢聿举瓢交臂。   但谢聿身量比她高不少,她为能够到瓢壁,微垫了脚尖又向前凑了些许。   待喝完酒,她才发现自己竟是离谢聿这么近了。   但谢聿还未饮酒,她被勾着手臂下不来也上不去。   这个姿势维持一瞬就有些吃力。   江绾见谢聿还未有动作,到底是忍不住出声轻唤道:“世子,该喝合卺酒了。”   谢聿眸色一沉,是为自己方才的一瞬走神。   近处传来的嗓音软得像棉花似的,没有半分力道。   那抹香气也更浓郁了几分,无孔不入,扰人心神。   谢聿一口饮尽瓢中酒,很快收手后退了一步。   江绾因此也微松了一口气。   两人相继将空瓢放回桌上,屋外便传来了喜婆的声音:“世子爷,时辰到了。”   谢聿闻声抬眸,看的不是门前的方向,而是江绾。   “你应该清楚,你我这桩婚事是为何,既是利益交换,我便与你将话摆在明面上说清。”   他声色冷淡清冽,听不出情绪。   江绾不知他想说什么,便只轻轻点头“嗯”了一声,等待他的下文。   谢聿余光扫过屋内景象。   窗台缠绕的红绸随拂过的微风撩起一阵涟漪,鸳鸯红烛燃烧摇曳。   他现今二十有四,在这间屋宅住了已有二十年之久。   但今日,这间他本该无比熟悉的屋子处处可见火红喜庆的装扮,却又处处显得陌生违和。   谢聿面无表情道:“江家事宜我会尽快接手办妥,后宅诸事你便随云夫人一同料理,我平日公务繁忙,不常待在府上,你我无需过多做戏,你且端方守礼,安分守己,该许你的,江家的,自会如最初商量好的那般,你也不需有别的无意义的心思。”   这的确是一番完全摆在明面上的直白话。   也因太过直白,显得冰冷无情,刻薄疏离。   无论是因何而与眼前人结为夫妻,听闻此言该是会有些心伤失落的。   但江绾倒是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也很快点了点头,乖顺应声:“好,我知晓了。”   谢聿对她如此干脆的应承有一瞬诧异。   但很快便不甚在意地消散了。   他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江绾摇头:“没有。”   谢聿这便不再多言,径直移开目光转身离去了。   随着房门关上,屋内只剩下了江绾一人。   寂寥的氛围和喜庆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江绾迈步就朝床边走了去。   她坐回床沿,放松了身子就往后仰倒去。   后脑勺刚触及柔软的床榻。   她突然一声:“哎哟。”   厚重的凤冠咯得她头顶生疼。   门外传来银心的声音:“小姐……不,世子妃,是奴婢。”   江绾扶着凤冠坐起身来:“进来吧。”   “世子妃,奴婢方才问过喜婆了,您这会可以吃些东西垫垫肚子,这大半日您都还未进食,可有什么想吃的,奴婢去告知后厨。”   江绾被凤冠侵扰的烦色褪去些许。   她偏头想了想,道:“我想尝尝京城菜。”   “好,奴婢这就去。”   银心走后,江绾也不再继续折腾自己不太方便的衣着。   她索性起身打量起这间婚房来。   这里是谢聿在国公府的住处。   屋子宽敞,看上去和她在襄州的闺房差不多大。   但屋内装潢,撇去为成婚而特意装扮过的物件,其余便显得简洁低调许多。   两侧高大的博古架隔开了厅堂和寝屋。   博古架上摆有书籍和古董收藏。   厅堂那侧的墙上挂着一幅不知出自谁手的水墨山水画。   江绾迈步走去,视线一一扫过,似是从屋中各处景象看到了谢聿过往单调无趣的生活。   结合她之前听过的有关谢聿的事迹,和方才短暂的一面,倒也挺符合她对谢聿的印象。   没过多会,银心端着吃食回到屋中。   江绾折腾大半日早就饿了。   她迫不及待品尝起往后会时常吃到的京城菜。   京城口味偏淡,食物做法和襄州大有不同。   江绾有些不适应,但因着腹中空荡,还是吃了不少,几乎空盘。   饭后,银心为江绾沏茶。   江绾念及小半年前在谢聿这儿喝过的香茶,让银心前去询问了一番,还真要来了那时的茶叶。   吃饱喝足后,江绾有些犯困了。   但谢聿未归,她还得顶着这身装扮继续在屋中等着。   江绾起身给自己换了个软凳,刚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坐着,就见银心鬼鬼祟祟地抱了个匣子进屋。   江绾闻声抬头看她,见她小脸微红,视线飘忽,到嘴边的问话便咽了回去,转而道:“拿过来吧。”   银心这才迈步上前,低声道:“世子妃,这是喜婆吩咐奴婢给您的。”   江绾点头,自然而然接过匣子打开。   里面果真是她所想的几本册子。   银心道:“喜婆说,让世子妃务必将书册上的内容仔细看上一遍,悉心熟悉,若有不懂,再派人前去唤她来教您。”   江绾知晓册子上画的是什么,她在离开襄州前一晚,单宁秋便拿来过同样的册子给她看。   那时单宁秋便说,待到新婚之日她也还会再看这些册子进行学习的。   想到这,江绾也不由想到了那夜自己在单宁秋面前翻开册子时看见的画面。   她脸上一热,脸颊逐渐泛起一片红晕。   饶是看过一次了,只是想起也还是叫人觉得有些羞赧,这会竟是还要再看一次。   江绾抬手翻开册子,一旁的银心直接涨红了脸,低头下去再没敢抬起半分。   江绾强迫自己投去视线,忍着迅速乱了节拍的心跳声,强装镇定地一页页翻看起来。   册子上画着男。欢女。爱的画面,细致生动,活灵活现。   而这些便是男女结为夫妻后将要做的事。   江绾一边看,一边难以想象自己和谢聿生出这样的场景。   方才连话都懒得多说两句的二人,当真会在夜里如画面中一样,亲密交缠在一起吗?   江绾带着几分好奇的思索总算是将册子看完了。   她阖上册子松了口气,吩咐道:“我看过了,收起来吧。”   正这时,忽有下人带着消息匆忙赶来屋中。   说是城郊事务布线出了问题,事态严重刻不容缓。   婚宴还未结束,谢聿甚至没来得及换下喜服,就匆忙带人一路出了城。   江绾一愣,一时间没能反应得过来。   “那他何时归?”   前来报信的丫鬟满脸苦色。   这等消息于新婚之日的新娘子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噩耗,而她作为下人也全然不明能有何要紧事能比今日成婚之事还要重要。   朝中这么多人,派谁去不行,非得世子爷亲自去。   待到这会世子妃问起,她都不知要如何回答。   丫鬟支支吾吾地道:“奴、奴婢也不知晓,世子爷走得匆忙,什么话也没交代。”   这话一出,一旁的银心也顿时面露担忧。   大好的日子,怎会生出这样的事。   江绾恬静的面容看不出喜忧,只默了默后,问:“既是如此,那我可否先卸下这身装扮了?”   屋内下人面面相觑一瞬。   这事她们哪能做得了主。   江绾见状,这便自顾自抬手去取头上的凤冠。   银心连忙上前:“世子妃,让奴婢来吧。”   其余人也随之回过神来,纷纷上前替江绾卸下装扮。   因着突然发生的状况,婚房内外当值的下人皆是胆战心惊,心绪复杂。   众人不了解刚进门的世子妃的脾性,无人敢多言半句,只怕触了主子的霉头。   江绾在下人的伺候下沐浴更衣,待到完全收拾妥当,已是时过子时。   其余下人已是散去,只留有银心还伺候左右。   银心刚收拾好江绾换下的衣物,一转头,见她似要上榻了,不由问:“世子妃,您不等世子了吗?”   江绾摇了摇头,温声吩咐:“不必等了,时辰不早了,他今日应是不回来了,这里忙完你也去歇下吧。”   这话一出,银心登时红了眼眶,是替自家主子感到委屈。   江绾见状,轻笑了一声缓和气氛:“别苦着一张脸,就当今日与往常在家一样,没什么不好的。”   江绾屈膝坐上了床榻。   没了一身繁琐的装扮,温软的被褥很快带来了舒适惬意,与以往闺房相似宽敞的拔步床也不叫人觉得憋屈,她没有择床的习惯,床铺舒适自是能睡得安稳。   当真没什么不好的。   江绾躺下身去没入被褥里。   一旁银心也走上前来替她放下床栏边的鸳鸯红帐。   银心问:“世子妃,今夜还要留灯吗?”   江绾抬眸看了眼隔在红帐外的光亮。   红烛燃在屏风后,还有高大的博古架遮挡,若是熄了寝屋的烛灯,怕是没能剩多少光亮了。   江绾便吩咐道:“留着吧。”   银心微微福身,整理好落下的红帐后,忍着一腔酸楚,转身退了出去。   这一夜,国公府世子院中寂寥无声。   值守的下人轮换了几轮,主屋的光亮彻夜未熄。   江绾有夜里留灯的习惯,不过只留一半灯油,待到夜半睡熟后烛灯就会熄灭。   所以当江绾睁眼看到一室亮堂时,还以为自己睡过头已是天光大亮了。   她赶忙起身,唤着银心进屋伺候。   一抬眼,才见屋外还黑着天。   江绾愣了一下:“银心,什么时辰了?”   “世子妃,才刚过卯时,天还没亮呢,您还能再多睡会。”   江绾缓和了一瞬,瞌睡也彻底跑没了影。   她索性就在桌前坐下:“既是已经醒了便不睡了。”   银心上前检查了一下,解释道:“世子妃,是奴婢失职,昨夜奴婢忘了看,这盏烛灯灯油充盈,待到这时还未熄,扰您休息了。”   “一盏烛灯罢了,无妨,慢慢收拾着吧。”   江绾更衣洗漱,随后坐在梳妆台前让丫鬟梳发上妆。   待到一切收拾妥当,天才刚蒙蒙亮起。   银心去后厨端了早膳过来。   江绾问:“世子呢?”   这话一出,屋内原本就轻微的动静霎时全停了下来。   江绾环视一周,想来是下人们都已知晓消息了,且应当不是什么好消息。   银心垂着眼眸,支支吾吾道:“世子……还未归来,已是派人前去城外打探消息了。”   城外距国公府少说也得近一个时辰,谢聿这时候还未归,应是也不会一同前去敬茶了。   江绾微微颔首,面上情绪很淡,似乎并未被这个消息影响分毫。   她动筷用膳,刚吃了几口,忽的又想起什么,抬头道:“或是京中气候干燥,我今晨起来便觉得身子发干,银心,你且去打听一下,京城可有何好使的香膏,待得闲了买些回来试试。”   银心刚要盈上眼眶的泪意又被江绾云淡风轻一席话瞬间压了回去。   都什么时候了,世子妃还想着好使的香膏。   但在江绾看来,眼下好使的香膏的确比谢聿更重要。   谢聿未归,她一人前去敬茶也并无不可。   但身上干巴,没了好使的香膏,她往后在京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第5章   用过膳后,银心前去替江绾打听香膏的消息。   另有丫鬟跟着江绾一路前去德宗院。   如今谢国公府后院掌权主母并非谢聿的生母,而是谢国公在夫人去世后的续弦云夫人。   云夫人膝下育有一儿一女,都还只是半大的孩童。   后院还有谢国公的母亲老夫人张氏,和谢国公的二房二夫人。   人不算多,江绾自觉能够应付。   本该由谢聿领着新婚妻子前来,如今仅有江绾一人抬腿跨入屋内。   厅堂内,谢国公就坐高位之上,身侧便是云夫人。   再往两旁,两个小孩探着头怯生生地打量初次见面的长嫂,二夫人也闻声向门前投来视线。   江绾迈步上前,跪身先向高座上的二人行了大礼。   谢国公神色威严,微微抬手:“起身吧。”   江绾应声起身。   因为谢聿没有在场,厅堂内人本也不多。   江绾一人立于厅堂正中显出几分单薄寂寥。   但她仪态端庄,举止优雅,俨然一副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模样,叫人又挑不出半分错来。   江绾接过丫鬟端来的茶水,一一奉上。   “儿媳给父亲母亲请安。”   谢国公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和身旁的云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云夫人接过茶喝下后,便给出红封递给江绾。   红封厚实,里面银钱自是不少。   江绾也只是神情无波地接下,乖顺谢礼。   云夫人道:“母亲今晨身子不适,便没能来此,待会你且随我再一路去一趟素安堂,向她老人家请安,也让她瞧瞧她这心心念念的孙媳妇。”   江绾颔首应声:“是,夫人。”   而后,江绾转向另一侧,也同样奉茶敬向二夫人。   二夫人为江绾准备了一支玉钗作为见面礼。   两个小孩奶声奶气地乖巧唤她:“见过长嫂。”   江绾将提前准备好的红封分给弟弟妹妹。   敬茶礼至此就算完成了。   相比江家那吵吵嚷嚷的一大家子,谢国公府的氛围显得有些冷清疏离。   也因此的确不难应付,且十分顺利,就算谢聿不在,也没有出任何岔子。   随后一屋子人随意聊了几句后,谢国公先行离去。   下人带着孩子回屋,二夫人也客气离场。   厅堂内只剩云夫人和江绾二人。   云夫人直接将江绾唤到了身边。   “昨日事出突然但也是事出有因,晏循以往就多有忙碌,往后也有更多要事要担在他身上,你嫁进来了便是国公府的世子妃,你年纪尚轻,若有不懂的事可以来问我,把这儿就当自己家,夫妻间相处也要和和睦睦,切莫猜忌置气。”   这话就像是提前打过腹稿似的,听起来没什么温度。   但谢聿缺席新婚之夜和今晨敬茶礼,云夫人这个做当家主母的,怎也是需要说两句的。   江绾没有多言,只点了点头温声应下。   云夫人道:“那走吧,随我去见见老夫人。”   老夫人已过古稀之年,本是在远方安享晚年,是为谢聿的婚事才一路奔波赶到了京城。   到了素安堂门前,云夫人便站定了身子:“进去吧,老夫人就在里面。”   江绾问:“夫人不进去吗?”   云夫人脸上闪过一抹落寞之色,又很快消散:“老夫人一路长途跋涉来京本就折腾不少,晏循昨日未归一事又叫老夫人生了气,今晨便有些起不来身了,待   会你多陪她说说话,她应是能心情好一些的,我便不去了。”   江绾从中听出几分话外音来。   作为谢国公的续弦,云夫人并不太讨得老夫人欢喜。   但谢国公似乎并不知此情况,所以云夫人方才才在谢国公面前称要与她一同去探望老夫人。   江绾至此对谢国公府内冷硬的关系又有了几分感触,这便向云夫人行过礼后,独自进了素安堂。   素安堂内静谧雅致,随处可见绿植盎然。   入屋后,江绾便看见了已是起了身坐在椅子上的老夫人。   “来了,快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云夫人所言不假,老夫人的确很想见她。   明明脸上还有疲态,但一见门前来人,就迫不及待起身要凑近。   江绾连忙快步走进去,先到了老夫人身边,扶着她又坐回椅子上。   “孙媳给祖母请安。”   “好,好。”老夫人脸上浮现慈祥的笑,堆起一片苍老皱纹,眼睛都笑弯了去。   她笑眯眯地看着江绾好一阵,才心满意足道,“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当年瞧见你娘时,我就在想,她若能再生个女娃,定是水灵出众花容月貌。”   江绾诧异道:“祖母见过我娘?”   “好些年前了,那时你大哥才这般高点,你娘肚子里还没动静呢,没曾想一转眼你就已是大姑娘了。”老夫人回忆着过往,脸上笑意逐渐敛去些许。   她又问:“你娘现在如何了,身子可还好?”   江绾默了默后,温声道:“娘亲五年前因病去世了。”   老夫人一怔,意外之余,眸底又升起几分心疼之色。   她伸手握住江绾的手,欲言又止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一时间屋内安静许久。   江绾抬起眼来露出一抹柔软的笑,将沉重的话题带走:“听闻祖母今晨身子不适,这会可有缓和些许?”   “缓和了,缓和了,见着你了,自是心里舒坦多了,晏循不在也好,总好过再瞧他那冷脸把我又气出病来。”   江绾:“祖母可要多保重身子,世子只是公务繁忙,我理解他的。”   “这小子心高气傲,就是因着打小一切来得太容易了,当年若非程将军救下老谢,哪还有现在的谢国公府,哪还有他,程将军于我们谢家的恩情应当是没齿难忘,更何况是叫他娶了你这般温柔可人的妻子,他还有什么不满的,就他那臭脾气,我都嫌你嫁给他委屈了。”   当年,老夫人腹中正怀着谢国公爷,对于程建忠救下谢老将军一事,她自是万分感激。   若非程建忠相救,谢国公或是还未出世就没了父亲,谢家也不会有如今的地位了。   但这一切说到底也只是老一辈的恩情,于谢聿而言太过遥远,于江绾亦然。   他们都只是这盘名为利益的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被这段恩情牵扯着结为了夫妻。   江绾敛目一瞬,缓声道:“祖母放心,往后我会和世子好好过日子的。”   老夫人给江绾准备了一个翡翠镯子作为见面礼。   江绾在屋内又陪老夫人聊了一会才告退离去。   入夜,谢聿仍然未归。   江绾在就寝前询问道:“城外那边有消息了吗,世子可有说何时归?”   下人以为江绾心念丈夫,面上苦色难掩,只得如实禀报:“城外传来消息说,情况有些复杂,世子这几日应是都无法归家了。”   江绾眨了眨眼,低喃着:“这样啊……”   她心下想着,谢聿当真很是繁忙,但这样倒也不错。   比起谢聿,谢国公府的其余人要好相处许多。   睡前,银心检查了桌上的烛灯,禀报着:“世子妃,今夜只留了一半灯油,便不会亮灯到天明了,还有您白日吩咐奴婢打听的,奴婢已是打听到了,过几日城中有西域商队进城,京中不少贵女都会命人前去采买,其中便有滋润的香膏。”   “商队吗,那除了香膏应是还有些别的。”江绾颇感兴趣,决定道,“到时候我也去看看,正巧来了京城还未在城中好好逛过。”   银心应声,这便替江绾落下了床幔轻声退出了屋中。   接下来,江绾在国公府悠闲散漫地度过了几日。   晨间她照例前去德宗院向云夫人和二夫人请安,临近午时会去素安堂陪老夫人用膳。   待到午后,天气不错她就在院子里闲坐一会。   闲来无事也会去书院看看正刻苦温书的弟弟妹妹。   入了夜,她早早上床就寝,也不再过问谢聿何时归家。   江绾觉得,这样的日子,除了不是在襄州,不是与江家的家人相处以外,其余同她出嫁前没有多大差别。   唯一的差别是,谢国公府不似江家热闹。   老夫人不喜云夫人,对国公爷的二房更是不闻不问。   云夫人为人温和,但或许是因为续弦的身份,与其余人都只是疏淡有礼,并不亲近。   连府上的两个小孩也丝毫不闹腾,见了江绾都只规规矩矩问声“长嫂好”,随后便再无多言。   江绾不难想象,在这样的环境下,难怪谢聿生得那副冷淡无情的模样。   *   是夜,丑时过半。   一阵突兀的马蹄声划破京城西南城门前的寂静。   谢聿笔挺的身姿没入夜色中,与前来交接的侍从打了照面。   他眸中含霜,眉眼锋利。   突发的紧急事件终得解决,在入了城门后,面上才稍显松缓的疲色。   “这几日府上可一切安好?”   这是谢聿外出归来后总会问的。   得到的大都是并无大事发生的回答。   但今日,前来迎接的侍从沉默一瞬,抿着唇没有立即作答。   谢聿坐立马背上,缰绳一扯放慢了些速度:“发生什么事了?”   侍从连忙低头,快声开口:“回世子,并无大事发生,只是……”   谢聿脸上闪过一丝不耐,像是已经知晓侍从支支吾吾的后半句要提及什么了。   但他还是出声道:“说。”   “只是世子这一去七日,世子妃刚进门就独守空房,小的听到府上传了些闲言碎语。”   谢聿闻言没有太多反应,只拉着缰绳继续往国公府的方向去。   侍从跟在他身后,继续禀报:“大婚当日,府上不知城外情况,世子妃便也不知世子是否会归,就一直明灯等至天明,翌日世子妃独自一人前去向国公爷和云夫人敬了茶,也去素安堂见了老夫人。”   话语间,马蹄声也来至国公府门前。   侍从先行下马接过缰绳。   谢聿身姿利落地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迈步入了门庭,便是要径直朝着静思堂的方向去。   侍从刚交接完马匹,又连忙跟上,紧接着继续禀报道:“而后这几日,世子妃白日便在院中等着世子,入了夜也都要等上大半晚,直到夜半三更屋内灯火才熄。”   谢聿眉心微蹙,不悦地转头问:“隔天无人告诉她我这几日都不会归家吗?”   他记得隔天就有国公府的下人前来询问,他也让人传了消息回去。   消息虽是报给谢国公的,但后院怎可能全然不知。   侍从也如实道:“得到消息后就立即告知世子妃了,只是只知世子暂且不归,不知何时归,所以世子妃……”   谢聿脚下步子顿住,沉冷的眸光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异色。   他莫名想起小半年前他在襄州让江绾等了他一整日的那一次。   那次的确是他把她忘在来方客栈了,但那次是她不请自来。   通往静思堂的小道上一片沉寂。   半晌后,谢聿转身折返,从小道的岔路转而朝着自己屋院走了去。 第6章   折返的路不长,谢聿脚程快,不过一瞬就来到了院门前。   树林外就见的光亮,到了门前晕开一片暖黄的光。   值守的侍从闻声一怔,抬眸就要张嘴问候。   谢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问:“她还未歇息?”   两名侍从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压低声音回答:“世子妃戌时一刻便回了屋,这会……灯还亮着。”   话语间,侍从回头往主屋的方向看去一眼。   摇曳的烛光透过主屋的门窗洒入院中,明亮得给人还未夜深的错觉。   谢聿也随之投去视线,光亮照进他眼中,一侧脸庞却笼罩进阴影里。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   再多言。   抬手挥退二人,迈步便入了院。   静谧的庭院中响起谢聿沉步靠近的脚步声。   院中光亮显露出小道两侧细微的变化。   花圃种上了新的花簇,几朵白花含苞待放。   栅栏以爬藤装扮,交缠围绕,绿意盎然。   只是夜晚烛灯照亮的一角,便能叫人想象出白日天光大亮时,院子里的生机勃勃。   突然,谢聿眼前视线一暗。   主屋内燃亮许久的烛灯在这一刻熄灭,庭院没入了夜色中。   谢聿停下脚步,眸光晦暗不明地看向主屋紧闭的房门。   就连门把手上也被她装点了轻巧精致的流苏挂件。   米白流苏与紫檀木门并不显违和,却是令谢聿感到陌生。   屋内没有任何动静,屋外高大挺拔的身影也站立片刻。   直到一阵清凉的晚风拂过。   谢聿这才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庭院。   翌日一早。   静思堂内,谢聿衣装正着,显然已经起身多时,却是罕见地坐在桌案前喝着早茶。   钦羽候在一旁,不时抬眸朝主子看去一眼,欲言又止后还是老实地低头抿嘴,没敢多问。   已是临近辰时,屋外天光大亮。   按照今日的安排,谢聿早该已经出府处理事务。   只是一杯茶又见底后,仍不见谢聿有要动身出发的意思。   又过了一会后,钦羽到底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询问道:“世子爷,咱们今日不去大理寺了吗?”   谢聿:“什么时辰了?”   “辰时刚过。”   谢聿微微颔首,放了手边的茶杯不再斟茶,转而吩咐道:“派人去临风院唤世子妃来此用早膳。”   钦羽一愣,随即面上绽出大喜之色。   “是,世子爷,小的这就去办!”   谢聿有早起练武的习惯,且他一向自律,从不懈怠。   若非休沐日,他天不亮便起身,待到练武后出门,大都才是其余人刚醒之时。   原来,谢聿今日在此慢条斯理磨蹭半晌,竟是在等江绾一同用早膳。   钦羽喜滋滋地唤来一名丫鬟即刻前去临风院。   但半柱香时间后,他同这名丫鬟一起苦着脸回到了静思堂。   “世子爷,世子妃今日外出了,这会不在府上。”   谢聿剑眉一蹙:“外出?何时走的?”   “听临风院值守的下人说,世子妃今晨天不亮便出府了。”   屋内陷入一片沉寂。   答话的丫鬟不敢抬头,一旁的钦羽在心里捶胸顿足。   怎偏偏是今日,怎偏偏是这个时候。   天不亮便出了府,世子妃这是干什么去了呀!   谢聿也正这时出声问:“她干什么去了?”   丫鬟慌乱道:“世子爷恕罪,奴婢方才只闻世子妃不在府上,便匆忙回来禀报了,还未问过世子妃的去向,奴婢这就去问,这就去问!”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   谢聿冷声唤住她:“不必去了。”   “钦羽,备马,去大理寺。”   惶恐不安的丫鬟都没能来得及提上一口气儿,眼前沉了脸色的主子已是起身拂袖而去。   *   江绾是被院中一路匆忙赶来的丫鬟凝霜唤回府的。   凝霜前来自是禀报了谢聿归家一事,还说了今晨谢聿没能见到江绾,臭着一张脸怒气冲冲离开府上的事。   江绾怔然道:“他回来了?”   凝霜还未答,江绾又摇摇头道:“不对,他为何置气,可是不允我外出?”   今日,正是西域商队进城的日子。   早在好几日前,江绾得了消息便打算要前来逛逛。   她也在昨日询问过云夫人,得了云夫人应允,并非不能外出才是。   凝霜解释:“不是的世子妃,世子爷是在为没能见着您,没能和您一起用早膳而气,世子爷七日未归,一回来却扑了个空,气的是自己,气的是如此不凑巧。”   江绾哑然一瞬,过了好一会,才喃喃道:“这有何可气的……”   怎么想,谢聿也不像是会为这等事生气之人啊。   回程的马车一路颠簸,热闹的街市逐渐远去。   江绾失望地回头看去,直至商队的车马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她才收回视线,道:“世子现在在何处?”   “听钦羽说,世子爷今日去了大理寺。”   江绾闻言不由腹诽,他此时已不在府上了,她又何需匆匆赶回去。   商队热闹,商品繁多。   饶是江绾天不亮就出门前来,逛到这会也还没能逛个遍。   不过好在,她此行已是买到了最为重要的香膏。   其余热闹只能下次再来逛了。   回到国公府后,江绾唤来下人一一交代自己此行给府上其余人买的礼物。   云夫人喜茶,原是要为她挑选西域种植的茶叶,但眼下只能将香膏分出一半往德宗院送去。   二夫人喜珠宝,原是想给她搜罗一整盒七彩斑斓的西域宝珠,眼下还差蓝、紫、青未能来得及买。   江绾便从自己的嫁妆里挑了一颗成色不错的珍珠一并送了去。   老夫人并无特别的喜好,江绾准备了西街口味偏淡绵软的糕点,因着回来得早,这会还热乎着。   两个小孩的礼物只来得及买了两个小糖人。   不过糖人造型独特灵动,他们应是也会欢喜的。   最后还有买给国公爷的壁画。   沙漠戈壁,黄沙漫天,虽不是出自名画师之手,但也能一睹西域风光,算是瞧个新鲜。   领命的下人接下一众物件后还站在原地未动。   江绾抬眸看去一眼。   站在前方的凝霜疑惑地问:“世子妃,没有世子爷的吗?”   江绾:“……”   “我不知他要回来呀。”   而且,正是因为他,她连给其余人的礼物都没能买得齐全,哪还有功夫顾得上他的。   凝霜没再多问,领着一众人转身出了临风院。   院子里清净了下来。   江绾将银心吩咐去整理她今日为自己采买的东西。   而后回头问守在身后的两名侍从:“世子今日当真发火了?”   其中一名侍从摇摇头:“算不得发火,世子爷也不常发火,只是冷着一张脸,叫人瞧了就心里发怵。”   另一名侍从道:“听闻世子爷今晨卯时就起身收拾妥当了,本还有公务要办,但为了能和世子妃一同用膳硬是在静思堂等到了辰时。”   江绾安静地坐着,不时眨眨眼,显然是在认真听。   但她秀丽的面容上神色很淡,看不出情绪起伏。   两名侍从面面相觑一瞬。   其中一人又道:“昨夜正好是我俩在门前值守,世子爷刚回府就往临风院来了。”   另一人道:“不过也是不凑巧,世子爷刚进院,世子妃就熄了屋里的灯,世子爷想来是不想打扰世子妃歇息,这才没有进屋,转而去静思堂宿下一晚。”   两人该说的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但见江绾还是没什么反应,只得低下头不再多言。   江绾又坐了一会后,前去给各院送礼的下人们回到院中。   江绾起身询问了凝霜一番,而后吩咐:“让后厨做几个世子爱吃的菜备上,再让马车在门前等着,一会我去一趟大理寺。”   凝霜一听,登时眼眸亮起,她身后的下人们也都面露喜色。   世子妃这是要去见世子了!   凝霜欢快点头:“是,世子妃,奴婢这就去!”   *   江绾坐上前往大理寺的马车后,还是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饶是成婚七日,她也没再见过谢聿。   但她眼下仍是觉得,比起谢聿,谢国公府的其余人要好相处许多。   所以她宁愿在府上陪陪夫人们,出门为大家挑选礼物,也并不太想和谢聿见面。   但真正与她有着夫妻关系的是谢聿,而不是其他人,自不可能不与谢聿见面。   马车驶过一段路途后在大理寺停了下来。   江绾下了马车,命银心将食盒交给她,便叫门前的侍卫前去通报。   没一会,钦羽匆匆忙忙前来迎接。   “见过世子妃,让世子妃久等了。”   江绾视线扫过大理寺门前威严的牌匾,轻声问:“世子可是还在忙公务,我来可会打扰到他?”   钦羽点了点头,又很快摇头:“不打扰,不打扰,世子今日只是前来交接   事宜,并不忙碌,世子妃随我前去侧厢房稍等片刻,不要多时世子那头便能结束。”   江绾随钦羽一路绕过大理寺侧面的小道来到侧厢房。   屋内装潢简洁,一扇屏风后矮桌两侧各有一个圆团坐垫。   钦羽退出屋中后,江绾便理好裙摆屈膝坐了下来。   这里并非襄州的来方客栈,自也不会有上等的茶点,舒适优雅的环境供她悠闲享乐。   几口热水过喉,江绾兴致缺缺地放下杯子。   转眼一看,也不过才过一炷香时间。   江绾想起,那时在襄州,钦羽也是那句“稍等片刻,不要多时”。   这回或许又要叫人等上许久,也不见他忙完前来。   *   钦羽这头安顿好了江绾,便匆匆赶回大理寺门庭。   厅堂内,谢聿对座的男子手持折扇,面上露出几分无可奈何。   他几次三番向谢聿投去视线,却丝毫不得回应。   谢聿面目冷厉地睥睨着下方跪伏在地的罪臣,缓声开口:“你言下之意是要我相信此事与你全然无关?”   那人哆嗦着身子,嗓音嘶哑道:“这起案子当真与我无关,那日我还在城中喝酒,整个明芳楼的人都能为我作证,还请世子爷明察。”   谢聿冷嗤一声,抬手就往那人头顶扔去一本册子。   册子翻滚一周,正好落在囚犯跟前,倒转着随意翻开一页。   那人只垂眸看了一眼,霎时情绪激动起来。   他本就浑身是伤,想来之前已被用过刑。   此时再一剧烈挣动,伤口大多裂开。   随着他高喊着“饶命”,重重往地上磕去。   一股污血洒出,惊得谢聿对座的男子忙举高折扇遮挡自己面部。   “拖下去。”谢聿沉声下令。   门前立刻涌入几名侍卫,不由分说地将地上的人强行往外拖走。   霎时,屋内安静了下来,只留有地上一道被拖长的深色血迹,看上去污秽狰狞。   严正落下折扇翻过来看了一眼,瞧见上头被沾染的几滴血渍,顿时嫌弃地把扇子往旁边扔了去。   “真晦气。”   谢聿则像是丝毫不受方才的一幕所影响,垂眸在桌案上的书册上提笔记录下案件发展。   严正又检查了一遍周身白衣,确定没有沾上其余秽物,这才又一次抬眸看向谢聿。   谢聿头也不抬,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严正腹诽他莫不是头顶长了眼睛,面上却是轻笑道:“没什么,只是瞧瞧你成婚前后可有何区别。”   谢聿写完手头的东西,这才抬了头:“看出什么了吗?”   “没有。”   严正摇了摇头:“还是一样不近人情,还是一样不乐意着家。”   谢聿微眯了下眼,声无波澜道:“今日并非休沐日,此时也还是白日。”   言下之意,是还未到归家之时,自当处理公务。   严正还是摇头:“你刚成婚便将新婚妻子扔在家中七日不见,回来后转头又忙于公务,对人不闻不问,莫不是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硬要你今日前来处理此事。”   “你今日难得积极前来,为的就是此时同我说这番废话?”   严正闻言,眉头一皱,情绪略有激动:“什么废话,我想同你说这话,犯得着专程来这儿说吗!我今日来此,还不是因为你今晨反常未到,众人以为你转了性,终是要将公务放下一日,这才急匆匆将我唤来,岂料,我还是在这和你待了一整日!”   这话一出,谢聿顿时沉了脸。   晨间不愉快的心情再次涌上心头。   严正瞥了他一眼。   他今晨见到谢聿时,他就是这副表情。   严正好奇地上下打量他,想从他冷淡的面容上看出几分端倪。   但还未来得及看出什么,门前忽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世子爷,小的求见。”   “进来。”   钦羽推门而入,一眼瞧见地上的血迹,很快便见怪不怪地收了视线。   他唇角含着笑,微微向严正躬身行礼,便迫不及待去了谢聿跟前。   “世子爷,世子妃来见您了。”   严正没听见钦羽的低语,只瞧见谢聿沉冷的脸色闻言一变。   并非好转,而是皱起了眉头。   谢聿:“她在何处?”   严正好奇探头偷听。   总算听见钦羽雀跃道:“就在西厢房,世子爷您……”   钦羽话未说完,就被谢聿板着脸,冷声打断:“派人把她送回去。” 第7章   这话只出口一瞬,在场的二人都来不及变脸,谢聿自己又先改了口:“算了,让她在那先等一会。”   钦羽一颗心被谢聿弄得忽上忽下的。   直到这会,还不敢完全确定地松气,只怔然地盯着主子看。   谢聿蹙起的眉头没有舒展,眸底闪过一抹烦闷之色,转头看去:“你还有事?”   钦羽这才回神,连忙摇头:“无事了,那小的就先退下了。”   钦羽一走,谢聿转回头来,就对上了严正惹人嫌的笑脸。   谢聿自不会开口解释,严正也难得耐着性子什么都没问。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仅此片刻。   谢聿起身,道:“今日就先到这,其余的明日再办。”   严正咧嘴笑了起来,学着侍从的样子作揖躬身道:“是,世子爷。”   *   临近散班之时,大理寺内来往着不少已打算收工回家的官员。   谢聿从厅堂出来,一路阔步朝着西厢房去。   有人瞧见了,登时讶异不解地驻足观望。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日谢世子还能比他们先早一步回家?   新婚燕尔,自是不同。   如此想着,其余人又很快了然地收了视线。   西厢房外,僻静安宁。   房门紧闭,屋内像是没有人在似的。   谢聿上前一步,抬手轻敲了一下房门。   未得回应,他不由蹙了下眉。   走了?   走了也好。   一推门,房门吱呀一声响,从外面被打开来。   入目一团趴在矮桌上睡着的身影。   人没走,竟是在此等得睡着了。   除去了房门的阻隔,谢聿这才听到屋内浅淡均匀的呼吸声。   江绾趴在桌上的姿势有些别扭。   歪着身子,枕着手臂,胳膊将脸蛋挤出一团软肉。   她还真是随遇而安,在这种地方都能睡着。   谢聿迈步往里走,逐渐靠近矮桌上的那张睡颜。   她肌肤瓷白,熟睡的呼吸在脸颊染上一片热意,透出红润。   浓长的眼睫随明眸紧闭向下安放,乌黑如瀑的长发铺散落下,流落几缕散乱在桌角。   许是做了梦,亦或是察觉周围有人靠近。   她嫣唇微动,伸舌舔了下唇瓣,发出一声轻柔的嘤咛声,似要转醒。   谢聿步子一顿。   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她。   下一瞬,江绾睁眼便看见了站在跟前的高大男人。   她吓了一跳,险些惊呼出声。   思绪回炉之时,她才将呼声压回喉间,喃喃道:“世子,何时来的……”   谢聿没开口,只移走视线拂衣在另一侧落了座。   除了脸颊上还未褪去的热意,江绾已是完全清醒了过来。   她方才在此等得无聊,不知何时竟就这么睡了去。   想来应是今晨起得太早了。   江绾理了理身前发丝,主动开口道:“今日有西域商队进城,所以我一早便去了城西,逛了逛商队的市集。”   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一片沉寂中。   江绾侧头朝谢聿看去一眼。   他冷淡的神情像是对她的解释不甚在意。   既是不在意,又置什么气?   江绾不懂,但她性子随和,倒也不觉气恼。   她接着道:“回府后,我听府上下人说你已前往大理寺办公,便想着你或许公务繁忙,今日不知何时归家,就给你带了些小菜来。”   谢聿看似没在听,但他也是这时才注意到江绾身侧还带来一个食盒。   江绾侧身去拿食盒,嘴里低声念叨着:“不知菜凉了没有……”   “不用了。”谢聿总算出声,却是冷淡陈述,“你今日没必要专程来此一趟。”   江绾闻言,动作顿住。   一时间屋内又沉寂了下来。   满打满算,这才不过他们第三次见面。   但似乎每次见面气氛都不怎么和睦。   谢聿知晓江绾来此为何。   不是为今晨错过的一顿早膳,也不是为他作为丈夫刚成婚便外出七日不归。   谢聿:“江黎的事因前几日我在外办事稍有耽搁,暂且还未能落实,今日一早我已差人去办了,近几日应是就能有消息。”   他嗓音冷淡,语气平静,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好似对待江绾同他平时对待那些官员下属没什么区别。   谢聿认为,江绾来此便是为了此事。   为她的弟弟,江黎进京一事。   早在小半年前,谢聿前往襄州提亲那时,江绾的父亲江怀林便同他提及过此事。   而后谢聿回京,谢国公府一直忙于成婚相关事宜,并未将此事提上日程。   期间江家曾来信委婉提醒过此事。   谢聿对此没有回应,但知江家对此颇为惦记。   如今婚事已成,江绾也来到京城,想来江家应是对此更为急切了。   这不,他刚回京城,江绾便为此殷勤找了过来。   谢聿如此想着,视线也随之朝身旁看去。   一转眼,却对上江绾怔然看来的目光。   江绾讶异地眨了眨眼,好半晌才道:“世子说阿黎,何事?”   谢聿皱了下眉。   “你不知晓?”   “知晓什么?”   江绾眼中的迷茫和求解不像是装的。   她好像当真不知此事。   谢聿注视着她,缓声告知:“江黎进京,安置工部主事一职。”   江绾闻言顿时变脸:“阿黎?他才十六岁,且他在襄州待得好好的,怎就要……”   话说一半,江绾自己逐渐止了声,许是思绪过来其中用意。   正因江家京中无人才遭如今处境。   饶是现在她已嫁往谢国公府,但总归是出嫁的女儿。   江黎尚且年轻,往后数十年,他若能在京中立足,江家在襄州的权势自能更稳固几分。   江绾此前的确不知此事,眼下知晓了,也只讶异一瞬后就平静了心绪。   想明白来龙去脉后,江绾敛目低声道:“我今日不是为此事而来。”   “那你来此为何?”   如此对话,像是在对一位莫名求见的客人。   但江绾并非客人,而是谢聿明媒正娶的妻子。   妻子前来与丈夫见上一面。   却要被问来此为何。   江绾抬起眼眸,静静打量了一瞬谢聿的神情。   她本也觉得谢聿怎会因早晨那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当真置气。   但奈何府上下人说得天花乱坠,惶恐不安。   饶是他们当真关系冷淡,江绾也没想要与谢聿剑拔弩张。   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便找了来。   但眼下来看来,事情还是如她原本所想那样,她这是白来了一趟。   即使做了无用功,江绾此时也只得如实道:“来此见你。”   谢聿沉静的黑眸似有闪动,又很快平静下去。   他冷言告知:“现在见过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世子不回吗?”   谢聿起身,身形背对江绾,声无波澜回答:“我还有事务未尽,今日便不回了。”   *   院中下人瞧着江绾是一人回来的,且银心提着的食盒更像是未曾打开过的样子,纷纷露出失落难过的神情。   但大理寺一行并未影响江绾的心情,反倒因着此事了结,她还心情松缓了下来。   江绾视线扫过一众下人,不由好笑道:“一个个的,苦着张脸作甚,这是不欢迎我回来?”   怎会是不欢迎江绾回来。   他们只是在盼着院中的另一名主子一同回来。   下人们如今大抵明了,世子爷与世子妃不会是那般琴瑟和鸣的夫妻关系。   想盼世子爷回临风院,也不知要盼上多时才能有一次。   岂料,翌日一早,临风院门前值守的侍从老远便瞧见了期盼成真。   江绾此时在屋内刚起身没多久,几名丫鬟围着她打转,悉心为主子梳发上妆。   门前传来侍从的喜声:“世子妃,世子爷来了。”   谢聿自石径一路走进院中。   那夜借着屋内烛光照亮的庭院一角,此时清晰入眼。   娇花绿植肆意沐浴阳光,池塘鱼儿穿梭游动,就连枝头闻香而来的鸟儿也变得吵闹。   分明只是一些微小的变化,却又能叫人一眼就注意到,从中感受到与以往的大不相同。   主屋的房门被丫鬟从里面打开来。   下人站立两侧恭迎:“见过世子爷。”   江绾还未梳妆完毕,也只得先起身来到门前福身迎道:“见过世子。”   她的嗓音一如既往温柔婉转,语调舒缓,丝毫听不出被打断梳妆的不满,但似乎也没有见到丈夫的欣喜雀跃。   谢聿静静看向她。   她面容素净,未施粉黛,发髻刚梳理整齐,还未穿戴饰品,眉眼间带着几分苏醒不久的慵懒。   仍旧美如珠玉般夺目,也看上去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纯无害。   他未曾见过她这副模样,更未见过别的女子这样。   正因她是他的妻子,他才会在清晨的寝屋中瞧见她如此模样。   视线往后,屋子里的变化比庭院大了不少。   他以往简洁单调的房间增添了许多女子用具,随处可见除他以外别的人生活过的痕迹。   屋内有若有似无的香气飘来。   新婚之日时,他曾在她身上闻到过这个味道。   谢聿眸中神色晦暗不明,面上冷淡得叫人看不出情绪喜怒。   半晌,他开口道:“今日随我去一趟公主府,长公主召你我觐见。”   江绾知晓长公主是谢聿的姨母,而长公主的丈夫也曾与她的曾外祖有过些许交情。   如今她与谢聿成婚,自当要前去拜见一番。   不过谢聿临到关头才来通知她,叫她都没能提前做些准备。   江绾无奈之余,还是温声应道:“好,我尽快收拾妥当。”   应了声,江绾就转身往梳妆台去,嘴里还轻声吩咐着下人动作快些。   谢聿听着屏风后的动静转而绕过另一侧的博古架,朝屋内的书房走了去。   他成婚前并不常去静思堂,若有公务未尽,便在屋中书房内处理即可。   只是如今屋子里多了个人,他便命人将部分物件搬到了静思堂去。   此处理应变得空荡才是。   但江绾似乎也有看书写字作画的雅兴。   桌案上的笔架多了一半不属于他的毛笔,新的砚台与他曾用的造型有些相似,一旁放置的墨条磨损不少,他腾空的右侧书架上摆了些书册和被卷起来存放的画卷。   谢聿只抬眸看了一眼,并未乱动她的东西。   他拿过自己的书册,在桌案前坐下翻看了起来。   只是谢聿翻看一阵,怎也没能静下心看进去。   许是因为屋内一直有别的响动,亦或是他的心思本也不在这里。   谢聿索性放下书册。   正欲起身,厅堂那头传来下人的声音:“世子妃,二夫人派人送来了回礼。”   江绾的声音从更远处的寝屋中传来:“拿进来吧,记得让人给二夫人回个口信。”   谢聿闻声,迈步走出屋中,在院中唤住了方才来报的那名下人。   “二夫人为何送礼?”   下人一愣,这才想起前几日谢聿不在府上,自是不知此事。   她禀报道:“是世子妃前两日去城西逛市集时给府上各位主子带了礼物回来。”   下人一一细数着。   给国公爷的壁画,给云夫人的香膏,老夫人是糕点,二夫人是珠宝,还有府上二小姐三少爷皆有礼物。   下人垂着头,没注意到自己每说一句谢聿的眉头就蹙紧一分。   直到说到最后,她才猛然反应过来什么,霎时紧张地止了声。   世子妃唯独没给世子爷准备礼物。   谢聿沉着脸色,不知阴郁为何。   他抬手挥退了下人,转而回到屋中。   江绾也正此时走出屏风:“世子,我准备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今日天气阴沉,像是会要下雨的样子,本是不适出行之日。   所以谢聿与江绾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临风院,脸上皆没有喜色的样子也并不显违和。   这还是他们头一次同行,且是作为一对夫妻要前去公主府登门拜   访。   马车已在国公府门前等候。   江绾在马车旁站定,朝谢聿看去了一眼。   果不其然,谢聿没有任何表示,甚至没回以她半分眼神,自顾自抬腿便跨上了马车。   江绾微微仰头,顺着他的动作看了去。   只见谢聿曲起的膝盖在上到马车上后诡异地僵硬了一瞬,不太正常地好一会才恢复直立。   江绾疑惑地眨了眨眼。   还没来得及细想,头顶一道冷声带着明显的不悦:“你在看什么?”   江绾压下思绪,随口回答:“世子的马车有些高,我看世子能否扶我一把。”   谢聿眉心一蹙,不耐地朝江绾身边的丫鬟看去。   只给了一个眼神,便冷漠地躬身进了马车。 第8章   江绾抬手搭着丫鬟的手借力登上了马车。   她心里还在思索方才看到的一幕,进了马车里,便径直坐在了最外侧的位置。   谢聿的马车自是宽敞,两人同坐一车,却是相隔最远。   谢聿从上了马车就一直紧蹙着眉头,绷着嘴角目露不悦,像是稍有动静,就会被他扔出马车似的。   江绾收了思绪便也只安静地坐着。   但却是谢聿莫名开口:“你不必如此讨好他们。”   江绾一愣:“讨好什么……世子是说,今晨二夫人的回礼吗?”   谢聿“嗯”了一声。   江绾神色古怪地看向谢聿,抿着唇也没说话。   “又在看什么?”   江绾这才敛了些目光:“世子为何觉得这是讨好?”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江绾轻轻地摇了摇头,声色温柔道,“不是讨好,是友好。”   这回,换谢聿古怪地看着江绾了。   “我住进国公府,便要与国公府上下的每人相处,众人待我温和有礼,我也自是友好相待。”   江绾说的当真是心里话。   不过一碟糕点,一幅壁画,几块香膏,几颗宝珠,如何算得上讨好。   江绾转念又思及谢聿冷淡的性子和国公府内原本冷清的氛围,又不难理解谢聿为何如此询问了。   谢聿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才道:“也包括我?”   江绾顿了一瞬。   她与谢聿连相处都少有,本不在她所言的范围内。   但此时被他莫名问及,她总不能说,不与他友好相处。   江绾敛目掩去不算真诚的心思,应声道:“当然,我自是要与世子友好相处的。”   这话也并非完全虚假。   他们成了婚,已是夫妻关系,如果可以,江绾当然想与谢聿友好相处。   只是江绾几次三番感受到谢聿的难相处,饶是她这般温和的性子,也没把握当真能和他相处友好。   谢聿轻嗤一声,没有接话。   他并不关心江绾这份心思是讨好还是友好。   他只是又一次感受到自己原本多年来一成不变的生活因为江绾,而发生了改变。   不仅是自己的屋院,连临风院与府上其他院中的相处也生了转变。   至于江绾要与他友好相处……   马车忽的一个颠簸。   江绾本欲接着开口说话,注意力不在稳住身形上。   身子因此踉跄着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去。   她神色微变,下意识伸手寻找支撑。   情况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谢聿稳坐正中,随意放在身侧的手未动,手背忽的触及一抹温热柔软的触感。   随后,食指被江绾撩拨似的勾挠了一下。   谢聿蓦地将手抽走,避之不及。   慌乱之中,江绾压根没注意到自己方才手下压到了什么,只知自己稳住了身子,没有丢脸地直接撞上谢聿。   马车刚恢复平稳,她便撑起身子坐了回去。   柔嫩的掌心后知后觉传出被不明物硌疼的痛感。   江绾不确定地抬眸朝谢聿身侧飘去一眼。   见到谢聿那只手好端端地撑在自己膝盖上,她才微松了口气:“抱歉,方才没坐稳。”   若无其事的轻声传入耳中,引得谢聿手背阵阵发麻。   被压过的地方未觉疼痛,反倒升起一片古怪的热意。   他眸光冷厉地扫了眼膝盖上的指尖,眉心又突突跳了两下。   这就是她所谓的友好?!   还真是别出心裁。   马车在余下的路途中一片沉寂。   谢聿不再说话,江绾也安静坐着。   夫妻俩好似只是同行却陌生的乘客,连视线都不曾交汇片刻。   直到马车在公主府门前停下。   谢聿开口:“下车。”   江绾本就坐在外侧,理应先行下车。   但她似乎有所察觉,轻轻点头应了一声后,没有多说别的便躬着身子走出了马车。   下了马车,江绾面朝公主府门前,抬头看了眼天色。   阴云愈发浓郁,压得半边天都蒙上了沉重的颜色。   身后传来谢聿下马车的动静。   不算缓慢,好似没有异样。   很快有公主府的下人来迎:“见过世子,见过世子妃,殿下命小的在此等候,二位请随我前去殿内。”   入了公主府,江绾便与谢聿并排走在了一起。   两人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不近不远,不似疏离,但也绝不亲近。   江绾对这位长公主殿下知之甚少,心下对于今日的见面多少有些紧张。   若她与谢聿是关系和睦的恩爱夫妻,这等要事该是会由谢聿提前告知她一些注意事宜,让她能够有所准备,也不至于在此时自己闷着头胡思乱想。   江绾思绪片刻不得门路,便也只得作罢。   总归端方有礼,定是出不了错的。   他们穿过一道院门,应是进到了公主府内院。   眼前是一条被树荫笼罩的长廊,在阴云天气下更显昏暗。   江绾留心脚下的路。   刚过长廊转角,一抬头,忽见长廊外另一条交错的小道上走来一道白衣身影。   江绾心神一震,蓦地凝住视线。   茂密的树荫将那人身影遮挡大半,昏暗的光线叫人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晰。   可江绾还是被带走了注意力,视线紧盯那道身影。   她看错了吗?   怎会看错,她曾无数次明里暗里将那道身影映入眼中,又刻进心里。   他长得好看,激起她心中涟漪,她总是不自觉将自己的视线黏在他身上。   被他发现了,又连忙心虚移开,只在不被知晓时再偷摸着瞧。   可他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京城,出现在公主府。   这全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江绾一面不敢置信,一面又移不开眼。   只越发探出头,想要用视线拨开那片遮蔽,让她得以完全看清。   突然,又是一道转角。   江绾注意力不在,连视线也飘走远处。   她脚下一个踉跄,左脚绊住右脚,身体失去平衡,竟是要在平地摔跤。   江绾骤然回神,却已是来不及。   只能瞪大眼,唇边下意识泄出一声惊呼。   谢聿就在她身侧。   余光发现异样时,他一转眼就看见了江绾直直朝自己扑来的动作。   谢聿眸光一沉。   后退一步,自可避开她的扑撞。   叫她在此摔个踉跄,亦或是直接扑倒在地。   但行动先思绪一步做出了反应。   谢聿冷着脸伸出手来。   瞬间就被江绾抬手抓住。   江绾得了支撑,却收不住扑撞的力道。   耳边风声呼过,她眼前一黑,一头撞上了谢聿的胸膛。   惊呼声被闷在起伏的肌理下。   一股热意洒入谢聿的衣襟内,令他霎时浑身紧绷。   谢聿彻底黑了脸,扯着江绾的胳膊就把人从怀里拉了出来。   江绾没有摔倒,但额头撞得生疼。   又被谢聿拉扯了一下,脚下仍是踉跄几步才得以彻底站稳。   刚稳住身形,头顶传来一道冰冷的沉声。   “同样的招式再使二次,只会让人觉得厌烦。”   江绾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什么。   她不由轻握了下自己的右手。   原来马车上她硌着的还真是谢聿的手背。   可无论是马车上,还是方才,她当真都不是故意的。   江绾微蹙了下眉,她眼下没心思同谢聿解释。   她连忙转头伸着脖子又往方才看过的方向看了去。   但那里已是空无一人,一晃而过的身影仿佛她的错觉。   慌乱之后,一行人又重新恢复步调。   江绾也随之收回视线,只是   心下思绪万千。   这些年许令舟去过很多地方。   但唯独没有去过京城。   许令舟曾说,若非高中,他不会前往京城。   江绾知晓,那是许令舟心中的梦。   在她认识他最初时,他便是满怀豪情壮志的考生。   只是这并非易事,许令舟最为出众的才能也不在于此,所以他一直未能高中。   待到落榜几次后,许令舟似乎也放下了这个梦,也等同于他往后无论去到何处,都不会来到京城这个地方。   所以方才只能是江绾看错了。   或许是与许令舟身形相似之人,总归那不是他。   江绾一边跟着一行人继续往长公主的宫殿走去,一边失落地低敛眉目。   但这副模样落入谢聿眼中,不知她心中真实所想,便有了别样一番意味。   谢聿侧眸一瞬,将江绾情绪低落的样子尽收眼底。   莫不是他方才话说得太重?   可他何错之有。   马车内相隔最远的距离她也要伸手来探。   长廊道路平坦,她又演技拙劣地平地摔跤。   他理应喝止她接二连三的把戏。   只是江绾总给人一种温和柔软的感觉。   无论是她说话的嗓音,还是她待人的脾性。   亦或是她方才撞上来的一瞬,身前感受到的触感。   让那句在谢聿看来本不算重话的提醒,也显得过分恶毒了。   谢聿不由蹙起眉头,目光注意到走出长廊的台阶时,他薄唇翕动,出声提醒:“江绾,看路。”   江绾一愣,的确是被谢聿的声音唤回神才注意到前方台阶。   这似乎是谢聿头一次唤她的名字。   唤得冷淡疏离,不近人情,但也叫她免于或许又要摔跤的窘境。   江绾抬腿踏下台阶,彻底收了其余思绪,声色温婉地应声:“多谢世子。”   谢聿舒展了眉心,淡着脸色,一路走进了殿堂。   殿堂内,两侧婢女恭敬站立。   高座之上,长公主殿下雍容华贵。   长公主名唤楚越卿,如今年过四十,但看着却很年轻。   若是同总是一副板着脸严肃老沉模样的谢聿站在一起,说是年长几岁的姐姐也并不为过。   一见来人,楚越卿便露了笑。   她笑容亲和,让人一下就松缓了些许紧张。   江绾跟着谢聿向楚越卿行礼:“见过殿下。”   楚越卿起身径直来到二人身前:“不必如此见外,随意些,今日就只是家里人见面罢了。”   楚越卿带二人一起往偏殿去,给二人赐了座,上了茶点,便当真如话家常一般随意聊了起来。   江绾能感觉到楚越卿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期间楚越卿微微偏头朝谢聿看去一眼,而后便有抱怨:“唉,怎又板着脸。”   说罢,她索性不再看谢聿,继续盯着江绾瞧。   江绾觉得自己运气还算不错。   自与谢聿成婚以来,除了谢聿本人以外,她所见到的其余与谢聿有关的人都十分好相处。   在与楚越卿聊得开心之际,她还不由生个荒唐大胆的想法。   若是这桩婚事没有谢聿,那当是万里挑一完美无缺了。   这个想法一出,江绾顿感心虚,下意识朝谢聿看去。   方才楚越卿瞧他,他无半点反应。   这会江绾才刚抬眸,谢聿便低声提醒:“殿下在与你说话,别走神。”   江绾一怔,眼前还未将谢聿的神情看清,又只得赶紧移走视线。   只是不知谢聿怎一下就发现了她走神。   他莫不是侧边也长着眼睛。   聊过一会后,公主府内下人来报,商将军回府了。   谢聿就此起身:“我有公务要与将军商议,待会再过来。”   楚越卿蹙眉轻嗤一声:“三句不离公务,真惹人烦。”   这话不知谢聿听见了没有,他面不改色,作揖行礼后,便转身出了殿堂。   楚越卿:“不管他,本宫瞧他在这儿你一直心神紧绷着不自在,走了也好。”   江绾被戳中一半心事,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想否认又无从解释:“没有的事,我与世子只是……”   楚越卿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此事,转而道:“不知你可喜欢花草,可惜今日天气不佳,但趁着这会还未落雨,本宫带你去后花园瞧瞧。”   谢聿一路穿过长廊便在前厅见到了刚归府的商将军。   商将军名商路,多年前曾是江绾曾外祖程建忠部下副将。   他骁勇善战,能力出众,在开国大战中立下汗马功劳,遂封赏开国大将军。   后与楚越卿互生情愫,归京结亲,成为公主府的驸马,与楚越卿一直恩爱至今。   谢聿对此一直有所不解。   长公主金枝玉叶,商将军混迹沙场。   这两人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在外看来也并不般配,却仍是结缘走到了一起。   不过商路的能力毋庸置疑,即使卸了一部分权势回到京城,如今也仍在朝中居于重要位置。   谢聿和商路常有公务上的往来,但今日并无公务,方才所言只是他离席的借口。   商路见到谢聿也是错愕一瞬,讶异道:“晏循,你怎在这儿?”   “我听闻将军归府,便过来寻你了。”   商路闻言微眯了下,随后朗笑出声:“你这小子,还是这般我行我素,可是闲得慌了,要随我去练武场过两招吗?”   谢聿默了默。   商路笑意渐止,抬头看着天色,懊恼道:“哦,今日天气不佳,那还是算了……”   “无妨,可以打发下时间。”   商路垂眸往他膝盖处扫过一眼:“近来伤处可还会疼得厉害?”   谢聿迈步,同商路一起往练武场的方向走去。   他走姿正常,步伐稳健,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平静道:“还好,并无大碍。”   谢聿话虽如此说,但商路并未完全信了去。   他轻叹着摇了摇头,知晓多说无益,便也没再多言。   商路的练武场紧邻楚越卿的后花园。   正因夫妻俩恩爱,才将两处本不该紧邻的地方修建紧靠。   平时闲来无事之时,商路在练武场练武,楚越卿则在后花园赏花观景,好似相互陪伴。   商路念及谢聿旧疾,并未与他真刀实枪过招。   两人褪了外衣,赤手空拳在练武场比划过招。   几个来回下来,饶是没动真格,也出了一身汗。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商路主动叫停,将谢聿的外衣递给他:“今日就先到这吧,待改日天气晴朗时,你我再好好打一场。”   谢聿微微颔首,平静呼吸后也抬手开始穿衣。   商路突然询问道:“成婚后感觉如何,可还适应得来?”   谢聿手上动作一顿,沉默地看向商路。   商路咧嘴笑了笑:“行,别这样看着我,我承认,是越卿交代我问的,但你也得给我个答复,否则我没法向夫人交差。”   谢聿冷淡地收回眼神,自顾自继续穿衣,这副模样像是要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了。   但待他将外衣穿着整齐后,忽的开口:“难以适应。”   商路愣了下,意外谢聿对此做出了回答,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他拍了拍谢聿的肩:“难以适应就对了,成婚本就是夫妻二人相互适应的过程。”   “将军也曾为此适应过?”   “那是自然,越卿贵为长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自小锦衣玉食,而我即使战功赫赫,说到底也只是个混迹沙场的粗莽大汉,刚与越卿成婚时,我在京城可谓是处处难以适应。”   谢聿绷着嘴角没有接话,眸光深沉得不知在想什么。   商路轻笑道:“但看如今,我已各方面都适应良好,更与越卿琴瑟和鸣,这并非易事,但也非无法达成之事。”   谢聿低低“嗯”了一声。   他也认为这并非无法达成之事。   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这桩婚事。   不过,琴瑟和鸣就免了,他不需要。   商路:“走吧,天快下雨,越卿那边应是聊得差不多了,你也该与夫人一同回府了。”   说着,两人便从另一侧小道走出,要往殿堂走去。   刚走出一段路。   不远处忽的传来一阵清灵的笑声。   商路闻声转头看去,随后怔了一下:“原来她们   在这儿。”   谢聿同样转头,顺着商路的目光看去。   入目一张明艳笑脸,温柔灿烂,眉眼如画。   江绾蹲身花圃旁,唇红齿白,眼睛笑弯成月牙,好似将天边阴云都驱散。   那是谢聿从未见过的样子,映入眸中,让他有一瞬失神。   下一瞬,江绾有所察觉。   顺着感应的方向,她转头看去。   四目相对。   那张漂亮夺目的笑脸就此僵住,唇角笑意肉眼可见消散了。 第9章   江绾不仅散去脸上笑意,还随之皱起了眉头。   她连忙从花圃旁起身,轻声提醒楚越卿:“殿下,世子和将军来了。”   楚越卿没注意看到江绾的表情变化,她转头一看,瞧见丈夫,笑得和江绾方才一样灿烂:“梓峻,这儿!”   既是碰了面,四人便一同往回走。   楚越卿道:“还说今日正好找来替唤澜画像的那位画师登门,让小绾瞧瞧那位画师的技艺究竟是否虚名。”   这事是方才楚越卿向江绾提起的。   得知江绾也喜作画,便想留她前去观赏。   商路:“是你听闻消息后找寻多日那位画师吗?”   楚越卿点头:“不过的确快要下雨了,就不耽搁他们回府了。”   商路:“那位画师本也是自远方而来,应是不会这么快离开京城,下次再唤小绾来府上便可。”   楚越卿与商路走在前面,夫妻俩絮絮叨叨随意说着这些话。   身后跟着的二人却是一同沉默,垂着眼帘似乎各有心事。   直到楚越卿说道:“不过春闱将至,这段时日我多有忙碌,只能待春闱结束后再议,也不知那位画师那时是否还在京城。”   江绾心下另有思绪,本是并不在意自己是否能赶得上见一见这位在外名声赫赫的画师。   只是忽的听见“春闱”二字,这才抬了头:“今年京中将举办春闱吗?”   楚越卿回头笑道:“是啊,三年一次,这便是第三年了呀。”   江绾轻轻点头好似应声,只自己在心里低低念叨着,原来已经三年了。   三年前,是许令舟离心中的梦最近的一次。   他在秋闱中举,终有机会前往京城参加春闱。   可上天弄人,也是权势压人。   江绾不懂其中利益纠葛,只知许令舟中举的成绩已是放榜,却又突然被襄州贡院取消。   他失去了举人的身份,也失去了前往京城的资格。   也就是那时起,许令舟不再执着于科考,转而时常出行大江南北,好似往后便只做一名游历四方的闲散画师。   江绾至此也开始与许令舟聚少离多。   江绾不禁想着,若那时许令舟没有遭此劫难,他或许已经在京城立足,改变命运,不再清贫。   他们之间……是否不再是不可能。   “江绾。”   突然传来的沉声将江绾唤回神。   江绾这才发现已是走到公主府门前。   楚越卿和商路没有送行至此,眼下她身前就只有谢聿一人。   江绾抬头,一眼看向谢聿冷淡的俊容。   方才的思绪一扫而空,眼前是她已经结亲的丈夫。   江绾出声问:“世子也回府上吗?”   “昨日大理寺事务未尽,我还要去一趟。”意料之中的回答。   但谢聿紧接着又道,“上车,先送你回去。”   谢聿说完,便先行抬腿跨上了马车。   江绾下意识随之看去,又很快想到了什么,转而低头敛目。   直到谢聿躬身走进马车后,她才被丫鬟扶着也上了马车。   回程的马车上,江绾仍是坐在离谢聿最远的位置。   这回,饶是马车车轱辘碾过凸起的硬石产生颠簸,她也紧紧稳住自己的身子,没让自己踉跄着乱倒。   路途过半天就下起了雨。   雨势不小,很像那时他们在襄州初见那日那般。   江绾转头从马车帘晃动的一角看向窗外雨势,心下想的,是那日在雨中看了一整日的简陋草屋。   谢聿也在看窗外,心下似乎也有思绪。   直到马车淌着雨水在国公府门前停下。   江绾刚要起身下车。   谢聿先一步出声唤住她:“江绾。”   江绾闻声顿住,转头向谢聿投去视线。   谢聿缓声道:“夜里不必明灯等我,我还需要一些时间。”   江绾一愣,茫然之后,逐渐反应过来什么。   她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要从何解释。   沉默片刻后,她放弃解释,只能轻轻应声:“好,我知晓了。”   江绾不知自己的一个小习惯竟引得如此误会。   当下的马车上,她没敢硬着头皮解释这个误会。   回了院中,她赶忙唤来几名下人询问。   没曾想,除了自幼就跟在她身边,知晓她这个习性的银心以外,其余人竟都认为她这些日子明灯至深夜是为等谢聿归来。   这让江绾尴尬不已,好似自己演了一出虚假痴心的苦情戏。   这桩婚事本因利益而起,没有感情是事实,谢聿更是对此避之不及。   难怪他会这样提醒她。   江绾没想自讨没趣,更不想让这个误会继续下去。   当晚,谢聿回了国公府,但没有来临风院而是径直去了静思堂。   江绾让银心熄了屋中所有灯,开始试着夜里不留灯入睡。   起初,江绾在一片黑暗中有些难以入眠。   但闭眼许久后,仍是有困意来袭,不知不觉就这么睡着了。   入睡后,江绾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许令舟。   梦见他们还在襄州,梦见许令舟告诉她,他秋闱中举,来年春季要前往京城。   江绾在睡梦中分不清这是三年前那次,还是梦境虚构的另一个故事。   她在许令舟的命运将要走向转折点之前醒了过来。   若是三年前,许令舟就该被取消资格了。   若是另一个故事,许令舟就会来到京城。   江绾睁开眼躺在榻上沉默片刻。   直到心神全都缓了过来,她才出声唤人进来伺候。   屋外仍在下雨,这几日应是都不会有好天气。   梳妆时,江绾问:“京中可有灵验的寺庙?”   凝霜探头道:“大佛寺当是京中香火最为旺盛之处,世子妃若想去寺庙祈福,可以去大佛寺看看。”   “远吗?”   “就在城南那座高山上,倒是不远,但山路崎岖,世子妃若要前去,待这几日雨停后要方便许多。”   江绾点了点头,心下有了决定。   随后,她又询问了谢聿的去向。   得知谢聿天不亮就又出府办公了,不知去了何处,也不知何时归。   想来以他们这种关系,倒也不必像寻常夫妻一样告知对方去向。   雨天接连三日,终是在第四日停歇。   但还未彻底放晴,江绾便决定再隔一日上山。   这日江绾吩咐了上山事宜,也趁着雨停前去各院走动了一下。   当晚她早早入眠。   这几日有雨声相伴,她逐渐习惯了不留灯入睡。   雨停后,这个习惯似乎也就此养成,并未让她感到不适。   翌日,江绾便起了个大早。   晨光未至,但天边起了雾。   今日应当会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江绾为前去寺庙,便只着一身素衣,未做繁琐梳妆。   一切准备妥当后,还未到辰时。   但江绾不想多等,带着银心和凝霜动身走出院中。   刚走出院门前小道不远,便闻不远处似有一阵脚步声靠近。   江绾还未抬头去看是在此碰见了谁如此早起,另一边先有侍从急匆匆跑来。   “世子妃,世子爷今日要出府,马车已在门前候着了,世子妃您得稍等一会。”   侍从话音刚落,江绾便看见了前方转角处走出的一行人。   早起的原来是谢聿。   谢聿也看见江绾了。   他顿住脚步,定定朝她看来。   两人距上次见面已是过了好几日。   谢聿那日既是决定适应,也告诉江绾自己需要时间,便没打算要对她避而不见。   但他这几日的确是每日繁忙,归家已是深夜。   此时见到江绾,他有一瞬错愣,也随之反应过来自己今日将要出城还没给临风院传去消息。   那江绾出现在此,是从何处得了消息,所以来给他送行?   谢聿一边在心里否认这个想法,一边又站着不动,似在等江绾主动走来。   江绾静静站了片刻后,果真朝谢聿走了去。   无意碰见,她自不可能当做视而不见。   且这会谢聿的车马在门前候着,她也没法出行。   江绾走到谢聿跟前,微微福身:“给世子请安。”   谢聿静静地看着她,视线扫过她今日装扮。   她一身素净,很像那日他去到临风院时见到的那样。   不过此时倒是比那会收拾完整,但也不像那日出门那般梳妆精致。   谢聿滚了滚喉结,心下还是得出结论。   她一早起来,是为赶来门前送他。   江绾却在沉默中感到不解。   她不知谢聿为何不说话也不走。   可她还得等着谢聿离开了,自己才能出发前去大佛寺。   这时,谢聿终是开口:“我大抵十日后归。”   江绾一愣,抬起头来。   谢聿接着道:“之后会有几日清闲。”   江绾不知谢聿后半句是何意,但前半句便是道明他又要离京了。   江绾一面在心中感叹谢聿当真忙碌,一面也不解他怎破天荒对她告知这些消息。   两人对视片刻后。   江绾率先敛目,轻声细语道:“好,我知晓了,世子一路顺风。”   但谢聿还在看她。   江绾感受到头顶视线,更加不明所以。   她想了想,便学着幼时见过父亲出门母亲送行时的样子,又补充道:“路上照顾好自己,我在家中等你回来。”   谢聿:“……”   他不知为何感到喉间干涩,又重重滚动一瞬。   谢聿总算移开目光,淡漠“嗯”了一声,这才迈步离开了。   江绾跟在谢聿身后一段距离,也往府邸门前走去。   谢聿坐上马车,在马车驶离国公府门前一段距离后,他抬手撩起马车车帘转头看去。   门前一身素衣的纤瘦女子探着头一直看向他离去的方向。   只看过一眼,谢聿就面无表情地放下了车帘。   他便也没看见,下一瞬,江绾就回头吩咐道:“好了,他走了,把我的马车唤来吧。” 第10章   江绾坐在前往大佛寺的马车上,心绪平静而安宁。   母亲曾说,向佛祖祷告,是诉说心中的愿念。   事在人为,自不能完全依赖于佛祖的庇佑。   但心有渴求时,这也不失为一种给人带来支撑力的心理慰藉。   江绾知晓这份渴求不切实际遥不可及。   且于她现今的生活而言,这也算不得渴求。   顶多只能算她想为那夜未完的梦境创造一个美好结局。   马车一路蜿蜒上山,行至山路的尽头后,江绾又下车步行了一段路,这才抵达了大佛寺。   银心也是头一次来。   她看着寺庙内的景象,不由惊叹:“此处果真香火旺盛,竟是有这么多人前来祈福。”   凝霜点点头:“那是自然,大佛寺香火绵延几百年,无人不称其灵验。”   江绾四下打量一周后,带着两名丫鬟走入寺庙内。   银心问:“世子妃今日想要祈愿何事?”   不同的祈愿要去往不同的禅房。   江绾没急着出声,凝霜便又追问:“是为世子爷祈福吗?”   江绾思绪一顿,不由转头朝凝霜看去。   凝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世子爷时常出门在外,奴婢是猜世子妃想为世子求一枚平安符。”   江绾:“……”   银心好似反应过来什么,忙用手肘碰了下凝霜:“你别说了。”   凝霜紧张地压低声问:“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江绾视线看向寺庙内。   善男信女虔诚祷告,为心中所想而向佛祖祈愿,各处禅房皆有人进出来往。   江绾轻声道:“说得也是,世子在外,应当平安顺遂才好。”   而后,江绾每处禅房都走了一遭。   她祈求家人在襄州一切安好,祈求国公府上下万事顺遂。   最后,她求来一枚高中符,在心中默默祈愿。   愿梦中,许令舟高中状元,结局美好,得偿所愿。   回到国公府后,江绾命人给各院送去了自己今日求来的符。   每人都有,这次也没漏了谢聿。   只是谢聿如今不在府上,待到其余符分完后,还剩有一枚平安符和高中符。   江绾将其分开包裹起来,吩咐银心:“先收起来吧,待世子回京后再给他。”   接下来几日,国公府上无事发生,一切平淡。   江绾收到一封自襄州寄来的书信,是家中写给她的。   信上这便提及了江黎将要启程进京一事,大哥让她届时多加照拂。   其实不必大哥信上提醒,江黎若是来了京城,江绾自是要照顾他的。   她也不免有些担心。   江黎才不过十六岁,以往在家中只是个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小毛孩,如今竟是也要离家远行,更跻身朝堂。   她当真怕他应付不来。   除了江黎一事,信上还说起一些家中事。   江绾离家还不足两月,但看信上简短描述的件件小事,已是不由在心中升起思乡之情。   又过两日,算着时间,该是要到谢聿归家之时了。   江绾这也才回过头来又想,那日谢聿前半句告知她归家时间后,后半句是什么意思。   江绾与谢聿成婚近一个月时间以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谢聿本就忙碌,即使是他未有外出之时,也是宿在静思堂,并未与她同住。   两人就像住在一个府宅中的陌生人,关系甚比不上她与后宅其余人亲近。   那他这次回京之后会清闲几日与她又有何关系?   江绾没能思绪出其中所以然来。   只在谢聿离京十日后的那日,从一早就做好了迎世子归家的准备。   可当日,江绾并没能等到谢聿归来。   直到第二日入夜。   江绾沐浴后,闲来无事打算在院子里小坐一会。   院中值守的下人轮班之时,院内侧门方向忽的传来一阵鬼鬼祟祟的响动。   江绾吓了一跳,登时从躺椅上撑起身来。   她正要出声叫人。   “别惊动其他人。”   一道低磁的沉声从暗处传来。   灌木丛晃动一瞬后,暗影里走出的身影竟是谢聿。   江绾惊讶未减,保持着身体半撑在躺椅上的姿势,呆呆地看着他:“世子……你怎么回来了?”   不对,应该是他怎么从侧门回来了。   谢聿脸上神情笼罩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晰。   但很快,江绾发现他走路姿态不太对劲,微微躬身,佝偻着腰背,连步伐也有些蹒跚。   江绾脸色微变,连忙从躺椅上起身,快步就朝谢聿走了去。   走近到一步之隔,她便敏锐地嗅闻到一股浅淡的血腥味。   “世子,你受伤了?”   谢聿沉沉地“嗯”了一声,竟没有隐瞒。   但他此时的状态也的确隐瞒不了分毫。   江绾犹豫一瞬,朝他伸出手去:“我先扶你进屋。”   她声音柔软,声量不大,语气好似平缓不惊。   但谢聿垂眸就看见了她一双黛眉紧蹙,眸中闪着担忧紧张之色。   连伸来抓住他胳膊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江绾掌心抓紧谢聿的小臂,施了些力想要帮他稳住身形。   完全靠近谢聿后,鼻尖闻到的血腥味又浓郁了几分,叫人不知他究竟是受了多重的伤,流了多少血。   江绾脑子里乱糟糟的,一路扶着谢聿进了屋。   刚让谢聿在桌前坐下,院中便传来换班入院的新的一批下人的脚步声。   江绾骤然回神,转身就要出去:“我去让人唤大夫来。”   她刚走出一步,手腕蓦地一紧。   谢聿攥住她:“不用。”   他瞧着虚弱,力气仍旧不小,江绾险些被拽了个踉跄。   但他拽过一瞬后就收了手,只留下一片余温环绕在江绾腕上。   江绾顿在原地,侧着头沉默看着谢聿。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都没人说话。   屋内安静片刻后,江绾松懈了背脊转回身来面对谢聿。   她打破沉默:“世子伤到何处了?”   谢聿敛目,但看的是地板。   他绷着嘴角没回答她。   江绾又问:“既是不让唤大夫,也该要处理下伤口吧?”   谢聿仍旧不语,他蹙起眉头不知是在思索什么,还是在隐忍疼   痛。   江绾静默一瞬后深吸了一口气。   这次她没再过问谢聿,转身就往门前去。   谢聿蓦地抬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江绾对着院中下人吩咐道:“打盆温水拿两张干净的毛巾过来。”   院中有下人应声:“是,世子妃。”   谢聿到嘴边的声音又咽了回去。   没多会,下人端着水搭着毛巾走来。   江绾站在门前接过:“退下吧。”   房门关上,屋内光景不会再被外面瞧见,谢聿便起了身往里走。   江绾端着水盆回头看见他走动,默不作声地跟了过去。   直到谢聿在一旁可以倚靠的椅子上坐下,江绾也将水盆和毛巾放到了他身边。   江绾道:“世子有需要帮忙便唤我,我先去那边了。”   说完江绾转身就往屏风的另一侧走了去。   谢聿抬眸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眸底神色不明,直至那道身影彻底转入屏风后,他才开始有了动作。   他其实有些意外江绾如此冷静。   但也庆幸她的冷静和安分没有给他添麻烦。   这种事在以往也时常发生在他身上。   他在外受伤是常事,时常会因需要隐瞒府上,或是隐瞒外面的眼睛,而独自回屋静养。   只是现在,他屋中多了个人。   谢聿褪去外衣露出内里已被鲜血染红大半的交领衫。   他目光落到一旁盆中的清水,眸光随还未平静的水面一同有了波动。   江绾坐在屏风后好半晌才听见谢聿那头传来动静。   她当然心有疑惑,不由思虑谢聿在外发生了什么。   不让惊动其他人,也不让唤大夫。   他此前所说的之后会清闲几日莫不是早就准备负伤而归了。   事情发生在自己眼前,饶是面对一个陌生人,她也不会熟视无睹。   更何况,谢聿是她的丈夫。   江绾一手撑在桌面,手掌托着下巴胡思乱想着。   直到屏风后的动静消停下来,谢聿也没有唤声让她去帮忙。   江绾等得久了,不由在安静的屋内出声:“世子,你好了吗?”   屏风后传来谢聿的声音:“嗯。”   江绾起身迈步走去。   视线刚略过屏风,就被一地猩红血渍刺中眼眸,她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聿抬眸见她一张小脸吓得惨白,淡声告诉她:“无碍,只是取出伤口中的利器渗了些血,看着吓人罢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的样子,像是在说他今晚吃了什么似的。   江绾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心绪混乱道:“世子的伤上过药了吗?”   这话刚一说出口,江绾余光就瞥见了桌上被打开也被使用过的药箱。   此前她就在屋中见过这个堪比矮柜的大箱子,询问过后才得知是谢聿的药箱。   那时她还在想,谢聿有几个身子,府上有专门的大夫还要自己备上这么大一个药箱。   现在疑问的解答就摆在了她面前。   江绾抿住了双唇,压着心口那句“世子该去静思堂歇息了”的话没有说出口。   屋内又安静了下来。   她与谢聿相处似乎总是如此沉默。   但眼下的沉默显得僵持又尴尬。   片刻后,当江绾正要忍不住发问时。   谢聿自己先开了口:“我今日宿在临风院。”   江绾一怔,很快反应过来自己不该有这般表情,又迅速敛目掩了下去。   谢聿又道:“接下来几日也都如此。”   江绾:“……哦。”   她视线飘忽一瞬,略过屏风看见了屋中床榻。   是要一起睡吗?   江绾余光又瞥见血迹。   还是不要了,她独睡多年,并不知晓自己夜里睡姿如何,若是不安分压着谢聿的伤口,她可吃不了兜着走。   况且,谢聿应是也不愿与她同榻而眠。   “你先上榻躺下吧。”   “那我睡坐榻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谢聿眸光一沉,微眯了下眼。   江绾则是讶异,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谢聿负伤失血令他脸色有些苍白,即使沉了脸,看上去也不如平日那般威严,少了几分戾气。   他站起身来侧对江绾,她便没能看见他的神色,只闻他淡声道:“待会钦羽会入屋收拾这里,你且在里屋待着,我先去沐浴了。”   江绾微张的双唇找回自己的嗓音,低低地应了一声。   谢聿没有多留,迈步朝门前走了去。   他的伤口在方才顶多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但这会步子已不似刚回来时那般飘忽,好似正常无异。   谢聿开门走了出去。   江绾很快听到院中下人讶异向谢聿行礼的声音。   随后,门前传来低声:“世子妃,小的进来了。”   江绾这才回过神来,迈步走向里屋,隔着屏风,道:“进来吧。”   钦羽进屋后动作利索地收拾起方才的残局。   江绾转身看向床榻,犹豫一瞬后,还是动身躺了上去。   这张床榻从她嫁入国公府后,便是她一人在睡。   她喜柔软身下又多垫了两层鹅绒,被褥也换成了她喜欢的藕粉色。   乍一看好似仍是她独居的闺房,但实则谢聿才是居住此处更久的主人。   江绾对此应是早有准备的,连那种册子也在成婚前后看了好几次。   谢聿负伤,今日应是什么也不会发生,但两人总归是要头一次同床共枕了。   江绾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钦羽退出屋中时低声禀报了一声。   过了没一会,便又有开门声传来,是谢聿回了屋。   屏风后又传来谢聿捣鼓药箱的声音。   他方才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取出利器,让他得以平静如常地出现在其余下人面前。   洗去一身血腥换了干净的衣裳后,他才开始为自己的伤口上药包扎。   这些事他做过多次,已是轻车熟路,习以为常。   除了手上换药的动静,他唇边从头到尾都没发出任何痛呼。   直到他做完一切,欲要熄灭厅堂烛灯时。   他动作顿了一下,想起屋里还有一人。   “江绾。”谢聿唤她,不知她是跑到坐榻上待着了,还是憋在床榻的被褥里不出声。   江绾应声:“怎么了,世子?”   声音传来的方向是床榻。   谢聿默了一瞬,道:“我熄灯了。”   “……好。”   随着一声轻微的声响,厅堂烛灯熄灭,而后是过道,直至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江绾躺在床榻里侧,她把下半张脸蒙在被子里,听见靠近的脚步声,不由侧头向外看去。   视线还没有完全适应黑暗,她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只有一道模糊伟岸的轮廓,蒙着暗色逐渐走近到跟前。   江绾蓦地转回头去,身子躺得笔直,好似自己已经睡着。   屋内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两道声音交错传开,两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   随后,床榻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脱衣声。   江绾呼吸一窒。   在身侧被褥被撩动的下一瞬,感受到一股热温争先恐后地挤进了被窝里。 第11章   江绾憋气许久后终是忍不住重重呼出一口气来。   呼气的声音在静谧暗色中尤为明显。   就躺在一臂之隔的人肯定听见了。   但屋内仍旧安静,两人皆没有说话。   又过一阵,江绾连笔直的身姿也保持不住了,这样睡着实在不舒服。   她放松身体,轻薄的寝衣无意间碰到身侧的衣袖。   微弱的晃动也带来属于另一人的体温流窜。   江绾很快移开手,只是心里反倒平静了下来。   身侧的人存在感很强,但很安静。   被窝被他身体的温度烘烤得暖洋洋的,鼻尖能隐隐嗅到他身上的药粉气味,不算刺鼻,还有些助眠。   除此之外便再无别的特别感受了。   与旁人睡在一起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此想着,江绾更是逐渐有了困意。   她想,谢聿或许也是如此。   不过是两具人体并排而躺,即使男女,即使夫妻,心无杂念又怎会难以适应。   但江绾不知,她闻到的是药味,谢聿闻到的,却是一室馨香。   丝丝缕缕,飘散蔓延,好似无处不在。   谢聿从进屋时就闻到了这抹香气,毕竟江绾在此生活多   日,他嗅觉敏锐会闻到也属正常。   但眼下睡在她身侧,这股香气便不再是若有似无。   而是令他从她发丝颈间,亦或是别的地方,清晰嗅闻到。   无孔不入,好似一层看不见的薄纱,柔软轻柔地将他笼罩了起来。   谢聿睁着眼,一言不发。   耳边听见身侧逐渐变得平稳轻缓的呼吸声,知晓江绾应是已经睡着了。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反复几回,若非身侧人已经睡着,否则定会被这动静引得疑惑侧头。   *   翌日一早。   江绾醒来时已不见谢聿身影。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下意识伸手往身旁探去。   谢聿躺过的地方冰凉一片,显然已是起身多时。   江绾半撑起身子来在屋内扫视一周。   眼前景象和她此前住在这里醒来的每一个早晨似乎没什么区别。   昨日谢聿回到临风院和她同睡一床的经历好似不曾发生过一般。   但屋内隐隐能嗅到新的药粉气息,证明谢聿当真在此出现过,他早晨应是又换过一次药了。   江绾昨夜竟是睡得还不错,身子绵软得难得还想再赖床一会。   但她轻呼一口气,还是很快完全坐起身来,出声唤了下人进来伺候。   今日轮值的是凝霜,她带了几名丫鬟一同入屋。   江绾一抬眼,就发现今日这几人神情有些古怪。   一副欲言又止又眼神飘忽的样子。   江绾洗漱完毕穿好衣裳迈步要往梳妆台前去时,视线随意一扫,就正好逮着一名偷看她的丫鬟。   丫鬟当即惊慌垂眸,连耳尖都逐渐红了起来。   江绾终是好笑又无奈地开口:“你们今日这是怎么了,在瞧什么?”   那名小丫鬟自然紧张得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倒是凝霜胆子大,凑上前来,便欣喜道:“奴婢们是在为世子妃和世子高兴,世子爷外出多日,昨日终是归府,还回了临风院,今晨世子爷吩咐钦羽把他在静思堂的东西都搬回了临风院中,想来往后世子爷再也不会时常不见踪影了。”   江绾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番话中有何处是令人值得高兴的。   随后才回过神来,此前一段时日她等同于被丈夫冷落,如今看似有了转变,一直为此担忧的下人们自是欣喜。   江绾对此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且从昨日的相处看来,她和谢聿之间的关系也并无太大改变。   她并不迟钝,大抵能猜出谢聿暂且搬回临风院的缘由为何。   至于谢聿往后是否还会时常不见踪影,她不太关心。   但看下人们一副觉得她与谢聿从此以后就会琴瑟和鸣样子,她想了想,还是问:“世子呢?”   凝霜:“世子今晨起身后便去练了会剑,这会刚从练武场回来,叫了水正在湢室沐浴,想来今日世子爷应是要在府上休息不会外出。”   江绾闻言黛眉一蹙。   他不是受了伤,怎还前去练剑。   就不怕伤口裂开又流一地血?   正想着,门前有了动静。   几名丫鬟转头看去,便纷纷福身行礼:“见过世子爷。”   江绾也回过身来,她还未梳好发髻,就没起身,只温声轻唤道:“世子。”   谢聿投来视线,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上了目光。   江绾下意识打量他的状态。   她仍不知他伤在何处。   谢聿看起来脸色尚佳,衣衫也已整着,的确是一副刚沐浴洗净的清爽模样。   江绾觉得自己多虑了,但又忘不掉昨夜瞧见一地血迹的景象。   直到看见谢聿似有不悦地微蹙了下眉,江绾这才收回视线,转而问:“世子在屋里用早膳吗?”   谢聿想了想,“嗯”了一声。   江绾便转头吩咐凝霜:“让人把早膳端进屋吧,我的那份还是按照以往的来,世子的那份便以世子的习惯。”   这话吩咐得,像是一桌早膳要分别备成两桌似的。   凝霜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应声:“是,世子妃。”   这是成婚后,江绾头一次与谢聿同桌用膳。   饶是膳食端上桌后,的确是两模两样的两份。   但早膳简便,摆在一张桌上倒也不显违和。   只是明显能看出二人口味习惯完全不同。   吃过饭,江绾打算去素安堂看看老夫人。   不过谢聿还在桌前,江绾便出声问道:“世子今日可要外出?”   谢聿抬眸看了她一眼,直言道:“我随你一同去请安。”   江绾有些意外,顿了一瞬,才应声:“好。”   谢聿放了筷子,又声色冷淡道:“我负伤一事,不要对别人提起。”   谢聿昨日就已是表现出了不想让旁人知晓此事的样子,今日特意再道明一遍,像是提醒,也像是警告。   江绾没有太大反应,又应:“好,我知晓了。”   谢聿没有收回眼神,仍在看她。   他与江绾的交谈次数不多,但听得最多的一句,便是她温声应着“好,我知晓了”。   她好似从未反驳过他所提出的事,无论是略显强求,亦或是有些不近人情。   她总是温柔地应下,像没脾气似的,温软得不像话。   但她并非毫无脾气,也不是全无主见。   就像她方才在梳妆台前回眸看来的那一眼,明显带着对他负伤练剑的不满。   以及昨夜她冷静沉着地唤人替他备上水和毛巾。   所以,在瞧过这些之后,再听她温柔应声,谢聿心口莫名重跳了一下。   随后两人一同走出院中往素安堂去。   他们一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路无话。   老夫人这些日子或是没有谢聿再生事气她,也或许是因江绾时常前来陪伴,她身子恢复了些,这会正在院中捣鼓她的花花草草。   听见院门前动静,下人正欲通报,她一转头就见到了一同前来的二人。   老夫人一怔,讶异道:“晏循回来了?何时回来的?”   “祖母。”谢聿颔首问候,大步迈去,回答道,“昨日回来的。”   江绾也随之走来,向老夫人问安:“见过祖母。”   老夫人怔然之后便露了笑:“难得今日你们二人一起来,终于像了样。”   即使此前江绾每次前来,老夫人总要不满地数落谢聿几句,但今日一见他们夫妻二人一同出现,脸上喜色怎也藏不住。   谢聿解释:“我前段时日公务繁忙,没能来探望祖母,是我的不是。”   老夫人轻哼一声,倒也并非不满,多日不见,她还是上下来回将孙子看了又看。   “怎的瘦了,脸色也不好,可是近来都没好好休息。”   谢聿面不改色道:“前几日是有些忙得没能顾虑,随后几日我都留在府上休息,也会来看祖母您。”   江绾站在一旁发现,谢聿面对老夫人时,不似平日那般冷厉淡漠。   他说话平缓,虽是淡然,却不疏离。   好似一个温文儒雅的贵公子,性情沉稳又温柔。   如此模样倒与以往许令舟在外时的气质有些相似。   许令舟总是沉稳得体的。   饶是有人对他出言不逊,他也不会怒极失态,但又总能平静而温和地就将对方回怼得哑口无言无地自容。   那时的江绾年纪还小,很难不被这样的许令舟拨动心弦。   而私底下的许令舟更是温柔耐心。   会轻轻地抚摸她的头顶以示表扬,也会温和宠溺地对她绽出笑容。   思绪到此,江绾忽的被谢聿逮住注视的目光。   她愣了一下,看见谢聿面无表情道:“看什么?”   江绾:“……”   何来相似,应当是截然相反才对。   “没什么,在听世子同老夫人说话。”   老夫人:“既是来看我,便先别急着走了,陪我进屋坐坐吧。”   两人随老夫人一同入屋落了座。   江绾此前前来陪伴老夫人,大多以她温声细语向老夫人说着一些趣事为主。   老夫人偶尔点点头,偶尔关怀几句。   能有人陪伴她,她便已是很开心了。   只是今日,这个角色竟成了谢聿。   那个平日不苟言笑,寡言少语的谢聿。   连江   绾都成了一旁旁听着,最多不时点点头附和的角色。   谢聿声色清冽,温缓下来时便没了令人发怵的攻击性,像深邃不见底的海,将人不自觉吸引了去。   江绾一边听着,一边侧头注视去。   不得不承认,谢聿的模样优越,声音也好听。   若他一直是此时这般温和的模样,那也该是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   刚要出神,忽的一道淡冷的目光毫无征兆撞入江绾眼中。   江绾愣了一下,竟是又被逮个正着。   她若无其事移开视线,恬静的面容难得有几分心虚。   屋内的说话声在这时停顿了片刻。   江绾感觉到谢聿还在看她,以至于他才讲了一半的话没有继续下去,老夫人也似在等他继续往下说。   江绾有些无奈于谢聿不合时宜又明目张胆的目光,不知他一直不移走视线意欲为何。   不过看他两眼,他至于如此小气吗。   大不了往后,她不看他便是了。   直到老夫人一声轻咳,江绾余光才瞥见谢聿收回了眼神,张了张嘴要继续开口。   但他还未来得及说话。   老夫人忽的笑道:“说到底啊,我最想的还是在我身子骨中用时,能快些抱上曾孙儿。”   这话一出。   原本欲要恢复的氛围再次沉了下去。   一时间气氛沉寂,好半晌都无人再出声。 第12章   江绾走出素安堂,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老夫人方才那话是故意说的。   老夫人本也是这桩婚事起源最坚持之人,也在江绾嫁进国公府前几次三番被谢聿的抗拒气得不行。   而后这些日子,谢聿不在府上,江绾多次独自前来,她又怎会不知晓两人之间相处得并不亲密。   老夫人那番话不算强势也并非逼迫,但还是给江绾心中提了个醒。   思绪间,谢聿忽的道:“方才祖母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江绾转头看去,谢聿脸上又恢复了以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江绾心想,不必放在心上的意思是,不必生孩子了,还是连圆房也不必了。   总归是听着像好事。   江绾很快“嗯”了一声。   江绾接下来还要去德宗院向云夫人请安。   谢聿不去,两人便分岔口各自而行了。   江绾站在原地多看了两眼谢聿离去的背影。   她有一点和谢聿相同,他们的母亲都已因病去世。   不过谢聿母亲走得很早,他孝期刚过,谢国公就迎了云夫人进门。   算不上迫不及待,也还是情理之中。   但谢聿夹在其中,多少显得有些可怜了。   可怜?   江绾怔了怔,脑海中浮现出谢聿那张冷淡无澜的脸庞,唇边轻笑了一声。   可怜这个词与谢聿完全不沾边。   江绾收了目光,转身朝德宗院去了。   云夫人是个性情温和的女子。   但温和却非柔弱。   她出身并非大家闺秀,听闻只是一名普通人家的女子。   年纪轻轻嫁进国公府,无论是当下情形,还是她自身身份背景,想来也是遭了不少流言蜚语和艰难险阻。   云夫人能做到如今这样,温柔的外表下离不开一颗强大的内心。   撇去其他不谈,江绾是有些敬佩云夫人的。   且她与云夫人相处不错,不知是因身为继母的关系还是别的原因,云夫人丝毫没有话本中写的恶婆婆那般作为。   江绾不由觉得,出嫁前单宁秋对她的那些担忧实属多虑了。   她至今仍是没在这桩婚事上受什么委屈。   连丈夫的冷待对她而言,也像是得了不必费心伺候的好处。   江绾甚至有些期待。   若是这桩婚事能一直如此,当是极好的。   去过德宗院后,时辰还早。   往常这时候,江绾大多回到临风院内,提笔写写画画一会。   只是今日,她在往回走过一半道后,便想起谢聿如今也在院中。   他把自己在静思堂的东西都搬回了临风院。   想来此时应是在使用主屋的书房,她回去后便无事可做了。   江绾以往并未与人一同生活在一个院里过,谢聿亦然。   甚至谢聿院中平日连来客也没有。   谢聿的院中宽敞,但大多摆置都仅有一处,仅供一人使用。   江绾一边继续往回走,一边估摸着,不知自己是否能在临风院再添置一间专供她使用的屋子。   摆上书案,放置书架,这样她也不必和谢聿共用一间书房了。   当然,也当放置坐榻让她偶尔休息。   坐榻旁若是临窗,她的梳妆台置物架似乎也可一并放进去。   既是如此,屏风后若是再摆上床榻,那她岂不是可以直接住在那间屋中了。   这样的话,以后谢聿没有外出办公时,他们也不必相互勉强同睡一张床榻了。   这些想法虽是有些大胆荒谬,但江绾却越想越觉得合理。   并且认为,谢聿应当也并不想与她过多相处。   若是她向谢聿提及这个想法,只怕谢聿想也不想就会答应了去。   如此,当真是好极了。   而谢聿这边,的确如江绾所想。   他从素安堂回了临风院后,就在屋中书房坐着了。   谢聿少有这般清闲之时。   他大多时候都忙碌着奔波于各种公务。   即使没有外出时,手头也会有公务堆积。   但今日的确是没有任何事可做。   谢聿手中书册已是翻得无趣,他耐着性子又多看了几页后,还是将册子放回,起身站了起来。   今日天气尚可,日照明亮,微风和煦。   敞开的窗户将屋外光亮全数拢进屋中,照亮因他搬回物件后而显得摆设有些拥挤的书房。   谢聿视线冷淡地扫视一周,脑海中随意想象着博古架旁空余的位置再多添置高柜的布局。   这便是娶妻的麻烦之处。   他的屋宅要分出一半给另一人。   但画面在脑海中描绘之后,谢聿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特别排斥。   她擅书画是好事,她与他交流一向不多也不会相互影响。   唯一弊端是,书房这一侧空余处若是要再摆上一张书案,只能与现在的书案相对而放。   一抬眼,就会在对座看见对方。   谢聿面无表情的脸庞看不出情绪。   他静静站立片刻后,又迈步往屋中厅堂去。   厅堂桌案上的茶具已是换了一副,不似谢聿仓库存放的,那便是江绾自己带来的。   江绾好品茶。   这事并非谢聿刻意打听,而是先前几次,钦羽自作主张向他禀报了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诸如江绾唤下人取了些他的茶叶,亦或是江绾在西域商队的集市上没能买到茶叶,后来便让人转而买回了京城名茶。   她的茶具小巧精致,一眼看去过不知其品质但能见其精美。   不过喜茶之人自不止一套茶具。   谢聿走近几步,弯身打开一旁的矮柜查看了一番。   柜子里存放的是他以往常用的几套茶具,已是摆得满满当当,并无江绾的东西。   谢聿不知江绾将自己其余的茶具放在了何处。   但他视线又描绘了一下矮柜旁边的位置。   有点窄,并不能等比扩大。   但他不介意收起几套,再将矮柜扩张,便也能够她摆一些了。   寝屋这边,他今晨起身就看过了。   不必他安排,江绾自己倒是知晓,从头到尾几乎把他的屋子全变了样。   再见那床藕粉色的被褥,谢聿眉心还是不自觉突突跳了两下。   那种颜色,一看便让人不由觉得香软。   事实也的确如常,他昨夜便是裹在香气中入眠的。   谢聿收回视线,打算唤来下人先将床铺换一遍。   只是走到门前又顿住脚步反应过来。   馨香本不来自被褥,那是江绾身上的味道。   只要她还在这里一日,换怎样的被褥,躺在她身侧都是会闻到的。   那……不是令人讨厌的味道。   谢聿目光冷静地看着庭院,喉结滚了一下,便作罢了更换被褥的打算。   谢聿正欲折返回屋。   突然院外传来一阵响动。   是小孩叽叽喳喳的童声。   隔得近了,便听见女孩道:“小旻你走快一点。”   男孩喘着气奶声奶气唤:“阿姐,等等我。”   这个声音对谢聿而言很陌生,他甚至想不起那两个小孩的长相。   但国公府上有且只有这两个小孩,想不起模样,也知晓是谁。   谢   聿站着没动,眉头不自觉蹙了起来。   声音越来越近,两个小孩语气中明显带着激动的欣喜,脚步声哒哒地快速朝临风院走来。   “到了到了,就在前面了。”   “阿姐,小旻跑不动了。”   “谁让你跑了,你加快步子,这叫快走。”   “呼呼……不行,小旻……”   “到了!里面就是……”率先蹦跶着出现在院门前的身影是年纪稍长的小女孩。   她面色红润,额间碎发微散,但满脸都是笑。   直到她抬眸一看,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连瞳孔都紧缩了一下。   另一道脚步声节奏混乱地跟来:“阿姐,我要一起我要一起,我也要……”   欣喜呼声再次戛然而止。   小男孩也定住了身子,袖口下的小手顿时紧张得缩紧成拳。   江绾回到院门前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还未进院,自不知院中是发生了什么,让这两个小孩吓得小脸煞白,好似石化又浑身散发着想转身离开的意图。   江绾出声唤道:“小旻,小桐,你们怎么来了?”   谢旻听到熟悉温柔的声音率先有了反应。   他嘴角一咧,好似就要重新露出灿笑。   但眼前视线中映入的冷淡面容又令他嘴角刚翘起就又僵住了。   谢桐随后反应过来,慢吞吞地转了身,规规矩矩福身行礼:“见过长嫂。”   谢旻也转身躬身作揖:“见过长嫂。”   两个小孩小大人似的,一瞬之间童真不在,只有刻板的规矩。   江绾最初见到他们时他们就是这个样子。   但后来接触多了也就发现,他们即使表面看上去再怎么成熟稳重,说到底都还只是半大的孩子。   谢旻和谢桐也逐渐在江绾面前展露出孩童的天真和任性。   对于江绾来说,这便是她与两个弟弟妹妹熟稔起来了。   江绾看着两人古怪的样子随即反应过来什么。   她迈步走去,到了院门前转头一看,果然瞧见了谢聿就站在不远处。   她温声轻唤:“世子,我回来了。”   谢聿微眯了下眼,视线在江绾脸上扫过后,又重新落回两个小孩身上。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人吓傻了,竟是没有向谢聿行礼。   “见过长兄。”   “见、见过长兄。”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年纪稍小的谢旻还结巴了。   江绾有些诧异。   她在此前和两个小孩的相处中也能够感受到了他们对谢聿的敬畏。   因着并非同母而生,谢聿又对云夫人极其冷淡,想必他与自己的弟弟妹妹也并不怎么亲近。   但没曾想谢聿不过一个眼神就把两个小孩吓成这样。   两人的确是被吓坏了。   他们小小年纪便知谢聿并不待见他们,更不欢迎他们到临风院来。   所以他们方才连要来一趟临风院,都险些没找着方向,还得下人为他们带路。   他们来此自是为了来见江绾,且还以为谢聿此时并未归府。   哪知,一来便撞了个正着。   江绾被这兄弟兄妹间的僵持氛围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她抬眸看了眼谢聿,想了想,还是问:“世子,他们能进来吗?”   这怎会不莫名其妙。   自家的亲人,进院还得她开口询问。   谢聿神情难测,冷淡平静道:“你的客人,随你。” 第13章   谢聿进屋不见身影后,院子里又静默了一瞬才恢复了动静。   江绾瞧见两个小孩明显微松了口气,但也未完全放松下来。   她问:“你们俩今日怎来临风院了?”   谢桐率先回过神来,乖巧有礼地向江绾道:“上次得长嫂赠礼,后有长嫂为我们祈来学业符,母亲说我们应当回赠礼物,向长嫂表示谢意。”   江绾讶异道:“是云夫人让你们来临风院找我的?”   可她方才才和云夫人见过面,没听说这茬啊。   谢旻连连摇头:“不是的,是小旻想来长嫂院中,想亲手将礼物送给长嫂。”   谢桐也不好意思道:“我觉得小旻说得在理,所以就带着小旻来了,我们……可是打扰长嫂了?”   江绾怔然后,无奈地露出温笑。   倒是不曾打扰她,反倒让这两个小孩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江绾:“别在门前站着了,先进院吧。”   谢桐迟疑道:“我们可以进来吗?”   “方才你们长兄不是说了吗,你们是我的客人,进来吧。”   两个小孩面面相觑一瞬,似是还有些不敢置信,又像是眼下情形和原本所知略有不同。   不过小孩想不了那么多。   他们霎时放松了身子,迈步跟着江绾便进了院。   江绾命银心给自己备了茶,又给两人准备了温热甜水,她想,小孩大抵是喜欢这个的。   但谢桐和谢旻捧着水杯礼貌地喝了一口,便纷纷错愣抬眸。   谢桐砸吧了一下嘴,又霎时反应过来如此行为不得体,抿了抿唇,才问:“长嫂,这是甜水吗?”   谢旻还怔着没动,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亮闪闪的。   显然是喜欢,却又带着懵懂的好奇。   江绾:“是啊,你们不曾喝过吗?”   谢桐摇了摇头:“好甜啊,真好喝,不过母亲不让我们喝。”   江绾一瞬哑然,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大多数人在年幼不被允许饮茶饮酒时,家中人便会为他们准备其余并非寡淡清水的饮品。   甜水便是其中最为常见的,只需用温热清水搅上一块冰糖制成。   他们俩竟是未曾喝过。   云夫人对两个孩子的管教很是严苛。   从吃穿用度,到习性功课。   两个孩子被云夫人教得很好,但也不难怪小小年纪就有些成熟刻板。   但孩子毕竟是孩子。   谢旻很是开心,又喝了一小口后,甜甜地道:“多谢长嫂,长嫂又送我们礼物了。”   江绾笑道:“这算什么礼物,往后你们若是得闲,也可再来这儿,我备些其他好喝的给你们尝尝。”   这话一出,两人脸色皆是一变,俨然是想到了方才撞见谢聿的紧张画面。   江绾一愣,不由有些好笑。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谢桐先一步道:“长嫂,我们今日准备了礼物给你,一点小小心意,望你欢喜。”   被懂事可爱的小孩如此真诚对待,江绾自是满心欢喜。   她配合地坐直身子,等待两人拿出礼物。   谢桐小脸微红,从怀里拿出一张对折整齐的纸张。   “这是我自己写的一首诗,夫子说此诗用词得当意境优美,是我近段时日最好的作品,我想送给长嫂。”   江绾惊讶地眨了眨眼,伸手接过,将纸张打开来。   谢桐的字迹娟秀工整,漂亮得不似八岁小孩能写出来的样子。   诗词赞美春日,将春日光景从她角度描绘在诗句中。   的确是意境优美,让人看了心里暖洋洋的。   江绾:“谢谢小桐,我很喜欢,你写得很棒。”   江绾真心称赞,来来回回将谢桐的诗句看了好几遍。   心下更是惊叹,谢桐小小年纪才气不凡,她自己在谢桐这个年纪时也难写出这样的诗词。   待江绾收起纸张再抬眼时,一旁的谢旻一张小脸已是通红。   是紧张的,也是羞的,还有些退缩。   谢桐见状,用胳膊肘碰了碰谢旻:“小旻,到你了。”   谢旻小声道:“……我还不会作诗。”   他顿了一下,很快又抬头,“我为长嫂挑了一支笔,是用我自己存下的银两买的。”   这两个小孩的赠礼一个比一个不像孩子能送出的东西。   江绾看见谢旻拿出长条的木盒,她瞧见盒上木纹,便一眼认出这是墨书斋的笔。   造价昂贵,品质不凡,寻常人家可舍不得花这般大价钱购置一支笔。   但即使国公府富饶,谢旻还只是个五岁的小孩。   “小旻,这太贵重了。”   谢旻像是怕被拒绝一般,忙将木盒一股脑塞进江绾怀里,难得有些失了礼数。   他赶紧又道:“长嫂别拒绝小旻,这个礼物小旻挑选了很久。”   谢桐也在一旁帮腔 :“长嫂不必担心,小旻的小金库里有不少银两呢。”   江绾一时间哭笑不得,心里又泛起一丝暖意。   江绾缓缓打开木盒,看到了盒中的毛笔。   修长笔直,雕文精细。   这支笔漂亮又矜贵,很是让人欢喜。   她忽的想起自己曾经也收到过一支笔作为礼物。   是许令舟送给她的。   作为她那年在书画比试中拔得头筹的贺礼。   如今,那支笔还……   江绾忽的脸色一变。   谢旻紧张道:“长嫂不喜欢吗?”   江绾眼睫轻颤了一下,有些失神道:“不是,我很喜欢,我……”   她自是极为珍视许令舟送给她的那支笔。   原本她并不打算使用那支笔,只想将其珍重收藏一辈子。   但许令舟却笑话她:“它作为一支笔,最大的价值便是被拥有它的人使用,在拥有它的人手下写下优美的诗句,作出独一无二的画面,若是将它藏于光亮之下永久封存,岂不让它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也辜负了我的一片心意。”   江绾闻言虽是有些舍不得,但还是将那支笔放到了书案上用于使用。   她对其小心翼翼,不舍使用过多,以免这支笔受到损伤。   自也不会让旁人使用这支笔。   待到如今回过头来江绾才发现,她与许令舟唯一的相连似乎只剩这支笔了。   而这支笔,现在就挂在主屋中书房书案的笔架上。   此前谢聿不在,那间屋子由江绾使用。   谢聿的大多物件都被搬离屋中,空余之地江绾便自己做了主。   她自会使用那支笔,依旧用得小心用得珍视。   只是昨夜谢聿突然归来,又莫名搬回临风院,她一时间竟是还未想起,自己压根没有将书房属于自己的东西收拾规整。   以及那支笔。   江绾眉心一蹙,忍不住胡思乱想。   谢桐小声轻唤:“……长嫂?”   江绾噌的一下站起身来:“我先进屋一趟将小旻送的这支笔收起来,你们在此先坐一会。”   这话来得突兀,也有些古怪。   但江绾没心思顾及,脸上紧张焦急之色也明显显露。   不待两个小孩答话,江绾已迈步径直朝着主屋走了去。   主屋房门未关,屋内一片安静。   江绾刚迈入屋中,转头便瞧见了右侧映在屏风上的模糊身影。   她瞳孔一紧,来不及出声,身体已先一步急促朝那头走去。   谢聿听见脚步声,手上动作一顿。   刚抬眼。   “世子!”江绾几近惊呼,心口砰砰直跳。   她绕过屏风便见谢聿正欲抬手取一支笔架的上的笔。   谢聿静静看着她,难得见她情绪起伏,以为她这是出了什么事。   但江绾三两步走到桌前,手一伸,就挡在了笔架前。   “干什么?”   谢聿冷淡的沉声传入耳中才叫江绾回神了些许。   她反应过来自己举动反常,以及现在还莫名拦住谢聿取笔的动作。   笔架上有一大半的笔都是谢聿原有的。   许令舟送给江绾的那支笔被藏于其中,并未在谢聿方才抬手能取到的位置。   江绾本就加速的心跳又乱了几分。   她知晓自己此时古怪非常,不免又生出几分心虚来。   “我想起我的笔还未收起来,这便进屋来收笔。”   江绾不擅撒谎,幼时被江黎带着捣乱闯祸后,江黎怂恿她撒谎骗过父母,她将一句被安排好的台词磕磕巴巴说了半晌,自然是什么也没能瞒过去。   这会不算撒谎,但总归别有意图,仍是一眼就能叫人瞧出异样。   谢聿狐疑地看着她。   但江绾只垂着眼眸,说完话就自顾自收拾起笔架上自己的那一部分笔。   谢聿看过几眼后便从江绾脸上移走了视线。   像是并不关心她反常为何。   江绾心里微松了口气,手上动作加快,没一会便将自己的几支笔从笔架上取了下来。   她刚要拿走。   谢聿忽的开口:“我不会乱动你的东西。”   江绾一怔,脸上微微发热:“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谢聿已是重新拿笔继续了手上动作,似乎没有要继续交谈下去的意思。   江绾垂眸看了眼手上拿着的笔,也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书房。   她莫名冲进来的举动引起一阵气氛尴尬,再回院中面对两个小孩也无从解释。   不过好在小孩想得不多,只见江绾收下了他们的礼物,便很是开心了。   或是因谢聿今日在府上,亦或是两个小孩本就规矩。   他们没多在此多留,相继喝完了好喝的甜水后,就礼貌地起身告辞了。   江绾独自在院中又坐了一会后,想起自己回来前路上所想。   有了方才发生的事,重新置办一间屋子一事显得更为重要了。   江绾起身往屋里去。   屋内缓和一阵似乎也没能消散方才的尴尬。   江绾出声轻唤:“世子。”   谢聿仍坐在书案前,但已收了笔墨,只是在看书打发时间。   他闻声没有抬眸,只开口问:“他们回去了?”   好似夫妻间的寻常对话,落在他们二人身上竟显得有些违和。   江绾低低“嗯”了一声。   对话就此截住,两人相继无言。   江绾站在几步外,像是因着屋中唯一书案被谢聿占用而无处可去,又像是心下攒着心事有话要说。   江绾的确正在心下措辞。   若没有方才发生的尴尬一幕,她应是能开口得自然些。   思来想去,这事本也是于她和谢聿都满意的提议。   谢聿不会拒绝,她也没什么可犹豫的。   如此想着,江绾抬眸开口。   “我想在院中新置一间屋子。”   “回头你让下人在这儿添张书案。”   该说不说,她与谢聿竟有莫名其妙的默契。   两人一同开口,提及同一事,说的却是不同的话。   江绾一怔,谢聿蹙起了眉。   这一幕似曾相识,回想起来,就发生在昨夜。   江绾敛目,动了动唇,正要再说什么。   这时,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直逼门前。   而后脚步声停下,钦羽在外道:“世子爷,小的求见。”   “进来。”   江绾察觉钦羽语气中像是有急事要报,应是与公务有关。   她和谢聿的对话还未结束,但也只能暂放。   钦羽匆匆入屋,瞧见江绾时,还是先恭敬向她行了礼才走到谢聿面前。   江绾迈步回避谢聿谈论公务。   只是她才刚走过屏风,钦羽就已先等不及开了口:“世子爷,城外那帮人又不安分了,有人故意放火引起骚动,似为借机逃跑,现在那边乱成一锅粥,正在清查此事是何人所为。”   “可有人逃出?”   “狱卒第一时间清点了人数,无人逃脱。”   “嗯,我去一趟。”   江绾才刚走远最后听见了谢聿这句话。   一转头,就见谢聿已经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这人此前才说接下来会清闲几日。   但这才是他归来的第二日早晨,且他身上还带着伤。   谢聿脚下步子一顿,知晓江绾听见了方才的对话。   他对她道:“方才的事待我回来再说。”   谢聿说完,没打算多留,江绾大抵会应他一声“好,我知晓了”。   但江绾不由自主看了眼他的胸腹。   在谢聿迈步之时,忍不住道:“世子,注意伤势。”   谢聿眸光一闪,刚移走的视线又落回了江绾脸上。   江绾不觉异样,她只是不知一人伤至鲜血直流,怎还能折腾着自己四处奔波。   一句简单的关怀不足轻重,却唤停了谢聿欲要离开的步子。   江绾不明所以,目光撞进谢聿晦暗不明的眼眸中。   默了片刻,她只得又轻声道一句:“早些回来。” 第14章   城外牢狱中突发之事并未处理太久。   谢聿因负伤没有骑马,改乘马车往返,相对多花了时间。   他回到国公府时,正值晚膳时分。   各院忙碌着为主子备膳,府邸门前显得安静不少。   谢聿入府后就一路往临风院去。   钦羽跟在他身后,还在思索   方才的案子。   快要到院门前时,谢聿脚下步子忽的一停。   钦羽吓了一跳,忙跟着停下。   谢聿出声吩咐:“派人去打听一下,在此之前世子妃在襄州可曾打探过有关我的消息。”   钦羽:“啊……是,世子爷。”   钦羽应声时的一瞬迟疑将谢聿霎时唤回神来。   他眉心紧蹙,目露不悦,是为自己方才离谱的吩咐。   那一瞬间,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此前在她闺房门前无意听见的那番话。   那时他不以为意,感到可笑荒谬。   此时却是莫名想知晓,江绾是否早已认识过他。   若是认识,更打探过他的消息,那她如今的作为和那日的那番话不就是……   谢聿眸光一沉:“不,不必查了。”   钦羽:“啊……是……世子爷。”   谢聿余光撇见钦羽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唇角又绷紧了几分。   他怎就突然在意起这件事了。   在意这件早该被抛之脑后之事。   因为他看到了江绾的温柔端庄,体贴入微。   像是因为倾慕他,也是为夫妻关系和睦。   演戏作假,或当真如此。   谢聿只生出一瞬想知晓答案的心思,就话不过脑做出了那样的吩咐。   谢聿进院时脸色不可避免的不太好看。   江绾闻声在桌前转过头来,借着黄昏未散的光亮看见了谢聿的身影。   她起身迎了过来。   “世子。”江绾轻声唤他,又问,“世子用膳了吗?”   屋中逆光走出的纤瘦身影带着轻柔的嗓音走到跟前。   谢聿眸光颤了一下,脸上沉色微散,淡声回答:“未曾。”   江绾轻轻点头,转身往屋里走,又侧头吩咐一旁的丫鬟:“晚膳上桌吧。”   “是,世子妃。”   谢聿入屋坐下,厅堂用膳的圆桌还空荡荡的。   他问:“在等我?”   江绾因着饿了,有些走神。   屋内安静一瞬她才回过神来应声:“嗯,午后派人去问过,说是世子晚膳时会回来。”   他既是要回来,自然得等了。   江绾因此还有一点点不满的情绪。   不过她性子本也温和,这点小情绪还不至于显露面上。   谢聿倒是不知此事,应是下面的人见他公务快要处理完毕,便这样回复了前来询问的人。   两人暂且止了话。   谢聿不由又想起了方才在院外的思绪。   没多会,下人陆续将晚膳上桌。   一半清淡一半味重。   谢聿扫了一眼,又一次看出自己与江绾全然不同的口味习惯。   江绾吃饭很安静。   谢聿也一向食不言寝不语。   一顿晚饭下来,桌上除了动筷的轻微声响,几乎再无别的声音了。   吃过饭,下人入屋收拾好了桌面。   江绾估摸着谢聿身上有伤,应是会先行沐浴,然后给自己处理伤口,她便坐在桌前没动。   岂料,谢聿也没动。   江绾不由疑惑投去视线。   谢聿这时开口:“明日一早,我要离京几日。”   江绾瞪大眼:“又走?可是你身上不是……”   江绾这是下意识的反应,今日他带伤还去了一趟城外办公就已是够胡来的了,这会竟是又听他要离京。   但江绾话说一半,瞧见谢聿在她出声后露出一副意味深长又略显古怪的神情,令她不由又止了声。   这是什么表情?   难道她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并不奇怪。   任谁听见谢聿这般为了公务全然不顾身体的行为,也是会下意识有此惊讶的。   但谢聿或许并不乐意被人说道。   江绾就此抿了抿唇,便也不说话了。   谢聿微眯了下眼,目光仍旧停留在她脸上。   以往的确无人说道他。   不敢,也不会。   但江绾方才脸上一闪而过的担忧却令他心头产生一股异样陌生的波动。   她今晨也是这样。   她在担忧他。   谢聿薄唇翕动:“不必担心,只是行程较远,并不会大动干戈。”   江绾有些意外谢聿竟对她解释此事,他似乎又并非不乐意被人说道。   但她想说的,也仅此而已了。   他们不是多么亲密在乎的关系,他要做什么,她也无意干涉。   至此,江绾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谢聿看着视线里江绾晃动的脑袋,心尖像是被什么挠了一下。   古怪地生出想要再听她用方才那种语气对他多说两句的想法。   但这个想法转瞬即逝。   谢聿:“今晨提及的事,便按你的想法去办。”   说的是新置一间屋子的事。   江绾闻言有些惊喜,眸子里染上几分光亮,连应答的声音都显得轻快了些:“好,我知晓了。”   谢聿眉心微动,她话语上扬的尾音莫名将他的心尖又挠了一下。   但他面上不显,也就此止了这次短暂的对话。   随后,谢聿果真先行去沐浴了。   江绾便靠在屋中的美人榻上思索着自己要置办一间怎样的屋子。   她一边思索着,一边又因夜色绵延不禁飘散思绪。   谢聿又要离京了,这次不知几日归,但她又能独自待上一段时日了。   不仅如此,还很轻松自在。   无人约束,无人管教,更无任何必须要做和不得不做之事。   这是她以往在襄州家中时难有的。   事实上,就算谢聿在京时,这种自在生活也并未被干涉多少。   如此甚好。   江绾敛下眉目,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那股想念家乡,想念家人的落寞心情,就这样被她一遍遍说着,一点点压了下去。   谢聿沐浴完后,江绾又磨蹭了一阵才唤人伺候她沐浴。   待她回到屋中,开门便嗅到屋内浅淡的药味,桌面虽是一片整洁,但显然谢聿已是自行换过药了。   江绾心下又多了一处可以宽慰自己的话语。   她的丈夫倒是一点不需她费心伺候,时常不见人影,何事也都亲力亲为。   这都算不上宽慰自己了,是当真很省事。   两人各自在屋中干了一会自己的事后,该是到了就寝之时。   江绾听见脚步声不由从梳妆台前回头看去。   厅堂和书房那头的烛灯都已熄灭,此时只剩寝屋这边还留有一丝不算明亮的光火。   谢聿逆着光缓步走来。   因着将要就寝,他外衣腰带并未紧束,略显松散地敞露出内里素白的交领衫。   平日自是瞧不见谢聿如此模样,慵懒随性,好似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上镀上了一层柔光,连生人勿近的冷意都消散不少。   江绾定眼看过一瞬后,心下坦诚惊艳,但也很快移开了眼。   昨日最初她还有些未与人同床过的紧张,今日已是完全冷静淡定了。   江绾回过身来继续梳理头发,只待谢聿先行上榻,她再随之灭灯躺上去。   但江绾手持木梳来回梳了好几下后,乌发已经完全顺直,身后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又回头一看,谢聿竟是还站在方才的位置,目光定定地朝她这边看来,一言不发。   江绾:“……”   这是何意?   因着屋内光线昏暗,江绾不确定谢聿看向这边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别的什么。   甚至在她转头后,谢聿仍旧在看,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开目光。   江绾沉默一瞬,似是明白了什么。   不久前她还在为这桩婚事尤为省事而感到庆幸,这会只得默默收回这个想法。   倒也不是完全省事。   江绾视线落向谢聿已经微敞的衣襟。   她还以为谢聿连这个也不需要,所以方才才坐着没动。   但眼下看来,她仍是需要尽妻子分内之事,替他宽衣。   江绾起身朝谢聿走去。   突然走动的身影令谢聿蓦然回神。   刚才他在看她的梳妆台,在看江绾梳发的木梳。   他在那一瞬莫名想起半年前他前去襄州提亲时,按习俗送给江绾的定情之物便是一把梳子。   他已是有些记不清那把梳子是何模样了。   但也能分辨出,江绾这会使用的并非那把梳子,她的梳妆台上也不见那把梳子的踪影。   谢聿垂眸,身前拢来一片阴影,正见江绾走到了他跟前。   她微微仰头,一双杏眼水润澄澈,黑眸里映着烛火的光点也映入他的脸庞。   谢聿一愣,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屏息之时,已闻江绾在近处的温声:“世子,我替你宽衣。”   谢聿面无表情,冷淡地看着她,但心下并非表面上那样淡   定。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站立片刻传达了怎样错误的信息。   但也或许并非是他传达信息错误,而是江绾本就意欲如此。   短暂一瞬思绪,江绾已抬手朝他衣襟探来。   谢聿瞳孔不自觉紧缩了一下。   他并无需要人伺候更衣的习惯。   从幼时起,到后来随年岁增长,连让侍从伺候的时候都很少。   他不习惯有人靠他过近,除了手持利器的敌人,便不会再有人向他贴近至如此距离。   屏息到了极限,稍有松懈,又是那股幽香窜入鼻尖。   谢聿身形高大,江绾站在他身前才不过到他肩膀的位置。   她指尖抓住他的衣襟要往后帮他脱下,只得踮起脚尖以够绕到身后的高度。   隔着两人胸前仅此半指的距离,仍有热温透过轻薄的衣衫袭来。   江绾动作略显生疏,手臂才绕过她的肩膀,领口就因谢聿僵直着身子而卡住了。   她有些窘迫,顶着谢聿这张看不出情绪喜怒的冷脸,压着紧张轻声唤他:“世子,可否抬一下手。”   谢聿闻声,呼吸像被唤活,化作喉间下意识的一瞬滚动。   而后他微动手臂,顺着江绾替他脱衣的方向抬了下手。   江绾微松了一口气,顺着他肩膀的弧度总算把他的领口拉开。   待到衣衫脱下大半,竟又卡在了谢聿腰间。   江绾不曾关注过男子衣衫款式,并且衣衫款式本也繁多,她折腾一阵才瞧见谢聿这件外衣腰部内侧还有一截排扣。   难怪他方才腰带未紧束,看着也只是稍有松散,原来衣衫内里还有这层固定。   谢聿也在腰间扯动之时想起自己今日这件外衫的款式。   他下意识动手,正要开口。   江绾埋着头,低声又道:“世子,我先帮你解扣。”   谢聿抬起的手悬在了半空,身前本就娇小的身形这会从上看去只瞧见了一个黑乎乎的脑袋。   随后他腰身一热,有陌生触感袭来,令他霎时全身绷紧,到嘴边的话又瞬间噎了回去。   江绾的手略过外衫直接往里探了去。   若有人从旁看来,就像是她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把自己送进了他怀里。   身前胸膛腰腹来回起伏,鼻息间嗅到了除了药物气味外,另一抹浅淡清冽的味道。   江绾小心翼翼地扭动排扣,注意不让自己碰到谢聿的身体,更不能碰到他不知落在何处的伤口。   不过夫妻间再寻常不过的伺候宽衣,头一次落到这二人身上,皆是要紧张古怪地渗出一层汗来。   好在排扣设计并不复杂,江绾很快将其解开,谢聿的外衣也就此得以完全脱了下来。   江绾当即退开身来,在看不见的暗处别过头呼出一口气。   谢聿似乎还在怔神,也不知在想什么,还是在不满她方才明显做得不好的伺候。   但江绾别无他法,谢聿再怎么不满意,她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正这么想着,谢聿忽的开口唤她:“江绾。”   江绾闻声转回头看去,窜入耳边的沉声带着几分莫名的沙哑,磨得人耳根发痒。   夜色静谧,屋内幽暗。   谢聿低哑的嗓音混杂其中,只是一声轻唤,却好似有着意味不明的暗示。   江绾心跳陡然漏跳了一拍。   随后听见谢聿道:“上榻吧,该歇息了。” 第15章   江绾在那一瞬的确品出几分暗示意味。   她与谢聿还未圆房。   饶是他们之间并非自愿成婚,也并无夫妻感情。   但早晚也会有这一日。   说不上抗拒,但自然也不会有任何期待。   烛灯熄灭后,屋内彻底暗沉下来。   一阵窸窸窣窣声后,两人相继躺上床榻。   无人开口说话,仅剩彼此呼吸声交错。   江绾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却不见谢聿再有任何举动。   她不由想,或许是她想多了。   他身上还带着伤,如何做那档子事。   更甚至他或许也根本没想与她圆房,毕竟此前他就说过让她莫要将老夫人的话放在心上。   如此也好。   江绾安心地闭上了眼,没多会便有困意袭来。   黑暗中一直有一双眼,神色晦暗不明地睁着。   借着夜色的遮掩,任由眸底的情绪无声翻涌。   不知过去多久,谢聿开口:“江绾。”   无人回答,身边甚至传来江绾睡熟后无意识翻身的动静。   谢聿眉心重重一跳,一转头,看见江绾已然背过身去,只能瞧见她黑乎乎的后脑勺。   *   翌日江绾醒来时,身边已不见谢聿踪影。   她起身唤人进屋伺候,问过便知谢聿已经离府了。   又回到了她独自一人的悠闲时刻。   云夫人和老夫人都未曾要求她每日问安,大多都是江绾自发前去。   不过今日,她迫不及待想要着手置办她想要的新屋子,用过早膳后便留在院中没有往其他院去。   临风院内有好几处空闲的屋子,位置远近不一格局也大不相同。   最终江绾还是挑选了主屋右侧最近的这间厢房。   银心在主屋按江绾的吩咐清点她一部分物品时,在抽屉里发现了此前前去大佛寺祈福求来的符。   江绾进屋时,正好听见银心嘀咕:“咦,这是本要送给世子爷的平安符吗?”   江绾这才想起了这事。   谢聿回府不到两日便又匆匆离去了,而她本也对这事没太上心,便没能想起要将这枚平安符送给他。   江绾出声:“待世子下次回来我再给他,这个就先放在主屋吧,以免我又忘了。”   银心点了点头,又问:“世子妃,那这一个呢?”   江绾抬眸,看见银心抬高一只手,手上拿着的物件被同样的锦布包裹,看不出里面是何物。   但她知晓,那是她求来的另一个符,为许令舟所求的高中符。   江绾抿了抿唇,一时间似有思绪要被带走。   但她又很快回神,迈步上前。   “给我吧,这个不是送人的。”   江绾拿过高中符,隔着锦布并不能看见里面物件,只有手指在面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你先退下吧。”   “是,世子妃。”   银心退出屋中,屋内仅剩江绾一人。   江绾静静垂眸看着手中锦布,忽的觉得自己前些日子前去大佛寺求来这个高中符的行为有些傻。   许令舟如今已不再执着于科考,更没有参加今年的春闱。   这将是一个永远送不出去的高中符,也是一个对于本该收下此物之人毫无作用的高中符。   只是江绾觉得总该给自己一点心理慰藉。   借着那个虚无的梦,给自己深藏心底的私欲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若是许令舟仍会参加科考,若是许令舟中举将要参加春闱。   那她,便能在京城见到他了。   江绾眸光闪烁一瞬,又看着手中的锦布无声地摇了摇头。   她移开视线,正打算将这个高中符和要送给谢聿的平安符分开放置。   突然,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银心去而复返:“世子妃,云夫人派人前来唤您去一趟德宗院。”   江绾一愣:“云夫人为何事唤我?”   “奴婢不知。”   江绾只得放下手中物件,暂且仍是将高中符和平安符放在了一起。   她关上抽屉,迈步动身:“好吧,我这便过去。”   *   这还是江绾头一次晨间未去德宗院便被云夫人派人前来唤去。   此前云夫人便说,各院都有各院的事,她这儿并无严苛死板的规矩,若是不得闲便不必过来了。   显然,这会云夫人传唤,应是有要事相说。   江绾加快了步子,没多会便到了德宗院。   进了院中,云夫人已摆好茶点在亭台等她了。   江绾迈步走去,福身问安:“云夫人安好。”   云夫人闻声抬眸看来,神情温淡地朝她招招手:“过来坐吧。”   江绾落座云夫人身侧,亭台内的下人躬身退至十几步外,显然是云夫人早便吩咐好的。   “云夫人今日唤我来是为何事?”   问完这话,江绾才注意到云夫人手边放着一张烫金请柬。   她拿起请柬递给江绾看。   “今晨收到了公主府送来的请柬,下月初是小公子的生辰,届时国公府上下自是要一同参加宴席,这回送给小公子的生辰贺礼就交由你来挑选,可好?”   公主府的小公子商唤澜将满十周岁,是长公主与商将军的次子。   上回江绾在公主府听楚越卿提起过,但并未见到小公子本人。   不过挑选贺礼并非难事,云夫人既是将此事交给她来办,她自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江绾温和应声:“好,我回头先派人打听一下小公子的喜好,待我挑选贺礼后,再让您过目。”   云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本也不是尖酸刻薄之人,甚因身份隔阂的关系,她也没打算过多插手临风院的小两口。   但江绾的确是个方方面面都极好的女子,饶是云夫人当真有心管教内院,也难从江绾身上挑出什么毛病来。   唯有一事。   云夫人思及此,敛目沉默片刻。   江绾没太注意,还在翻看公主府寄来的请柬。   确定时间,思索贺礼。   当江绾放下请柬时,云夫人也重新抬眸。   她开口:“还有一事。”   “云夫人请说。”   云夫人:“你与晏循可是还未圆房?”   江绾闻言,这下明白过来云夫人今日唤她前来,当真是为何事。   原来是为她与谢聿圆房一事。   新婚之夜,谢聿离京,接连七日不归。   他们未在成婚之时圆房一事自是被其余人清楚知晓。   而后,两人的关系也一直冷淡疏离,谢聿即使回府也未宿在临风院。   如此情况自然是没能圆房。   直到前两日谢聿终是搬回临风院。   但夜里未曾叫水,屋内也未有别的动静传出。   云夫人随意询问一番底下的人便能知晓情况。   江绾如实应声:“是。”   “你与晏循成婚也有一个月时间了,我知晏循平日公务繁忙不常在府上,也正因如此,此前这事我也未曾过问。”   江绾面上神情淡然,像是做好乖顺听从云夫人训斥此事的准备。   但实则她是有些心不在焉。   她对这事没什么想法,圆房一事也不是她一人说了算。   云夫人:“你是晏循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国公府的世子妃,圆房一事一直这么拖着,于你于国公府都不是什么好事,你与晏循刚成婚时关系生疏,但如今已准备多日,该是要尽早与他圆房才是。”   江绾动了动唇,就像此前多次应声谢聿一样,也轻声应了云夫人:“好,我知晓了。”   若这会是在襄州家中,叫家里任何一人听了她这话,都得无奈皱眉。   家里谁人不知,江绾表面看着温和乖顺,但一说这话便是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听进去,只说“知晓了”来敷衍。   不过云夫人自然不知。   该说的她都已经说了,这便抬手招来不远处的丫鬟。   丫鬟拿着一个盒子走进亭台内。   云夫人将盒子拿给江绾:“这个你拿回去多看看,希望待晏循下次归家,便不叫人操心此事了。”   江绾游走的思绪在瞧见那个似曾相识的木盒时霎时回了神。   她脸颊微热,视线飘忽着抬手接过盒子。   盒子沉甸甸的重量,甚比新婚之日喜婆拿来的那一个。   显然,里面的册子只多不少。   云夫人也是头一次处理这等事,面上露出几分不自然,但还是很快又开口道:“夫妻之间皆有此事,不必感到羞赧,初次尝试时若方法不对,女儿家要遭不少罪,多看看多学学总归是能好一些的。”   江绾这会已是难以飘走思绪,脸颊在云夫人温柔的嗓音下越发热烫。   因着她的母亲五年前去世,待到她少女初长成后,许多有关男女之间的事,都是由长嫂单宁秋教给她的。   但单宁秋毕竟也只是同她差不多岁数的小姑娘,只是早于她成婚,又担起了长嫂这个身份,真正能教给她的也并不算多。   什么方法不对,什么要遭不少罪。   她以往没听单宁秋说过呀。   江绾心头漏跳了一拍,缓缓捏紧木盒,微不可闻地应声:“好,我知晓了。”   *   江原是本着敷衍的态度应了那声“知晓了”。   但有云夫人提及的遭罪一事,她心下怎也没能将此完全忽略了去。   头几日,江绾为院中新屋和小公子生辰宴一事多有忙碌。   但待这些事都吩咐下去准备妥当后,她空闲下来,不由又想起云夫人的提醒。   那日那个盒子被她拿回院中后就没打开过。   这会正放在书房的书案上。   江绾双臂环于胸前,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木盒。   半晌后,她终是有了动作,抬手将木盒打开。   果不其然。   盒子里满满当当一整盒的册子,数量多得她若当真要一一阅览,起码得花小半月时间。   江绾只觉脸颊又开始发热了。   她拿过最面上一本册子随意翻开。   因着四下安静,无人旁观。   江绾这一回看到册子上那些羞人的图画,便不似之前那般心里慌得直打鼓。   平日不被摆在明面上的私密之事,在此时细致查看后,让江绾不可避免地生出好奇。   江绾花了些时间将手头这本册子认真翻尽。   如今,她才算是完全看明白夫妻敦伦。   竟是比她原本所以为的还要更加亲密。   若是要与谢聿行此事……   江绾眸光一颤,蓦地重重合上了手中书册。 第16章   谢聿此次离京,临走前说是要走几日,但却是过了近半个月时间还未归来。   已是月初,距公主府小公子的生辰宴没几日了。   江绾一直没能见到谢聿,便估摸着他大抵不会参加这次宴席了。   直至小公子生辰宴当日。   江绾早起梳妆。   她才刚在梳妆台前坐下,便听见了屋外下人行礼的声音。   “见过世子爷。”   江绾一回头,看见了正迈步跨入屋内的谢聿。   今日他一身玄色绣金锦袍,玉冠束发,容颜冷冽。   因着许久未见,让人生出些许生疏感,好似外来客人,却又见他轻车熟路地走进寝屋。   江绾欲要起身问安。   谢聿抬了下手,示意她不必起身,自顾自坐到了一旁靠椅上。   江绾见状收了视线,了然谢聿这是要等她梳妆完毕一同前去宴席,这便轻声吩咐丫鬟继续梳妆。   上次同床两日稍有拉近的关系,在这不曾见面的十几日又疏远了些。   江绾就这么背对着谢聿任由丫鬟替她梳妆。   谢聿也安静地坐在一旁,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江绾梳妆完毕,在铜镜中端详一番后才起了身。   一回头,竟见谢聿一手撑着脑袋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睡着了。   江绾不确定地轻唤:“世子?”   谢聿眉心微动了一下,很快睁眼。   江绾这才注意到谢聿眼下浅淡的乌青,仔细一看,便见他脸上显露疲色。   江绾:“世子昨夜没休息好吗?”   “夜里赶路,今晨刚到京城,睡得少了些。”   江绾听着这话,只觉谢聿不像是睡得少了,或许压根就是彻夜未眠。   只是这种状态转瞬即逝。   两人一同走出房门,白日光亮照来,再看去,就见谢聿已是恢复了平日那般冷淡无澜的模样。   生辰宴并未在公主府举办,楚越卿特地选址城郊别苑,趁着春日末尾,也邀众人共赏她在城郊别苑栽种的花田。   前往城郊别苑需得一段路程。   江绾起初不知谢聿将要同行,便只准备了她平日一人独行时常坐的马车。   这辆马车不比上次她与谢聿同乘时那辆宽敞。   刚坐上马车时,她就瞧见谢聿眉头微不可闻地轻蹙了一下。   待到坐上马车行了一段路后,她自己也忍不住皱眉了。   饶是她已经坐在离谢聿最远的距离了,但马车内空间有限,随着路途颠簸,她不得不一直保持僵硬直挺的身姿,否则稍不留神就会碰到谢聿。   且身姿无法放松,她也未在路途上准备打   发时间的东西。   马车内一路沉寂无声,她昨夜分明睡了个好觉,此时也无聊得生出困乏来。   突然,马车猛地一个颠簸。   熟悉的晃荡令江绾霎时回神。   她绷紧腰身,还伸手一把抓住了旁边的把手。   下一瞬,她的身子没有偏倒,肩上却是忽的一沉。   江绾受惊地转头看去。   偏倒身子的竟是谢聿。   像是睡熟了身子不受控制一般。   在江绾转头的同时,谢聿赫然警惕睁眼,眸中布满血丝,有一瞬狰狞可怖。   “世子,你……”   谢聿当即坐直身来,阴郁面色不知是因困乏被扰,还是因自己方才的失态。   马车内沉寂一瞬。   谢聿抬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抱歉。”   江绾自不会觉得谢聿是在做戏。   出行前她就已是瞧见了他的疲态,这会再见他在马车上都累得睡着了,心下更是确定他昨晚定是连夜赶路,压根就没睡。   江绾有些不解,不知是京城中人皆是如此忙碌,还是因谢聿位高权重所以忙碌非常。   若是前者,她便有些担心往后江黎来了京城也会如这般忙得顾不上身子。   若是后者……   江绾默了默,松缓了僵直一路的身姿,弯腰探向一旁低处。   谢聿垂眸看去,很快便见江绾从座椅下储物的地方拿出一只抱枕。   这是江绾为自己在马车上休憩时准备的。   只是一个简单的抱枕,用纯白丝绸包裹内胆,面上并无刺绣装饰。   但拿在江绾手里,就显得干净精巧,也绵软舒适。   只是当江绾把抱枕往谢聿身前移去,谢聿冷着一张脸的严肃模样,和这只小巧的抱枕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江绾犹豫一瞬,想了想,还是没有收手,开口道:“前往城郊还有一段路途,世子若是疲乏,可先在马车上休息片刻,这只抱枕是我此前备在马车上的,并未使用过。”   谢聿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伸手去接,也没有开口拒绝。   他这张冷淡无澜的脸,让人多看几眼,就生了退意。   江绾倒也不恼,微动了手指就要收回抱枕。   才刚一有动作,谢聿忽的抬手,抓住了抱枕另一头。   江绾一怔,讶异松手,抱枕便被谢聿完全接了过去。   他将抱枕放到一侧,偏头刚靠上去,心下不禁暗道:她撒谎,他闻到抱枕上的香气了。   江绾直到看见谢聿当真靠着抱枕阖上眼才从讶异中回了神。   至此,她也能放心放松身子,不必一直僵直着了。   马车继续朝着长公主的城郊别苑而去。   行程过半,谢聿仍旧闭眼侧靠着,且呼吸变得轻缓绵长,好似已经完全睡着。   江绾无意识多看了他两眼。   这张从初见就令人惊艳的俊容,直到此刻才因沉睡彻底褪去了平日的冷厉。   眼睫浓长,鼻梁高挺,连唇角放松的弧度也显得温和,看上去竟也顺眼不少。   马车外有风拂过,吹起马车车帘,撩动他肩头垂落的发丝。   江绾弯身,从方才的低处又拿出一张薄毯,轻轻替他盖上,他也似是毫无察觉,仍旧睡得安稳。   谢聿的确因为赶路一夜未眠。   因着此前楚越卿特意叮嘱过他,必须要他参加商唤澜的生辰宴。   不过连夜赶路罢了,他这些年也没少奔波。   但当他即将转醒,意识逐渐回炉时,他却意外察觉,自己竟当真在马车上睡了过去。   睡得很沉,没有梦境,且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鼻尖嗅闻到浅淡馨香时,耳边也传来了温软的柔声:“世子,到地方了。”   谢聿缓缓睁眼,视线未清,身前先一步察觉异样。   他垂眸一看,一张藕粉色薄毯搭在身上,因他起身的动作逐渐滑落腿上。   谢聿眸光微动,抬手拿走薄毯,出声道:“下车吧。”   踏下马车,谢聿才发觉此时日照异样。   他侧头询问钦羽:“什么时辰了?”   “回世子爷,这会刚巳时过半。”   谢聿闻言,不由转头朝不远处还在马车旁吩咐下人搬运贺礼的江绾看去。   从国公府出发,前往此处要不了这么久的时辰。   眼下参加宴席正好,他奔波一夜的疲乏也清扫大半。   江绾这头吩咐完下人,一转头便对上了谢聿定定看来的目光。   她迈步走近到他身边:“世子,都吩咐好了,可以进去了。”   谢聿目光不移,又多看了她片刻,才开口应声:“嗯,走吧。”   *   前来参加的宾客不少,但江绾一个也不认识。   此时正值人群聚集之时。   刚到的,早到的,相熟之人碰面,不免客套寒暄几句。   江绾走在谢聿身侧。   一路往里,不乏有数道目光向他们看来,但却无人上前搭话。   江绾下意识偏头偷瞄了谢聿一眼。   他脸上疲色不在,冷意更甚。   这副模样,难怪无人靠近。   正想着,一旁忽有一道身影直冲冲就朝他们这头来,丝毫无惧。   “晏循。”谢聿肩膀被来人轻拍了一下。   他眸光一沉,冷淡看去。   江绾也随之抬眸,瞧见一名身穿碧蓝衣衫的清俊男子。   男子笑容爽朗,落落大方。   他视线往江绾看来一眼,又很快礼貌垂眸:“这位便是世子妃吧,这厢有礼了。”   谢聿终是开口:“大理寺卿,严正。”   江绾温婉颔首:“严大人。”   被美人轻唤,严正脸上笑意更甚,自来熟般热络:“幸会幸会,早便听闻世子妃秀外慧中,国色天香,今日终得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被人夸赞自是欣喜,江绾脸上微热,敛目回应:“严大人谬赞了。”   严正勾着唇角,视线悄然无声地往谢聿脸上看去。   瞧他那样,板着一张脸,唇角紧绷,比方才还未有人靠近时,脸上明显多了一丝不悦。   也不知这份不悦,是因他上前和他搭话,还是因为……   谢聿侧头,身姿自然向江绾靠近:“先让人带你入席落座,我稍后过来。”   江绾眨了眨眼。   一瞬之间,谢聿已直回身子,又从她眼前远离。   江绾回过神来:“好,那我先过去了。”   江绾一走,严正当即揶揄:“世子爷真是的,我也不是没有眼力见之人,您若介意,往后我不与世子妃搭话便是。”   谢聿冷眼扫去:“你若有眼力见,现在就该闭嘴。”   严正笑容微僵,扯了扯嘴角,没好气道:“说笑罢了,你还是这么无趣。”   江绾在别苑侍从的引领下一路朝席座而去。   只是她刚走没多久,便觉下腹一阵异样。   她不由停步皱了皱眉。   侍从见状,上前询问:“世子妃,您怎么了?”   江绾缓和一瞬,直到那股异样消散,但她眉心仍未松散,只轻声道:“无事,走吧。” 第17章   江绾在襄州时也曾随家人一同参加过不少宴席,但少有似今日这般规模庞大的。   宴席上人来人往,高官重臣,名门贵女。   江绾起先还有些好奇地四处打量,但没过多会,下腹那股不适的异样再度袭来,引她不由躬身缩腰,甚感不适。   江绾捂着小腹思索一阵,这才想起,她应是月事将近。   她身子一向如此,月事期间折腾得厉害,来临之前也有诸多不适感。   江绾拧着眉头隐忍片刻后,才暂且又将不适感压了下去。   她这头刚缓和过来,一抬眼便见谢聿走来入了席座。   身旁多了一人,好似连空气都稀薄了些。   但事实上,只是江绾身子不适的心理作用罢了。   又过了一会,楚越卿携商路出现在宴席上,周围逐渐安静下来,今日的宴席也将正式开始。   江绾隔着一段距离,总算瞧见了今日的主人公,公主府的小公子,商唤澜。   他长得更像楚越卿,模样精致,矜贵沉稳,少了商路那股野蛮气质,十足一副京城贵公子的模样。   江绾正探着头往那头看,身边突然传来谢聿的低声:“今年唤澜的生辰礼是云夫人准备的吗?”   江绾一愣,没有转头,但也感觉到谢聿说话时是略微偏头朝她的方向靠来的。   周围逐渐又有了嘈杂的谈论声,谢聿的低语若是不朝对话之人靠近些,的确不易叫人听得清。   江绾抿了抿唇,适应这种与谢聿交头接耳的感觉后,也微微偏了下头回答他:“不是的,是我准备的。”   谢   聿有一瞬诧异。   他薄唇翕动,还想说些什么,目光忽的一顿。   不远处,楚越卿朝两人这边看来,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令她欣喜的画面,唇角一勾,笑得暧昧。   谢聿微眯了下眼,意识到自己侧身和江绾说话的姿态靠得有些近。   他这便止了声,重新坐直了身姿。   楚越卿那头见状轻蹙了下眉,再看谢聿的目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宴席正式开始,婢女陆续为各桌呈上餐食。   江绾不断感觉下腹翻涌,月事将至的影响越发强烈起来。   她甚至觉得自己撑不到宴席结束,也担心月事不讲道理,要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难堪。   江绾打算待会前去向商唤澜送上贺礼后,便让丫鬟随她离席先去查看一番。   很快,轮到国公府献礼。   江绾拢着裙摆起身朝前方走去。   楚越卿含笑看着她,还朝她招了招手。   江绾端庄行礼,温和向商唤澜问好。   随后她让下人将提前准备好的各份贺礼呈上。   商唤澜或是见惯了各样大礼,并不显露孩童收礼的欣喜,只礼貌向江绾道谢。   楚越卿把江绾唤到身边:“好些日子没见了,待唤澜生辰之后,本宫便清闲了,届时再邀你来公主府上陪陪本宫,可好?”   江绾应声:“承蒙殿下厚爱,我自当前往。”   楚越卿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江绾的喜欢,拉着她又多聊了几句。   话题不知拉向何处,楚越卿又提及了上次那位画师:“早知便该晚些时候将那位画师引荐给皇后了,怎也该等到唤澜生辰日后,这不,皇后瞧了那位画师给唤澜画的画像后,便不由分说把人招进宫中,今日也不得闲暇前来城郊别苑了。”   江绾讶异:“那位画师当真如此厉害吗”   “本宫觉得不错,年轻,俊脸,画技精湛,为人也温和得体,举止有礼,回头你来府上,你可品鉴一番那位画师给唤澜画的画像。”   “上次殿下不是说那位画师并非京中人士,他之后不会离去吗?”   楚越卿笑了笑:“如此才人,如今进了宫,若是叫皇后瞧上了,或许就摇身一变成为宫廷画师了,往后吃穿不愁,地位攀升,应是令人无法拒绝的,他自也不会离开京城了。”   江绾闻言,轻轻张了张嘴,但却没有说什么。   她想到了许令舟。   一位在她心中,技艺比谁人都更为出众的画师。   若是许令舟也能得如此机遇,也能进到宫中展示自己的才能,是否也会有机会成为一名宫廷画师。   往后吃穿不愁,地位攀升。   也不会离开京城了。   “小绾?”   江绾骤然回神:“抱歉,殿下,我方才走神了。”   楚越卿视线从江绾脸上略过,若有似无地往她身后方向看去。   仅此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温笑着道:“无妨,看你似是有些累了,先回去坐着吧。”   “是,多谢殿下。”   江绾转身往回走,下腹的不适在这一刻和略有沉重的心绪一同袭来。   而她身后,商路偏头朝楚越卿凑来:“看来越卿很喜欢这姑娘?”   楚越卿闻声,也自然而然朝商路靠近去。   寻常夫妻间,在这热闹嘈杂的氛围下,要想低声交谈,自是会有如此姿态,且也不会叫人看见一眼,就做贼心虚似的迅速退开。   楚越卿道:“小绾模样俏丽,性子温婉,擅书画,懂礼数,怎会不讨人喜欢,听闻国公府上下也对她甚是满意。”   “国公府上下?也包括晏循?”   商路正要下意识朝谢聿看去一眼,就被楚越卿唤住:“别往那处瞧,方才我偷摸瞄了一眼,就叫晏循那没胆儿的直接缩了回去,真没意思。”   商路好笑道:“晏循没胆儿?公主说笑了吧。”   的确像是说笑,谁人没胆儿也不会是大多时候都我行我素的谢聿。   旁人惧他,却未听过他惧怕过什么。   楚越卿摇摇头,毫不留情道:“晏循锋芒毕露是在朝堂之上,落到儿女情事上可不见得还能游刃有余。”   商路没忍住轻笑了一声,视线还是不自觉朝谢聿的方向看了去。   这一看,倒叫他意外得挑起了眉梢。   谢聿目光略过人群,直直看着步步朝他走去的江绾。   好似被无形的外力黏住了视线,目不转睛,更没发现此举被旁人瞧见。   但商路所见只此一瞬。   谢聿在江绾欲要抬眸看来时,就先一步敛目移开了目光。   江绾并非是要抬头看谢聿,她是在找银心。   她下腹的不适越发明显,身处人来人往的宴席上,令她不得不多心顾虑,眼下只想赶紧离席查看确认。   很快她在座席后方找到银心,她走过去低声告知她后,又往座席折返,自是还要告诉谢聿一声。   谢聿身旁无人,他目视前方,未曾注意身后动静。   江绾从后方走来,出声唤他:“世子。”   前方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的一阵高涨的欢呼声,一举将江绾这道轻声压了下去。   谢聿没反应,显然没听到。   江绾抿了抿唇,又上前一步,已是完全站在了谢聿身后。   她伸手往他肩头去,低身把头往他耳边凑。   指尖触及谢聿肩膀的同时。   江绾嫣唇微启,谢聿赫然敏锐回头。   柔软的嘴唇随着近处脸庞转动,来不及避让,从耳后一路擦过下颌。   谢聿呼吸一窒,瞳孔骤然紧缩。   “你……”   不远处沸腾的欢呼声又起,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将眼前座席藏于隐秘的角落,只剩当事二人双双怔然凝滞。   江绾对上谢聿震颤的眸光,唇边热意散发,她才反应过来刚才一瞬发生了什么。   她缓缓抬手,失神地碰了碰自己的唇。   一触即撤。   江绾慌声道:“我身子不适,我、我……我先离席片刻……”   话音未落,江绾已是转身,迈步就走。   步伐匆匆,好似逃跑。   直至江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谢聿才绷着神情僵硬转回身去。   不远处的欢腾已然停歇,他耳边却仍旧嗡嗡作响,连江绾逃跑前说了什么,也压根没听见。   *   “世子妃……世子妃?”   别苑厢房内。   江绾蓦然回神:“……啊?”   银心担忧道:“您怎么了,还是难受得厉害吗,奴婢方才见您失神许久,唤了您好几声了。”   江绾脸上浮现热意,将她脸蛋染红,布在瓷白肌肤下白里透红,不显半点难受模样。   江绾敛目心虚道:“嗯……还是有点难受,再坐会吧。”   实则她此时下腹的不适已经消停了。   方才她离席前来别苑厢房中查看,月事未至,只是临近前的一些常有反应罢了,这会也该是要回到宴席上了。   但是……   忽有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江绾眸光颤动,霎时懊恼地紧闭了双眼。   怎就不小心碰到了。   是她自己靠得太近,也是谢聿毫无征兆地回头。   只是不小心的触碰,甚至转瞬即逝也不值得叫人惦记。   江绾就此又缓和了一阵心绪后,总算把这尴尬的一幕彻底从脑海中挥散走了。   她动身离开厢房往宴席上返回去。   刚走近座席,谢聿正好转头看来。   江绾站在几步之外脚步一顿。   四目相对,两人眸中皆有一瞬不自然的颤动。   江绾面上一热,率先移开目光硬着头皮重新迈步向前。   她没再抬眼看向谢聿,静默无声地重新坐回了他身边。   两人就这样一人敛目,一人神情冷淡,好似方才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般。   生硬僵持的氛围逐渐被宴席上的热闹冲散。   江绾低着头悄悄松了口气,思绪也不再受方才那事牵扰,安心自在地享受起宴席。   垂眸用膳时,她并未注意到身侧莫名飘来的视线。   再抬眸时,也未见谢聿交错低头,掩住了耳后一抹浅淡绯红。 第18章   宴席一直持续到傍晚,直至天色完全暗下来,才终是结束。   期间 ,江绾几次感觉下腹不适,但也只能自己暂且隐忍,只待回府后再好好休息。   城郊别苑内。   宾客在宴席结束后陆续离开。   江绾坐在座席多等了一会,才见谢聿从远处走来。   他方才被楚越卿唤了去,耽搁了一会他们回府的时间。   谢聿走到近处:“走吧。”   江绾点点头,撑着身子要起身。   但身子刚撑起一半,久坐的姿态令她脚下一瞬虚软。   江绾怔然瞪大眼,身体失衡一晃。   视线内似有一只大掌朝她伸来。   但江绾没能看清,自己先一步掌住桌角,这才松了口气。   她垂着头小声解释:“抱歉,我坐太久了。”   不知是声音太轻还是别的原因,江绾没听到谢聿应声。   她继续低头整理裙摆,便也没看见身侧那只悬空的手掌缓缓收了回去。   回府后,谢聿又被谢国公唤去了厅堂,江绾便独自回了临风院。   奔波一日,江绾已是深感困乏。   她让丫鬟伺候着沐浴后,又发现早有预兆的月事如期而至。   此时月事期间的不适还没有太过强烈。   她连忙让下人准备了汤婆子,趁着身子暖和着,早早躺上了床榻。   江绾很快入睡,且睡得很沉。   连屋中突然传来有人进门的声音,她也毫无察觉。   此前是谢聿自己让江绾不必每日明灯等他归来。   但当他当真裹着夜色进到漆黑一片的屋内,又有一股莫名的落寞袭上心头。   谢聿侧头看向床榻的方向,榻上阴影显露,是江绾已然入睡的身影。   耳后突然一片若有似无的撩动。   谢聿瞳眸一震,赫然移开目光转身关门。   不再有晚风吹拂,染上的热意就此难以消散。   谢聿迈步朝寝屋走去,动静不大,但也不可避免发出些微弱的声响。   只是榻上人儿睡得熟,背对着床榻外的方向,一动不动。   谢聿自行宽衣,散发,将脱下的长靴整齐摆在江绾精巧的绣花鞋旁,撩开被褥躺了进去。   熟悉的香气在瞬间包裹而来,密不透风,无孔不入。   像是要帮他尽快找回上一次与她同榻而眠的记忆,以便放松入睡。   但率先在谢聿脑海中回想起来的,是自己今日白日靠在马车上睡过去的画面。   他上一次如此毫无防备在人前入睡是在何时?   谢聿想不起来了。   不仅是在人前,就连在私下自己独自一人时,他也一向觉浅,不会睡到毫无知觉,甚连马车何时停下了,也全然不知。   浅淡的香气仍旧萦绕鼻尖,带动着心绪波荡,却又令身体逐渐舒缓下来。   谢聿轻轻阖上眼,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嘤咛。   “唔……”   动静很轻,不易察觉。   但仅此一张床榻上,隔着一臂的距离,还是让谢聿清楚听见了。   随后,那道低声再起。   不似梦呓,反倒带着几分痛苦的挣扎。   “呃……”   谢聿眉心一蹙,睁眼转头朝身侧看去。   背对他的身形轻微颤抖着,还逐渐卷着被褥蜷缩了起来。   “江绾。”   “嗯……”   “江绾?”   谢聿伸手刚碰到她的肩膀,江绾就惊吓着醒了过来。   但思绪未清,她只晃眼看见一道似曾相识,但此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啊!”一声带着沙哑的惊呼。   江绾颤着眸子就要往角落缩去。   谢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是我。”   夫妻俩成婚近两月,妻子还能在床榻上被丈夫的脸吓得花容失色,也是一桩异事。   江绾心跳未能平息,但思绪已先一步缓和了过来。   她怔然看着谢聿笼罩在暗色中的脸庞,呢喃着问:“世子……你怎会在这?”   谢聿眉心蹙得更紧了些。   这是他的寝屋,他的床榻,他不在这儿,该在何处?   他绷着嘴角没有回答,只当江绾稍加清醒些,自能反应过来。   但江绾还是怔着瞳眸,一把将自己的胳膊从他手中抽出,避如蛇蝎般又往后退了些。   嘴里仍旧重复:“世子,你怎会在这?”   谢聿微眯了下眼,心有气恼,但视线借着屋内昏暗的光线,注意到江绾额前被汗水浸湿了碎发。   不知是方才被他吓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视线往下,他这才看见,江绾半撑起身子,怀里还抱着一个汤婆子。   江绾这时也出声解释:“世子,我今日小日子来了,你该歇在别屋的。”   江绾说完这话,也逐渐意识到是自己入睡前安排不妥。   寻常院中,夫人若是来了月事,自有管事的嬷嬷前去告知主子,从而避开夫妻俩这几日的同床共枕。   但谢聿院中压根就没有嬷嬷。   就连云夫人此前照规矩派了自己院中的嬷嬷前来,在谢聿回府时,提及几句有关夫妻同房之事,也都被谢聿冷着一张脸,没叫人把话说完,就直接赶走了。   江绾今日来了月事,谢聿自是不知。   谢聿静静地看着江绾,这才明白过来江绾方才的退缩和避让是因此缘由。   但他仍旧保持姿势没有动弹。   引得江绾不得不又低声提醒道:“世子,你今日该歇在别屋……”   话音未落,谢聿忽的动身,却是拉起方才挣扎间滑落的被褥重新躺了下去。   “睡吧。”   江绾张了张嘴,一时间有些为难。   谢聿就此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把她一并按回了被窝里。   江绾呼吸一顿,肩头的力道已经收走,转而代之的是谢聿拉来的被褥。   屋内又重新恢复了平静,好似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江绾蒙在被窝里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没有再继续开口。   她闭上双眼,努力让自己重新入睡。   但方才她便是因为下腹疼痛而挣扎转醒,这会抱着已经不再热烫的汤婆子,便难受得难以入睡。   江绾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将怀中汤婆子挪到被窝外。   谢聿的体温很高,她想,自己或许能借着被窝里的热意逐渐缓和下来,便一直隐忍着没有动弹。   屋内的沉寂在持续延长,身后的呼吸声也逐渐均匀平稳,好似已经睡着。   但即使被窝里被染上谢聿的体温,江绾的下腹却并没能缓和多少。   江绾闭着眼又皱着眉头,咬了咬牙,又抿紧了嘴唇。   她犹豫在出声吵醒谢聿唤来下人,和自己继续沉默隐忍中。   正当她微动双唇,就要唤人时。   突然,身后传来谢聿低哑的沉声:“你身子不适吗?”   江绾到嘴边唤人的声音咽了回去,只得转而低声回答:“嗯,我小日子一向有些腹疼,吵着你了吗?”   “没有。”   谢聿平淡的嗓音听不出情绪起伏。   但他的确没被吵到,他只是听见江绾呼吸声不太正常。   他也再次想起方才看见她那副被他吓坏了的模样。   或许并非全是被他吓的,腹部的不适也令她面容憔悴。   江绾张了张嘴:“我想……嗯?”   江绾话未说完,谢聿鬼使神差般伸了手。   她霎时绷紧腰身,掌心热烫的温度隔着衣衫,迅速蹿进身体沾染那一片肌肤。   小腹被谢聿宽厚的大掌完全覆盖,身后却是一阵沉默,好似连谢聿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江绾迷茫地眨了眨眼,绷着身子有些无所适从。   她下意识想回头看去,又无法忽略捂在小腹上的这一只不属于她的手掌。   谢聿的手腕就落在她侧躺的腰间,手臂并未与她接触,但她若是转身,就像是被他一臂抱进怀里了。   江绾思绪半晌也没想明白谢聿为何伸手来捂她的肚子。   她本该出声唤下人进来给她换个汤婆子的。   但谢聿的手掌在她腹部持续升温,略带压迫感的力道竟逐渐帮她缓下了腹部的不适。   江绾抿了抿唇,适应了这股温度,也缓缓放松了身子。   她其实还想说些什么的,但身体舒缓下来,困意就随之涌了上来。   最后,她好似在唇边低声呢喃了一句“谢谢”。   也或许什么都没说,贴着这只大掌就这   么睡着了。   *   谢聿清晨醒来,身姿还保持在昨夜入睡时侧躺的姿势。   只是他的手掌已因熟睡后,没了压迫的力道,只剩手臂虚环着她腰,在苏醒后感官回炉的一瞬,又清晰感受到了她腰身和小腹柔软的触感。   谢聿收手动身。   窗外照来的晨光落到了她的侧颜上。   他垂眸一看,一张姣好的面容沐在光色里,晕开浅淡柔和的光圈,恬静又安稳。   谢聿说不出突然涌上心头的异样是什么情绪。   但他起身的动作明显放轻放缓。   直至完全坐起身,背对那张脸庞,顿了片刻,才开始整理穿衣。   或是补了些前日连夜赶路的疲乏,谢聿今日起得不算早,便也没时间练武。   他收整完毕后,直接迈步走出院子,打算离府办公。   这个时辰,国公府上下大多都还睡着。   仅有夜里轮值结束的下人,陆续和前来接班的另一批人进行交接。   谢聿刚绕过院门前的小道,忽的听见不远处传来两名丫鬟说话的声音。   他步子未停,脸色沉淡。   直到其中一人道:“凝霜,你昨夜进屋给世子妃换过汤婆子了吗?”   谢聿脚下步子一顿,侧头往声音的源头看去。   凝霜:“没有……”   银心:“我不是睡前告诉过你,世子妃来了月事,她月事期间一向容易腹疼,汤婆子在夜里没法热烫一整夜,是需得半夜换一次的。”   “我知道,我记得,可是昨夜世子爷回来了,到了时辰我没敢直接进屋打扰,便一直候在门前,可我等了一夜也不见屋内唤人,我……”   “你……”银心气恼又焦急,“世子爷回来,与你应当进屋给世子妃换汤婆子有何关系!”   别说这等时候世子爷就不该在临风院过夜,就是过夜了,屋里又不会发生那档子事,下人做自己分内之事,有何不可。   凝心被指责得也生了气恼,声量不禁拔高:“银心你不懂!世子爷一向是不喜人进屋伺候的,没得世子爷准许,随意进了主屋是会遭责罚的!”   银心是江绾从襄州带来的丫鬟,事无巨细伺候惯了。   但凝霜在临风院好几年,知晓谢聿的脾性则是,有事没事别来烦我。   两人将主子的不同习惯道出后,双双沉默了一阵。   随后,银心还是担忧道:“昨夜岂不是叫世子妃后半夜都抱着冷掉的汤婆子,那不知得疼成什么样,你还是赶紧先随我去看看!”   “好,这就去,我们快走吧。”   两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近至远,从另一方向匆匆往临风院赶了去。   谢聿站在小道上,神色晦暗不明。   袖口下的手指微动,最后悄然无声地蜷缩了起来。   所以,她昨晚,原是要唤下人进来换汤婆子的。   他还以为……   半晌后,谢聿张开手掌,抬手垂眸看了一眼。   手指很快再度收紧,只剩他面上掩不住的古怪神情,迈步离去匆匆。 第19章   谢聿鲜少做出让自己丢了脸面之事。   不,应当是从未有过。   他何曾知晓,江绾身子不适,夜里是会有下人前来帮她更换汤婆子的。   他只当她难受得难以入眠,连汤婆子也不管用了。   那时他也的确困乏得厉害,心下思绪不清,不知为何就伸手替她捂住了肚子。   岂料那不仅不是显他体贴,反倒是因他的阻碍,她才不得舒坦。   谢聿一想到这个,脸上神情就不太好看。   牢狱阴湿,火光摇曳。   挣扎在行刑台上的囚犯痛苦狰狞地嘶喊着,身体带动铁链不断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又一轮刑具被撤下,鲜血淋漓的囚犯已是奄奄一息。   但奈何站在铁栏外的人冷着一张脸仍未发话。   几名狱卒面面相觑一瞬,默不作声地动身要上下一轮刑具。   严正合上扇子敲了敲铁栏:“不必了,把他先带回牢房吧。”   他又转头看向谢聿:“这都审了多少回了,你听到让你满意的答案了吗?”   谢聿面上不似走神,但目不斜视,也不答话。   严正习惯了他这副模样,又自顾自道:“依我看,这起案子幕后主使应是另有其人,方才那人权利有限,能知晓的信息不多,能从他嘴里问到的就仅此而已了,想到抓住幕后之人,还得顺着线索继续往下查。”   严正难得正经分析案件,他认真起来的模样,倒还挺像那么回事。   但谢聿丝毫不给面子,好似听了一通废话,面上神情没有半点变化。   严正也不恼,收了正色转而露出笑来。   他视线又在谢聿脸上来回打量了一周,道:“你在想什么?”   “这起案子?还是别的事?”   也难怪入朝多年,唯有严正是与谢聿共事时间最久的人,且还能破天荒地生出些私下的交情来。   就谢聿这臭脾气,即使能力出众,但也少有人能真受得了。   但严正倒是从一开始就适应良好。   好比此时,一个人唱着独角戏,还越笑越欢,越唱越起劲。   “那看来是在想别的事了,在想什么烦心事,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你分析分析。”   能与严正共事最久的,也唯有谢聿一人。   大多数人也实在是受不了严正的聒噪和不正经。   他大多时候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旁人忙得焦头烂额,就他一人还有闲情雅致和人聊着昨日吃了什么山珍海味。   但谢聿总能做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懒得搭理他时,他说什么谢聿也不会给半点回应。   这两人至此看来,倒还莫名合拍。   严正用折扇托着下巴认真思索起来。   很快,他想到:“在想下个月的画舫宴?那我劝你别想了,这事我也帮不上忙,就如同商小公子的生辰宴一样,是拒不掉的。”   谢聿没反应。   “不是想的这个?那是什么?”   严正又想了想,思索不出,便随口一道:“总不能在想你的夫人吧?”   话音刚落,谢聿突然抬眼,冷冰冰地扫了严正一眼。   严正登时瞪大眼,惊骇愤然道:“你还真在想世子妃?在这儿?!”   眼前是血淋淋的牢房,刚用过刑的房间一片污秽狼藉。   严正:“如此环境,你是如何还能想到家中貌美娇柔的小妻子的,也不怕污了世子妃的洁净。”   谢聿眼中冷意更甚,看得严正险些要打寒颤。   他赶紧止了话头,转而道:“你想世子妃作甚,你们吵架了?”   谢聿居然开了口,否认:“没有。”   “那是什么?”总归谢聿明显一副情绪不佳的样子,应该不是好事。   严正追问:“你说来听听,别看我与我夫人大多时候情意浓浓琴瑟和鸣,但也会有闹得不愉快之时,不过最后我总能顺利解决,你不擅于此,我可替你答疑解惑。”   严正这是在说大话。   在他看来,他家夫人可比谢聿难搞多了。   若他与夫人闹出不愉快来,他也压根不能顺利解决问题,少说也得被折腾掉半条命。   但他这会好奇谢聿心中所想。   谢聿竟然也会为他与夫人的事心生烦恼。   此前还说不满这桩婚事,眼下这是,已经把人挂心上了?   谢聿动身迈步:“走了。”   “诶!去何处?你还未告诉我呢,你等等我!”   *   江绾醒来时,又不见谢聿踪影。   屋内静悄悄的,窗外光照明亮。   江绾侧头看去几眼,即使不知具体时辰,但也知自己今日醒得比平日晚了一些。   身子没有任何不适,甚至因睡得舒坦,而浑身软绵绵的。   她收回视线,垂眸之际看见早已被踢到一边的汤婆子,便也想起了昨日半夜发生的事。   江绾缓缓将手放上自己的小腹。   她的手掌不及谢聿宽大,不能一掌将整个小腹覆盖。   月事期间一向微凉的小腹,这会还带着温热的余温,就像她以往抱着汤婆子醒来时一样。   但江绾知晓,昨天温暖她小腹的不是汤婆子,而是谢聿的大掌。   这会她已经有些记不清男子手掌放在自己腹上的感触了,但不得不承认,谢聿的手掌还挺好用的。   正这么想着,江绾听见屋外传来细微的说话声。   嘀嘀咕咕的,像是银心和凝霜的声音。   江绾这便出声:“我醒了,进来吧。”   话音刚落,两名丫鬟就急匆匆地推门进了屋。   两人自是担心昨夜没把主子伺候好,叫主子遭了罪。   但进屋一看,江绾面色红润,气色也不错,不像是出了问题的样子。   江绾只浅思了一下,便明白过来两人在担忧什么。   她开口道:“我身子无碍,不知待会起身后可还会腹疼,今晨早膳还是让后厨给我备一碗甜枣汤暖暖腹吧。”   比起难伺候的谢聿,江绾温和宽待无一不让临风院内原有的下人感到万分珍惜。   凝霜闻言重重呼出一口气,悬着的心也总算落了下来。   谢聿的手掌虽是让江绾得以安睡一晚,但毕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   江绾起身后,没多会就又被下腹的不适软了身子。   她用过早膳就没什么力气地躺在屋内美人榻上歇息。   因着身子不便四处走动,她昨晚睡得好此时也没有睡意。   她就这么睁着眼靠在美人榻上,不由胡乱飘散了思绪,东想想西想想。   突然,江绾想到了什么,转头问:“世子今日在何处,可有离京?”   “回世子妃,世子一早外出办公了,没听闻世子要离京的消息,夜里应是会回府的。”   江绾并非想要刻意打探谢聿的去向,她只是想起了一直未能送出去的平安符,若是谢聿今日又一早离了京,这回便又送不出去了。   得知谢聿还在京城,江绾就只淡淡地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了。   只是到了夜里,谢聿并未回府。   江绾本是有意等他,但很快反应过来。   昨日谢聿不知她来了月事,不得已与她同榻一日,今日自是不会再来了。   至此,江绾便不再多等,洗漱后早早上榻入了睡。   夜里没有谢聿在屋,凝霜也吸取教训,到了时辰便入屋替江绾换了一次汤婆子。   江绾一夜无梦,舒坦睡到天明。   今日身子已是比头两日缓和了不少。   江绾同样在早晨闲来无事时问了一句谢聿的去向。   得到的回答仍如昨日一样,谢聿在京城,但不在府上。   待到又过一日。   江绾月事将尽,身子已几乎不再受影响。   有了别的事做,她便把谢聿抛之脑后了。   她一大早去了一趟素安堂和德宗院,午后又跟进了一些新屋置办的事宜。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如此充实地又过了两日。   立夏将至,今日天气不佳,应是春末的最后一段阴雨日。   江绾晨间待在院中,摆弄了一下她的花草,又去到置办得差不多的新屋中,坐在窗边书写作画。   雨是在午后时分落下的。   窗外雨声滴答,听进耳中却让人有种心绪安宁的感觉。   潮湿的气息从窗台飘进屋内,混杂着院中泥土和花草的香芬。   今日工匠送来了置办在新屋中的美人榻。   江绾放了纸笔,欲要在此小憩一会。   还未起身,屋外就传来了凝霜急匆匆的雀跃声:“世子妃,世子妃!”   江绾抬眸,温声回应:“进来吧,何事如此匆忙?”   凝霜推门入屋便是一张欣喜的笑脸:“世子妃,世子爷回来了。”   江绾:“……”   不怪她一时语塞,只因她心下的确没能因这个消息有何情绪起伏,也没法将这个消息和凝霜脸上的喜色结合在一起。   江绾默了默,迎着凝霜期待的目光,最终还是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雨下大了,雨声灌入耳中,让人在这个时辰更生困意了。   江绾正要抬手挥退凝霜,却见凝霜皱着眉,疑惑道:“世子妃,您不是这几日一直在等世子爷回来吗,怎么世子爷回来了您却……”   江绾:“……”   她欲要抬起的手顿住,又语塞了。   她有在等谢聿回来吗?   好吧,的确有过,最初两日想着要把平安符给他。   但她可没一直等着,后面几日她都快把这事给忘了。   不过这会凝霜提起此事,倒也叫她又一次想起来了。   江绾问:“世子现在在何处?”   “奴婢方才差人去问过了,世子爷这会在静思堂正与几位大人谈论公务,待事务尽了,今日世子爷便留在府上不再外出了。”   “这样啊……”江绾困意不减,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染上几分软绵的慵懒。   她心下没做细思,便开口吩咐道:“那这事交由你去办吧,此前我去大佛寺为世子求来的平安符就放在主屋床榻边的柜子里,你且待世子事务尽了替我送去静思堂给他。”   凝霜一愣:“奴、奴婢去吗?”   “嗯。”   江绾对此吩咐还挺满意。   正好趁此时将平安符送出,且还不必她亲自去,也免得往后不时想起,扰人心绪。   凝霜张了张嘴,本还欲说什么。   但江绾已先一步抬手:“退下吧,我乏了,就在此小憩一会。”   *   谢聿这几日并非刻意不回府上,只是手头案子有了进展,自当乘胜追击。   不过今日无法。   天阴下了雨,他的旧疾因这段时日几乎没有停歇的奔波,复发得厉害。   谢聿回了国公府,只到静思堂,三两句打发了前来诉说废话的官员,便独自在此坐了许久。   以往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时候。   自他负伤以来,每年三四月份天气阴沉雨水较多时,左腿膝盖处的伤痛都令他不得不停歇下来。   只是这回与以往又有了些不同。   静思堂内,谢聿手中的书册已有一段时间没有翻过页了。   他微蹙着眉头,目光落在书册上,心下却另有思索。   方才午时用膳时,钦羽前来询问过他是否要回临风院与江绾一同用膳。   因为将要接见前来议事的官员,谢聿便没有去。   但待议事的官员被他打发走后,他独自待在静思堂怎也不觉舒坦。   不知又过了多久。   谢聿忽的放下书册,出声唤道:“钦羽。”   钦羽候在门前,闻声便推门而入:“世子爷,有何吩咐?”   “将此处收整一下,一并拿回临风院。”   钦羽一愣:“现在吗?”   谢聿回以一个无声的眼神,就此动身从书案前站了起来。   钦羽这便明白,自然是现在,是现在立刻马上。   世子爷要回临风院了。   谢聿这头还未迈开步,钦羽也还未开始收整。   屋外忽的又传来侍从的声音:“世子爷,临风院派了人来,说是世子妃给您送东西来了。”   钦羽闻声当即顿住,抬眸朝谢聿看去。   谢聿默了默,片刻后,拂动衣摆又重新坐下:“让她进来。”   凝霜从接了这事儿后心里便一直慌着。   大多是因着畏惧谢聿。   但世子妃吩咐了,她也只得硬着头皮把东西往静思堂送来。   她进屋后,一直垂着头,手里捧着的正是从江绾床榻边的柜子里拿出的平安符。   平安符用一块白色锦布包裹着,从外看来并不知是何物。   “奴婢见过世子爷。”凝霜行礼,低着头双手奉上,“这是世子妃此前前去大佛寺为世子爷求来的平安符,方才世子妃吩咐奴婢将此物带来静思堂给您。”   谢聿眸光微动,沉淡的脸色有一瞬微小的变化。   钦羽欣喜得十足明显,一双眸子期待地看着谢聿。   便闻谢聿吩咐他:“拿过来。”   钦羽得令连忙上前接过平安符,再躬身拿到谢聿面前。   凝霜顺利将东西送到,才终是松了口气。   她福身行礼:“世子爷,奴婢就先告退了。”   谢聿垂眸看向被放在桌上的锦布,突然又出声:“等等。”   “是,世子爷。”   凝霜应声后,谢聿却又一时没再开口。   好半晌后,他才生疏询问:“她身子如何了?”   凝霜心下一喜,连面见谢聿的紧张都消散不少。   她连忙回答:“世子爷请放心,世子妃前两日身子就已舒缓不少,今日几乎已完全无碍了。”   放……什么心。   谢聿面上神情令人捉摸不透,又沉默一瞬后,道:“你退下吧。”   “是,世子爷。”   凝霜退出屋中后,屋内又静了下来。   谢聿没有动手打开桌上锦布,但也没再起身,继续方才要前往临风院的动作。   钦羽站在一旁不明所以,也不知   自己此时还是否要替谢聿收整书册。   又过了一会,钦羽忍不住硬着头皮开口:“前去大佛寺的路可不好走,世子妃当真有心了,知晓您时常出门在外,便专为您求来平安符,想必世子爷不在府上的时日,世子妃心中都是记挂着您的。”   谢聿闻言,侧眸看向钦羽。   钦羽心下一紧,被谢聿这道意味不明的神情看出几分慌乱。   这是说错了,还是说到心坎上了?   但谢聿并未回应,也只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他有些意外。   江绾竟为她求了一枚平安符。   从未有人记挂过他在外是否安康,只问事情进展得是否顺利。   她是何时求来的?   是上次见他负伤之后吗,还是更早之时。   谢聿压着心头心绪,缓缓动手伸向了桌上锦布。   白色锦布被他手指捻着打开来。   只见锦布内,哪有什么平安符,而是一枚黄布为底,红线绣制“蟾宫折桂”四字的高中符。   谢聿:“……”   钦羽忍不住探头去看,一见黄符,赫然瞪大眼:“这……”   一时间,屋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谢聿垂眸盯着这枚高中符,冷然面容瞧不出情绪喜怒。   钦羽:“这、这应当是那丫鬟送错了,对,定是送错了。”   不必钦羽作此解释,谢聿也自然知晓是送错了。   但既是江绾派人前来送符,那这枚高中符也自是江绾求来的。   男儿考取功名,高中符自不是为女子所求。   江绾背景简单,自小养在闺中,除了江家人,并未在外认识什么别的人。   可自他们成婚,江家和谢家形成利益关系后,江家的一举一动,他比江绾还要更清楚。   江家长子已立足襄州,次子托上国公府的关系,也不需通过科考谋得官职。   再年幼者便更无有能力科考之人。   那这枚高中符是为谁而求?   谢聿眸色沉冷,一瞬之间脑海里闪过数个可能。   又在下一瞬被他全数压下。   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太过在意此事。   在意一个莫名其妙的高中符。   在意一件和江绾有关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半晌。   在摒去其余他不屑多想的可能性后。   谢聿淡声开口:“江家近来有人在备考科举?” 第20章   主屋内,紧闭的房门将屋外的雨声隔绝,久久一片沉寂令人心生胆颤。   江绾站在床榻边的柜子前,垂眸看着柜中剩下的那枚平安符一言不发。   凝霜跪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是顶不住这股压力,出声已有几分哭腔:“世子妃恕罪,是奴婢粗心大意拿错了符,都是奴婢的错,您惩处奴婢吧。”   凝霜慌乱得有些胡言乱语了。   她从未见过江绾这副神情,冰冷,沉默,连带着周围的氛围都变得压抑。   凝霜原本还不觉此事的严重性。   只是送错了东西,她遭了责罚再重新送一次便可。   且江绾性子温和,从未严厉惩处过下人,这也并非天大的错误,怎会严重。   可随着沉默一直持续着,凝霜也不得不意识到,她好像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   她不知那枚高中符因何而重要,也不知自己送错了符酿成了怎样的后果。   江绾不说话,她只能跪着磕头不断认错。   但江绾从头到尾都只是静静站在原地,垂着眼眸好似在看剩下的这枚平安符,又好似飘走了思绪,不知在想什么。   又过了一阵,江绾才终是有了动作。   她抬手拿出那枚平安符,轻轻关上了抽屉。   凝霜抬起头来,含着泪光看向她。   江绾走到她面前把人扶了起来:“别跪着了,擦擦眼泪。”   “世子妃……”   江绾摇摇头,脸上冷意渐散,又逐渐恢复了平日那般温和的模样。   “我去一趟静思堂,此事你不必再自责。”   “世子妃,您……不处罚奴婢吗?”   江绾又摇了摇头,但却没再多说什么,拿着手中的平安符,迈步走出房间。   门前的侍从替她撑来伞,她接过伞没有带人随行。   出了临风院,便一路往静思堂的方向去了。   雨水渐在凹凸不平的青石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一路水洼。   江绾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撑伞,脚下步子不停,却没法集中思绪注意脚下的路。   其实她方才并非是在发怒。   而是被这意外的错误给怔住了。   她有一瞬心虚,但又转瞬即逝。   她与许令舟清清白白,即使她是存着私心为他求来高中符也无可厚非,算不得出格之事。   更何况以她和谢聿的这般关系,只怕谢聿连真正该收到的平安符也不会在意,又怎会在意一个送错的高中符。   这事说到底,还是怪她自己思量不周。   没有细心将两枚不同的符分别收整好。   也想偷懒便把事情随意吩咐给了下人。   江绾为此感到有些烦闷。   本是她专为许令舟所求的高中符,却送到了谢聿手中,怎也是叫人心里有些不快的。   并且,本欲偷懒之事最终还是落到了她手上,还是得她亲自将平安符送给谢聿。   一想到谢聿或是冷脸,或是不屑的样子,江绾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   但再怎么不愿,送错的那枚高中符,自然是该要回来的。   江绾脚下步子加快,没多会便到了静思堂。   静思堂外没有值守的侍从,书房房门紧闭着,除了周围雨声不断,便再无其余声响,安静得像是并无人在此的样子。   江绾朝里探了探头,没瞧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径直上前敲响了房门。   “世子可在屋里?”   屋内。   刚被谢聿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问懵了的钦羽,又被屋外传来的女子声音吓了一跳。   他很快听出是江绾的声音,忙又转头看向谢聿。   谢聿脸色仍旧不太好看,即使听见屋外的声音有过一瞬松动,又在下一瞬再次沉了下来。   屋内没有应答,屋外便又敲响了两声。   谢聿抬眸,目光看向房门:“进来。”   江绾推门而入,一眼看见了坐在书案前的谢聿,和正摆在他眼前的那枚高中符。   江绾袖口下的手指无意识蜷缩了一下,攥得手中平安符生了褶皱,她才后知后觉赶紧松开。   “见过世子。”   谢聿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外面下雨,她一路赶来,即使撑了伞,也不免让雨露沾湿了些许碎发。   她今日身着一身浅蓝色烟罗裙,腰间玉带勾勒纤细腰身,装扮素雅精致,云纹裙摆上却有被手一路提拽后没来得及复原的褶皱。   算不得狼狈,但也能看出一路匆忙。   匆忙为何?   为这送错的高中符?   谢聿眸光渐沉,令江绾感到有些发怵,不明白他此时情绪为何。   难不成一个送错的,与他毫不相干的高中符,还能对他有所影响?   江绾思绪无果,便直接迈步朝谢聿走了去。   才走近过半,谢聿便出声吩咐:“你先退下。”   这话是对钦羽说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钦羽自是早就感觉屋内气氛不对劲了。   从世子爷看到送错的高中符开始,到世子妃紧接着亲自找了过来,莫名的气氛压得他都快喘不上气了。   钦羽当即躬身告退:“小的去静思堂外守着。”   钦羽快步走出屋中,江绾也已是走到了谢聿跟前。   她先垂眸看了一眼桌上的高中符,便自然而然拿出了袖口下的平安符。   “方才院里的丫鬟送错了,这高中符不是给世子的,这枚平安符才是。”   江绾说得云淡风轻,面上神情也冷静淡然得不像做了亏心事的样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朝桌上伸了手去,欲要直接拿走送错的高中符。   谢聿突然出手挡在了高中符上。   江绾愣了一下:“世子?”   谢聿也是眸色一顿,他蹙起眉头,看着自己身体比思绪先一步做出的反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挡着作甚。   莫不是他还要开口问她?   问她,这枚高中符是为谁而求。   她身边又有哪名男子在备考科举。   谢聿不想开口问。   但心下却压不住那股猜测的躁动。   两人就此动作僵持住了。   江绾不明所以地抬眸看了谢聿一眼。   见他情绪不明的冷脸,来此前在心里做好的心理准备便有了些许裂痕。   她不知谢聿此举意欲为何。   满心不解后,江绾还是主动开了口:“这枚高中符,是为我此前在襄州教我字画的先生所求。”   谢聿抬眸,眸底闪过一抹诧异。   江绾温声道:“在我年少时,家中请了这位先生来教导我,那日我听长公主殿下提及春闱将至,我便求来这枚高中符,愿他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这话说完,江绾再度伸手。   手指略过谢聿虚挡的手掌,直接拿走了桌上的高中符。   看似动作轻缓,实则不容置否。   但谢聿指腹被她的手背轻触了一下。   微凉的触感带走一瞬思绪。   待他回过神来时,江绾已递出另一手上的平安符放到了他面前:“这枚平安符才是为世子所求,方才是下人送错了。”   高中符重新回到江绾手中。   她很快将其收进了衣袖里,妥帖放置,不损分毫。   江绾心里微松了一口气,但也觉得自己或是要被谢聿冷拒了。   不过一枚平安符,还闹出这么个送错了的乌龙。   无论怎么想,谢聿也该是不屑的。   不屑便不屑罢。   原本这平安符也只是顺带着替谢聿求了一枚。   因着这事,她方才连午觉也没能睡得安稳。   这会话语道完,屋内安静下来,就着屋外滴滴答答的雨声,她便又有些犯困了。   江绾因此敛下眉目,只待谢聿冷淡回应后,自己就能转身离去了。   她安静等待着,一言不发,低头垂目。   这副模样看进谢聿眼中,叫他心头没由来的一紧。   这是何意?   委屈了?   委屈他质疑她,委屈他错怪她?   谢聿眉心重跳了一下。   他方才都没开口问,她何来委屈之情。   可是,他没问,江绾却是认真解释了一番。   谢聿落在桌上的手微微一动就碰到了一旁的平安符。   与那枚高中符一样的黄底红字,上面绣着“平安顺遂”四字。   她费力奔波,登上大佛寺,专为他求来这枚平安符。   顺带着给曾经的教书先生求了一枚高中符。   满心好意,却乌龙送错。   紧张解释,却得不到他的回应。   这似乎的确会让人感到委屈。   有股异样情绪悄然攀上心头。   谢聿不知这种情绪是为何,只在拿起那枚平安符后,终是生硬开口:“嗯,我收下了。”   江绾意外地眨了眨眼,但随后是彻底放松的心境。   他竟是收下了。   既然收下了,那她也能回去歇息了。   谢聿:“待会还有事吗?”   江绾自是回应:“无事了。”   说完,她微动身形,就要福身告退。   “嗯,那就在此待着吧。”   江绾一愣,错愕抬眸。   他说什么?   两人只一瞬对视,谢聿便不太自然地移开了眼。   让她留下已是受异样心绪牵扰,他便不想再多看她因此而露出的惊喜之色,以免这股异样心绪继续翻涌。   谢聿敛目,自然而然将那枚平安符收进袖口,随后又拿过方才还未看完的册子,道:“坐这替我研墨吧。”   江绾张了张嘴,却是开口无声:“……”   她怎还被留下来了。   江绾摸不透谢聿在想什么。   静默片刻后,她还是迈步走到了书案一侧,轻轻坐了下来。   安静的书房内缓缓传出墨条研磨的声音。   谢聿方才怎也没能看进去的册子,在这时倒是终于入了眼。   他扫过几页后,提笔蘸取墨汁,心无旁骛在册子上落了笔。   身侧落座的人很安静,除了研墨便再未发出别的响动。   不吵闹,却又能清晰感觉到她就在身边。   只是意识到这个事,谢聿方才心头那股异样的心绪好似又要一涌而上。   他微蹙了下眉,仍是将其压下,继续处理手头公务。   墨香萦绕,雨声伴随。   即便有人刻意忽略另一人的存在,但共处一室,相距不远,稍有侧眸,余光也会不由自主捕捉到对方,又怎能完全忽略得去。   谢聿笔尖一顿,眸底光色略有闪动。   忽有早已被忽视且再未想起过的画面浮现脑海。   “我对世子倾慕已久,这份感情于我而言无关利益,仅有纯粹爱慕,能与他成婚我自是万分欢喜,也望我们成婚后夫妻同心琴瑟和鸣。”   初闻此言,谢聿满心不屑。   已是将利益摆在明面上的婚事,又何需说这些冠冕堂皇,虚情假意的话。   但待如今再回想这番话,他竟有些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了。   利益是国公府与江家的,但婚事却只是他与江绾二人的。   真正嫁他为妻,来到他身边的江绾,像一汪春水侵浸而来,用温暖柔和的情意似要拉他一同沉溺。   好似当真无关利益,纯粹爱慕。   谢聿心跳陡然漏跳了一拍。   余光中映入的身影存在感越发强烈。   她安静垂眸,动作轻缓地为他研墨。   枯燥无味之事她却做得毫无怨言,方才显露出的委屈之色也就此一扫而空。   谢聿的心跳声逐渐乱了节拍,扰得他一阵心神不宁。   *   阴雨一整日都未停歇。   待到临近傍晚时,雨势才渐小了些,江绾也终是从静思堂脱身回到了临风院。   院子里的下人早已等候多时。   银心远远瞧见江绾的身影便赶忙迎了去。   凝霜紧随其后。   “世子妃,您回来了。”   “世子妃……”   江绾一见两人明显担忧的神色,知晓她们在为何忧虑:“别担心,事情已经解决了,送错的符也换回来了。”   银心闻言松了口气。   凝霜则一副就要喜极而泣的样子。   银心:“拖了这么些日子,世子妃为世子爷求来的平安符总算顺利送了去,世子妃,世子爷收了平安符可还欢喜?”   江绾:“……”   欢喜吗?她不知道。   谢聿一如既往一张冷脸,虽是期间做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反常举动,但面上神情并看不出太多情绪喜怒。   更何况,他欢喜与否她没多想,她只知道自己好困好累。   陪着谢聿办公,实在无趣,一点也不叫她欢喜。   江绾摆了摆手:“他既是收下了便不必再想此事了,我今日有些困乏,想早些歇息,回院伺候我沐浴更衣吧。”   凝霜:“世子妃,您还未用膳呢。”   “不用了,我没什么胃口,舒坦睡上一觉更好。”   这夜,天还未完全暗沉下去,江绾就已是上榻入睡。   她睡熟得快,想来也是白日被打搅了午休,又硬是撑着困意挺了一下午,这一睡便一夜无梦,直接睡到了翌日寅时。   天还未明,屋内一片沉暗。   江绾刚醒,身子保持不动,思绪也还未完全回炉。   好似和以往每一日早晨醒来没有区别,她也并未注意到任何异样。   直到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动身坐起来时。   自己的呼吸声停下,耳边却传来另一道呼吸声响起。   江绾赫然瞪大眼,暂未清醒的思绪令她无法思考太多。   她猛然转头一看,黑暗中一团黑影近在身边。   “啊!”似曾相识的低哑惊呼,和似曾相识的惊吓。   江绾喉间刚发出声音,就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   谢聿蓦地睁眼,两人相似惊愣的目光一眼对上。   江绾张了张嘴,吓坏了似的没说出   话来。   谢聿眸光微沉,目露不悦道:“惊叫什么,做噩梦了?”   江绾:“……”   她睡得舒坦至极,何来噩梦。   惊叫自然是因为出现在这里的谢聿。   江绾心头怦怦重跳了两下,逐渐回过神来。   前几日谢聿知晓她来了月事便不再回屋歇息了,她昨日也理所当然觉得,她月事未尽,谢聿自然也不会来。   不过回过头来想,他们同榻而眠也仅是睡觉而已,未有夫妻敦伦便没有要分床的必要。   谢聿何时归,何时不归,似乎都在情理之中。   她垂眸放松了身子,低声解释:“昨夜不知世子要回来,方才思绪未醒,天色不明,我没看清,便吓了一跳。”   只是成婚夫妻竟是在短时间内又一次被榻上的伴侣吓得惊声大叫,令江绾还是不可避免感到有些尴尬。   谢聿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眸中深色翻涌,突然意识到,会让江绾吓到的缘由,是因自己回家的次数太少。   谢聿缓过一瞬呼吸后,便径直起了身。   他撩开身上被褥,背对着坐到床榻边。   江绾看不到他脸上表情,只闻他突然没头没尾地道:“这几日我都在府上,也会宿在临风院。”   江绾:“……”   上次他好像也是这么说的,但不过第二日就马不停蹄地离了京。   对此,江绾自是敷衍:“好,我知晓了。”   两人相继起身后,天色也逐渐翻开了一缕光亮。   晨曦微露,雨后清宁。   待江绾在屋中梳妆完毕后,谢聿也从练武场练完武回了院中。   省事的丈夫从不需她贴身伺候,见谢聿拿了干净衣物欲要前去湢室沐浴,江绾便只上前询问:“世子在院中用早膳吗?”   谢聿微微颔首:“嗯。”   江绾敛目,声色很淡,听不出情绪起伏:“好,我知晓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谢聿抬眸时连她脸上神情都还未看清,目光中便只剩她逐渐远去的背影了。   他站在原地,拿着衣物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了一下,面上少见地浮现一丝迷茫。   谢聿独自惯了,平日大小事都少有传唤下人伺候,更遑论沐浴更衣这等贴身之事。   只是他也知晓,下人与妻子自是不同。   江绾好似受了冷落渐行渐远的背影,莫名与她上次眸光含情,动作轻柔替他宽衣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谢聿喉结滚动一瞬,直至不远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处,他才神色不明地恢复了动作,迈步走进了湢室。   早膳上桌后,谢聿也从湢室沐浴结束了。   江绾因着昨日未用晚膳便入了睡,这会腹中空荡,闻着食物香气就已是饿极了。   但念及礼数,她也只是规矩坐着,没有先行动筷。   谢聿信步走来,在桌前坐下。   江绾没有抬头,只目不斜视地看着桌上早膳。   桌前沉寂片刻。   谢聿侧眸看了江绾一眼。   她仍在不高兴?   就因他未让她贴身伺候吗?   谢聿微蹙了下眉,对此有些无话可说,只又多看了她两眼后,才缓声开口:“动筷吧。”   江绾如释重负,当即动筷。   饭桌上,仍如此前两人同桌用膳时一样,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交谈。   用过膳后,江绾向谢聿简短道了一声,便独自前去德宗院向云夫人请安去了。   因为谢聿本也不会去德宗院,江绾这副好似冷淡的模样,看上去也无可厚非。   但江绾走后,谢聿坐在书房的书案前,却一直有些静不下心来。   钦羽就候在一旁。   他所站的位置身后就是谢聿原本打算让江绾添置一张新书案的位置。   但现在,那里仍是空缺一块,并未添置任何东西。   谢聿在书房内扫视一周后,也明显发现了与上次所见的些许不同。   没有添置新物件,反倒少了不少东西。   少了江绾的东西。   谢聿眉心微蹙了一下,指腹交叠摩挲。   钦羽见状,探头看了看后,殷勤出声道:“世子爷可是腿上仍有不适,今日虽是雨停,若是真难受得厉害,还是请大夫前来替您看看吧?”   他刚说完,就糟了谢聿一记冷眼。   谢聿腿上好好的,雨停了,他也没怎走动,早晨前去练武时都不觉异样,这会叫钦羽一说,骨骼反倒莫名抽疼了起来。   钦羽一怵,知晓自己猜错方向了,只得低头抿嘴不敢多言了。   但谢聿又忽的开口:“世子妃在院中置办新屋了吗?”   钦羽怔了怔,虽是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如实禀报:“是的,世子爷,就在东屋,东西都置办得差不多了。”   东屋?   谢聿眉头没有舒展,视线略过屏风往寝屋的方向看去。   寝屋朝东,东屋便在寝屋一旁的方向。   但从谢聿此时所在的西侧书房看去,不仅看不见东屋,甚至连寝屋也被屋内的屏风博古架以及其他摆设遮挡了大半。   谢聿收回视线回想了一瞬。   东屋的确是院中除主屋外,格局构造都最好的屋子。   她倒是会选。   所以,屋子里少的东西便是被搬到东屋去了。   至此,谢聿没再继续问下去,终是挪动指尖翻动了手中书册。   但思绪好似仍未集中。   谢聿不时抬眸,向窗外看去一眼,又很快收回眼神,继续翻看书册。   期间,钦羽离开了片刻。   再回到屋中时,手里拿了一张请柬。   谢聿只抬眸看了一眼,就烦闷地垂了眼眸,像是要无视掉。   但钦羽无法,还是得恭敬呈上:“世子爷,方才刘大人派人将画舫宴的请柬送来了。”   “放着吧。”谢聿随手抬了下指尖,连看都懒得拆开看。   钦羽轻轻放下请柬却并未退回身后。   他偷摸打量了谢聿一瞬,试探着道:“世子爷,小的听闻刘大人此番为画舫宴筹备多日,下了不少功夫,歌舞表演,烟火盛宴,还将在画舫上展出他近年收藏的数幅珍稀名画。”   钦羽说完,谢聿缓缓抬了眼。   他神色冷淡,眸光凌厉,俨然一副“我难道会对这些感兴趣吗”的样子。   谢聿的确不会对此感兴趣,甚厌烦其吵闹,却又不得不出席这次画舫宴。   钦羽连忙又道:“小的是想说,世子妃或许会喜欢,若世子妃能随世子爷一同前去参加此次画舫宴,应是会倍感欣喜的。”   屋内陷入一阵沉默。   谢聿没说话,甚至垂了眼眸将视线重新落回到书册上,好似没听见钦羽方才所言。   钦羽见状,挫败地抿了抿唇,看来又猜错了。   他挪动脚步,正要缓缓退回身后。   谢聿忽的开口:“待会世子妃回院中了便告诉我。”   钦羽大喜,当即又上前一步:“爷,世子妃已经回来了!”   谢聿:“……何时?”   他看过窗外了,并未看见江绾回院的身影。   况且,她若回来了,怎会不在屋中出现。   钦羽压根就没注意到主子好似又要下沉的脸色。   他还笑眯眯道:“小的也是方才出去取请柬才得知的,世子妃早便回到院中了,现在正在东屋待着呢。”   谢聿面无波澜,只有修长的手指在听完这话后一下下地敲击着桌面。   早便回来了。   没有回屋。   没有出声。   一个人悄然无声去了东屋。   钦羽不知谢聿心中所想,欣喜一阵却又不得反应了,不由敛了笑,试图再次打量主子神色。   还未抬眼。   谢聿先一步道:“你先退下吧。”   “啊……是,世子爷。”   这难道还是猜错了吗?   想拍马屁,给主子出了个讨夫人欢心的招儿,却拍到了马蹄上。   钦羽退出主屋后,站在门前重重给自己脑门拍了一掌。   他还真是个猪脑子。   世子爷怎也不是会花心思讨人欢心的人,他这出的什么烂招,难怪拍不到点子上。   *   江绾从德宗院回来后,就径直来了东屋。   这儿全是按照她的喜好置办的,她大多按照以往在襄州闺房的布置来放置屋内摆设。   即使此时屋中物件还未齐全,但也已初见雏形。   每次来到这间屋子,都让她有种回了家的亲切感。   江绾很喜欢待在这儿,在前几日书房一侧置办妥当后,她白日闲来无事时都会在东屋待着。   原先她放在主屋书房内的那些东西,更是早就全部搬离了。   雨后的庭院带着比平日深一色的湿泞。   空气中飘散的清新气息又令人心情舒畅。   江绾坐在书案前,透过一旁的窗户,正好可见院中池塘假山一角。   她颇有兴致,研墨提笔,细细描绘这一处雨后景象。   又一笔落下,屋外突然传来声响。   江绾黛眉微蹙,不喜认真专注时被打断了思绪。   但她还未出声,门外凝霜已先一步出声禀报:“世子妃,世子爷来了。”   江绾一怔,满脸诧异。   她放下笔三两步走到门前开门。   谢聿高挺身姿将门前光亮遮挡大半。   居高临下看来,正好对上江绾讶异之色还未褪去的双眸。   “世子怎会在这?”江绾下意识问出口。   问完才觉自己这话太过直接。   但她今晨和谢聿用过早膳后,就没觉得他会再继续留在府上。   大抵待她从德宗院回来后,临风院内便不再见他踪影了。   所以江绾回来后连问都没多问一句,更没回主屋看上一眼。   这会谢聿出现在眼前,怎会不叫她惊讶。   谢聿微眯了下眼,对她这副见到自己的惊喜模样有些不适应。   已是提前预料过这种不适应,所以他在屋中踌躇片刻后,才从动身来了东屋。   此时当真面对这种不适应,他还是生疏地不知作何表现才好。   于是他索性没做任何表现,面无表情地看着江绾,视线直接打量她或许还没来得及收起的低落神情。   但江绾面上哪有任何低落,在回过神后,还温柔得体地侧开身来:“世子先进屋来吧。”   像是邀人做客似的。   但两人本是同一院中的夫妻。   谢聿沉默着多看了她两眼,仍是看不出异样,又无话可说,便只得先阔步走进东屋内。   原本被闲置下来的宽敞屋子他已是许久未曾进来过。   此时再见,整个屋子焕然一新,各处各角落都再看不到过去荒芜的影子,让他感到一瞬陌生。   谢聿视线在屋中扫视一周后,回头看去,江绾正站在门前对丫鬟吩咐着什么。   “还是按世子此前的习惯吧,沏好茶端来。”   “是,世子妃。”   江绾吩咐完后,轻轻带上房门朝谢聿走了去。   她温声开口:“世子此前说置办新屋可按我的想法来,我便着手办了,眼下还有一部分物件还未完工,所以看着有些空旷。”   谢聿的确注意到了,和书房正对的屋内一角还完全空着,连个柜子也没有。   那般空间,就是摆上一张拔步床也绰绰有余。   但这并非寝屋,自不会摆上床榻,他一眼也看不出江绾打算要在那处地势摆什么东西。   谢聿没有多问,微微颔首,往书房走去。   这里果真是离主屋西侧最远的位置。   连主屋那头屋檐一角也看不见,但光景倒是不错。   谢聿刚走近书案,视线便停在了书案上还未完成的半幅画上。   这是谢聿第一次瞧见江绾的作品。   即使还只是半成品。   在成婚之前,国公府内就细致探查过江绾。   得到的消息,无一不是夸赞其美貌端庄,温柔贤淑,更赞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谢聿那时丝毫未将这些说辞放在心上。   他本就不愿,便不曾关心过与江绾有关之事。   而为令他结成此亲,又怎会提及她半点不是,自是好话说尽,要把人夸上天。   但如今看来,无论是她的外貌,还是她的脾性。   以及眼前这副还未完成的画。   构图清晰明确,落笔干净利落。   让人不由期待画作完整完成后会是怎样的画面。   江绾的确有诸多值得称赞之处。   他似乎也无法再认为那些说辞是为夸大其词。   江绾本是并不介意自己的画作被旁人所见。   谢聿走进屋中,自是会一眼瞧见她画过一半的画作。   但没曾想谢聿却是看过一眼后,又直勾勾地盯着一直在看。   不知是在审视,还是别的什么,看得直叫人难为情。   江绾迈步上前:“方才我闲来无事在此随便画画,这幅画还未画完。”   说着,江绾便伸手要去将画卷收起来。   谢聿眸光微动,转而将视线落到了江绾脸上。   那份略显慌乱的难为情看进谢聿眼里,便不由让他觉出几分别样意味。   她果然还是有过低落心情了。   而后在此作画缓和心绪。   谢聿回神抬手:“不必,我来是有事和你说。”   江绾动作停住,心下还攒着几分没消散的难为情,侧过身子挡住了桌上画面:“何事?”   谢聿薄唇几欲翕动,却是没出声。   他默了默,连眉头都逐渐蹙了起来。   江绾全然不知他要说什么,只觉在谢聿脸上竟瞧见了为难之色,莫不是出了什么天大的要紧事。   是与江家有关吗?   是江家出了什么事吗?   还是……   她屏息凝视,随他一起蹙眉等待。   好半晌后。   谢聿终是生涩开口:“下月末,你想……”   江绾紧张得憋红了脸,谢聿却止了声。   她低声重复:“下月末,我想?”   谢聿烦闷阖眼一瞬,再度睁眼,声色恢复冷淡,径直开口:“下月末,你随我前去参加一场画舫宴。”   “……啊?”   江绾张了张嘴,正要再说什么。   谢聿沉着脸色,不等江绾开口,阔步离开了东屋。   凝霜进屋时,只见江绾一人立再书案前。   她端着盘中茶水上前:“世子妃,茶水来了,世子爷人呢?”   江绾怔在原地,好半晌没从提起的紧张心绪中缓过神来。   可方才她却并未听见所谓的天大的要紧事。   余光中,有一道身影快步走过窗外一角。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不知道啊。” 第21章   本是为谢聿沏好的茶水只能江绾独自享用了。   她呆站了好一会才坐回书案前。   但提笔之后,又久久没有重新落笔。   江绾拧着眉头思索一阵,仍是觉得谢聿方才那副模样怪怪的。   能让谢聿露出犹豫为难之色,说出的话却只是参加一场画舫宴这么简单。   还是一场久至下月末的画舫宴。   现在还是四月初呢。   怎么想都让人有些放心不下来。   江绾这段时日没再得到家中的消息。   关于江黎来京一事也没了下文。   方才这一股紧张上来,让她也不自觉将思绪往这方面想了去。   是这场画舫宴与江家有关,还是江黎进京一事受到了阻碍。   亦或是,国公府这边要与江家进行另外的什么交易。   毕竟,她与谢聿之间本也就只有这些联系。   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要紧事值得谢聿亲自来找她,还让他露出了那样的神情。   江绾原是想在午膳时当面再询问谢聿一番。   但到了午时,院中下人告诉她,谢聿去了谢国公那儿,应是不在院中用膳了。   江绾只得暂且作罢 。   心下疑虑未得解答,她这一整日都被牵扰着思绪。   连带着手下画也花了比以往多用了一半的时间才得以完成。   临近傍晚,江绾终是在饭桌前与谢聿碰上了面。   若是寻常夫妻,此时应是随口就能有不少话与对方自然交谈。   好比询问今日过得怎样。   或是谈论前段时日未曾见面的日子各自身边发生了怎样的事。   就连这会刚端上桌的热腾腾的饭菜,也可以随意展开些许话题。   但面对谢聿那张毫无情绪的冷脸,江绾竟是少有的无从开口。   饭桌上一如既往的安静。   江绾垂着眼眸吃得心不在焉。   谢聿视线不着痕迹地飘去,一眼便捕捉到了她的神情。   她有话想说?   说什么?   谢聿脑海中没由来浮现白日在东屋时的画面,脸上霎时闪过一抹不自然。   这时,江绾忽的抬头。   正好撞上谢聿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两人皆是一愣。   江绾抿了抿唇,忍着尴尬突兀开口:“世子身上的伤恢复得如何了?”   谢聿神色一顿,迟疑了一下,才回答:“还好。”   江绾:“……”   或是谢聿不会聊天,亦或是他压根就不想和她多说。   如此回答,叫人怎能把话接下去。   江绾无言以对,闷闷地“哦”了一声,又继续低头吃饭了。   饭后,两人相继无言,又各自待了一会后,天色便完全暗了下来。   江绾先行前去沐浴。   身子浸入热水中,舒畅身体,思绪却仍旧没能舒缓。   银心伺候在她身旁,为她浴桶中加入润肤的精油后,一抬眼就瞧见了她面上的苦色。   “世子妃,您怎么了,可是遇上烦心事了?”   江绾闻声回神,目光看向银心,心头不由泛起一阵酸涩。   她轻轻摇了摇头:“只是近来不得家中消息,心下有些落寞罢了。”   银心是同江绾一起从襄州来到京城的。   她也如江绾一样,在襄州有许多牵挂。   她敛目默了默,忍下心中酸楚,极力宽慰:“算着时日,世子妃此前寄回襄州的信件应是该寄到了,大少爷三少爷,还有老爷和各位夫人们应当也都收到世子妃的关怀了,再等段时日,世子妃便又能收到家中来信了。”   是啊。   上次家中来信,江绾看过信件后立刻回了信。   一来一往,本也需要时日,未曾耽搁,是她自己太着急了。   可是,她能收到的,也仅有信件而已。   不见家人面容,无法与他们面对面说上话,心中的期待怎也是无法被完全满足的。   江绾敛目,被浴水沾湿的眼睫微微轻颤着,遮掩眸底压不下的落寞之色。   银心瞧着心疼,鼻尖也跟着开始泛酸。   她别过眼缓了一瞬呼吸,才重新打起精神,道:“世子妃,您若想快些知晓家中的消息,其实可以问问世子爷。”   江绾抬眸,一时没说话。   银心:“奴婢也是听府上其余下人说的,世子爷近来手头一直有在处理襄州的公务,具体是什么奴婢也不得而知,但大抵应是与江家有关的,若是询问世子爷,世子妃也能提前安心些许了。”   江绾还是沉默,连目光也静静移开了。   银心见状,当即懊恼道:“世子妃恕罪,是奴婢多嘴了。”   江绾摇摇头:“没有,我不是责怪你。”   她只是烦恼要向谢聿开口询问此事。   谢聿在湢室沐浴时,江绾就坐在梳妆台前踌躇措辞。   她想知晓的事情很多,但也觉得谢聿定是没那么多耐心告诉她所有。   此时她才终是体会到几分这桩婚事带给她的难处。   江绾手指绕着身前一缕乌发,低着头微微叹了口气。   这时,房门前传来声响。   江绾闻声回头,一见谢聿便站起了身来。   谢聿又在江绾脸上瞧见了那副神情。   有话想说,又欲言又止。   谢聿迈步朝她走去。   江绾随之迎上:“世子要歇息了吗?”   “嗯,天色不早了。”   寝屋外的烛光已是熄灭。   院子里还有些许轻微响动,是下人们在准备夜里的轮值。   江绾走近到谢聿跟前,敛着眉目,缓缓伸手:“好,我替你宽衣。”   谢聿站定不动,视线略微垂下,就看见了江绾朝他衣襟伸来的手。   白玉柔荑,纤细修长。   借着昏暗的光线,也能瞧见那双手肌肤细腻,俨然未曾干过粗重劳务。   宽大的袖口随着她抬手的动作滑落些许,露出一截白皙皓腕。   若说今晨那会,他见江绾问过他用膳一事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便不由猜测是他不需她贴身伺候,令她感到受了冷落。   但眼下,她主动前来,他无声默许。   他却并未在她身上感受到任何欣喜。   鼻息间,流转着两人相继沐浴后的清香。   身前触感难以忽视,隔着轻薄的衣衫,感触另一人的体温。   江绾动作比上一次熟练了一些。   知晓谢聿身量高,她抬手的同时也垫起脚尖。   今日谢聿身上外衫并无腰间排扣,衣襟从肩膀拉下后,衣衫也顺势往下滑落。   “世子可知我家中近来消息?”   温和的柔声划破静谧氛围,近在身前,轻缓地传入耳中。   “江家何人消息?”   “我爹,大哥,阿黎,还有……”   江绾逐渐止了声,手上已是完全将谢聿的外衫脱了下来。   她微微低头,没有显露脸上神色。   男子宽大的外衫被她抱在怀里,触及一片余温。   屋内静了一瞬。   江绾重新整理心绪,张了张嘴正要开口。   谢聿上前一步,伸手就从江绾手中拿走了自己的衣服。   江绾一愣,错愕抬头。   谢聿已然背过身去,抬高手臂将外衫挂上床边的衣架。   “江黎进京一事已四下打点过了,但还需等手续上交,层层交接,此前明面上就紧盯着江家的几股势力在你我成婚后逐渐消退,但暗中其余势力还需时日查探,江毅着手在办此事,前几日我刚收到消息,事情进展顺利。”   谢聿嗓音清冽,以陈述的语气声无波澜讲出这一大段话。   听得江绾眸中怔然不减,但有眸光颤动。   话音落下,谢聿挂好衣衫转回身来。   他的面容笼罩在光亮照不到的阴影中,显露几分不易近人的冷淡疏离。   但他此时仅着一身宽松的交领衫,平日总是一丝不苟的乌发披散开来,又将这份冷意驱散了大半。   “你若还想知晓更多细节,明日让钦羽告诉你。”   江绾鼻尖一酸,昏暗光线遮掩了她稍有泛红的眼尾:“世子……”   “往后你若想知家中消息,可直接询问我……身边的人,他们知晓的,自会事无巨细告知你。”   “多谢世子。”江绾压下了险些涌上的泪意,却没压得住此言尾音不自觉的上扬。   谢聿微眯了下眼,这下倒是看不清她的神情,也明显感受到了她的欣喜。   所以,她从晚膳时起,就是一直在为这事踌躇?   那她方才主动的贴近,也只是因此缘由?   谢聿正想着,一抬眼,江绾迈步走近。   烛光照亮她姣好的面容,一双黑眸又亮又润,眼尾含着浅淡的喜色,目光温和地看着他,嫣唇轻启:“世子,上榻歇息吧。”   谢聿神情松懈,心下不由轻哼一声。   看来也不尽然。   江绾的确感到欣喜。   欣喜自己牵扰一整日的心绪总算落下,江家一切安好。   也欣喜自己往后能随时知晓家中消息,不必再焦心等待。   她听着床榻那头声响渐弱,弯身熄灭了烛火。   直到她也回到床榻边脱鞋躺上了床榻,感受到身边谢聿一如此前存在感极强的体温,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   “世子……”   “还有何事?”   谢聿语气似有不耐。   但夜色将人视觉蒙蔽,不见他那张冷脸,便也少了几分推拒。   江绾微动了下身,余光瞥见谢聿背对着她,她也放心地侧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暗色中,连谢聿的背影都显得模糊。   江绾直言开口:“世子今日提及的画舫宴,是为何事? ”   话音落下。   榻上陷入一片沉寂,连呼吸声都变轻。   江绾疑惑地眨了眨眼。   若非自己是在谢聿应声后发问,不然此时的沉默就好像他已睡着,压根就没听见。   也或许是听见了不想作答。   江绾越发不明这场画舫宴究竟是何来头,让谢聿此前专程告知她,此时又不愿回答。   他连江家的事都能罕见耐心地告知她许多,区区一个画舫宴怎还叫他沉默了。   可江绾对此一无所知,既是要随谢聿一同赴宴,怎也该知晓些许,以作准备。   但又等片刻,榻上依旧无声。   江绾抿了抿唇,困意渐来,也就此要放弃询问。   谢聿忽的出声:“江绾。”   江绾险些闭上的眼眸又蓦地睁开。   一抬眼,身前一阵翻身响动,她猝不及防对上了谢聿沉黑的眼眸。   江绾倏然僵住身体,也不自觉屏息。   仍在夜色笼罩中。   但谢聿近在咫尺的脸庞却清晰可见。   他眸色深沉,眸底蕴着她未曾见过的神色。   某种曾领会过的暗示悄然又上心头。   江绾似有退意,却未动分毫。   脑海中想不起半点曾看过的册子内容。   她僵在原地,不知自己此时该作何回应,只剩眸中神色无助。   “月事,结束了吗?”他的声音又低又哑。   江绾能够屏住呼吸,却掌控不了心跳声乱了节拍。   她微动双唇,连呼吸也不再受控。   热息铺洒,好似回答,却无声音发出。   在她微不可察的点头后,腰间探来一只宽厚的大掌,稍加用力,便将她整个人带进了他怀里。 第22章   相互紧贴的胸膛传递热烫的温度,灼得人头皮发麻,思绪混乱。   江绾腰身被大掌紧箍。   谢聿指腹暧昧不明的摩挲,让她轻薄的寝衣生出褶皱,卷起边角。   一截腰肢暴露在空气中,激起一丝瑟缩的酥麻。   耳边的呼吸声变得粗重明显。   江绾闭着眼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饶是此前已经做过诸多准备,但真到这一刻时,竟仍是会紧张不已。   成婚两个月,早该进行的圆房一事因为各种原因拖延至此。   但该来的早晚会来。   至少不是在完全生疏的成婚第一日,也不是在相看两厌剑拔弩张的氛围下。   这已是为此减少了一大步难关。   江绾深吸一口气,极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两人皆是初次,在陡然贴近之后,除了近似相拥的姿态,和口鼻间交缠流转的热息,便再无下一步进展,像是不知要如何进行下去了。   暗夜托着此时的热稠不断升温,僵持不动的姿态却又令隐秘的暧昧氛围趋于凝滞。   江绾缓缓睁眼,抬眸对上一双沉暗的黑眸。   狩捕猎物一般紧锁住她,眸底的暗涌翻腾像是要将人吞噬。   但仅有侵略的视线,却无进攻的举动,让人一眼看穿了他急切之下的不得章法。   江绾主动倾身向前,柔软的双唇带来一片幽香,轻轻落在他喉间滚动的喉结上。   手指从他结实的腰腹划过,绕至身后将他抱住。   明显感觉谢聿身体一僵,掌心下触及的背部肌理也瞬间绷紧。   她因此有一瞬退缩。   柔若无骨的手在他背部挪动。   似撩拨,也似抽回。   谢聿呼吸一窒,蓦地伸手攥着她。   江绾动作被迫停住,指尖就落在谢聿腰间的松散的系带上。   她双眸潋滟,湿漉漉的眼眶泛红,手掌在他掌心中微微地挣动了一下。   谢聿骤然翻身而上。   江绾手上得以解脱,腰身却被更大的力道拢住。   方才短暂的凝滞,显得此时骤起的风浪汹涌难挡。   册子上的画面在这时莫名浮现脑海,但身体随之感受到的,却冲破此前所有理解,带来令人颤栗的感触。   江绾下意识想推开他,双手抓住撑在两侧的结实臂膀后,又无意识转为了无助的攀附。   谢聿垂眸看去。   手臂上贴来的柔软触感自认用尽力气,于他却像是挠痒抚摸一般。   不挡分毫,反倒摧残理智。   有隐忍的汗珠渗在额头,眸中映入难耐的娇容。   她原本白皙的肌肤染上红热,雪白贝齿紧咬着双唇,压出一片凹陷的弧度,鼓起莹润的软肉。   谢聿眸光渐暗。   有种怪异的,难以言说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未曾见过她露出这样的神情。   好似失了仪态,却又令人移不开眼来。   仍旧很美。   但是另一种透着媚色,摄魂心魄的美。   是不被旁人看见,仅有此时,唯独落入他眼中的美。   谢聿听见自己耳边有声音震耳欲聋。   他自认自己此时面上应该没有太多别的表情。   毕竟他理智仍在,毫无失控。   但直到他看见自己的拇指不知何时探向她的脸庞,最终落在了那双嫣红饱满的唇上。   他才赫然反应过来,耳边听见的是他骤跳如雷的心跳声,他脸上绷紧的神色早已不似平时淡定,更有控制不住的呼吸重喘在胸腔。   手指向下按去,指尖撬开她的牙齿,隔绝她咬唇的力道。   软肉陷下,指尖染上湿濡,指腹在她挺润的下唇上意味不明地摩挲。   彻底的失控是难以被自身察觉的。   长久维持的冷静自持一夕破灭,如群山坍塌。   直至风浪的尾声,好似帆船覆灭。   屋内陷入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两人都没有说话。   来回交错的呼吸声都在相继缓和方才出乎预料的激烈。   江绾平躺在榻上,是她一开始被压下的位置,也是从头到尾都没变过的位置。   她思绪还未完全清晰,脑子里没头没脑想着,谢聿倒是一点不似册子里那样花样百出,也省得她翻来覆去折腾。   谢聿坐在床榻尾端,微垂眼眸,看不清脸上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微凉夜色带走最后一缕余韵。   谢聿抬眸,目光幽深地从江绾身上掠过。   “还好吗?”   低哑的嗓音好似又要将氛围拉拽进沉溺的深海。   江绾微动身子,忍着热流涌动的古怪感,点了点头:“我没事。”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似羽毛挠在耳根,又窜入心尖。   谢聿呼吸一顿,压着没由来的躁火,伸手拿过一旁的衣衫,挡住了上身结实流畅的肌理线条,也挡住了双臂上或深或浅的数道红痕。   江绾抬起眼来,静静看着谢聿穿好外衫从床榻上起了身。   他沉默走向房门前,一开门,门前便有一直候着的下人迎来。   他低声吩咐了几句,转而往湢室去了。   直到谢聿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江绾这才重重呼出一口气来。   身子仍是虚软疲乏,但心下却是放松一片,有种大事落定的松懈。   屋外下人还在忙碌着打水。   江绾自己先撑着身子慢慢要坐起来。   刚起身一半,她不自觉轻嗤了一声。   江绾垂眸看去,借着夜色,也模糊不清地看见了自己腰上的几道红痕。   刚才整个过程,从真正开始后,进行得还算顺利。   他们无人退拒,便配合得很默契。   不,不能说是没有退拒,应该是过分火热。   江绾在此之前从未想过谢聿会有这样一面。   热火得要将人灼伤,力道大得几近失控。   几乎忘记,克制二字如何书写。   江绾对此无从对比,越是回想,脸上消散些许的热意就好似又要蔓上。   银心进屋的声音将她唤回思绪。   “世子妃,   水备好了,奴婢伺候您沐浴。”   江绾应声后,银心便绕过屏风前来床榻边扶她下榻。   屋内亮起微弱的烛火,不算刺眼,也照亮视线。   江绾仅披着一件轻薄的纱衣。   待到走到浴桶前,纱衣褪去,光洁肌肤就此显露。   银心在她身后赫然倒吸一口凉气。   江绾闻声转回头去,就见银心怔着眸子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她愣了一下,顺着银心的视线垂眸又见腰身红痕。   有了光亮,此时所见自比方才在榻上浅浅一瞥来得清晰。   江绾肌肤白皙细腻,往常稍有磕碰也易留下印子。   她这时也想起方才最后一刻,谢聿失控收紧手掌的力道。   掐得她有一瞬呼吸困难,但也并非疼痛难忍。   直到那一段汹涌褪去,她也恍恍惚惚地没有心思注意腰侧。   这会才见,竟是留了这么深的印记。   银心吸了吸鼻子,心疼难耐道:“世子妃,您受苦了。”   江绾本要游走的思绪骤然拉回。   这……也算不得是受了苦,她方才并没觉得有太多难受。   缓过最开始那一瞬的满胀刺痛后,逐渐就有热意生长。   潮浪汹涌时,更有一瞬灵魂震颤般的灭顶舒畅。   江绾:“……”   她霎时耳根通红,面上热烫。   在未出阁的小丫鬟面前难以启齿隐秘房事。   最后话落到嘴边,只剩藏着羞赧的敷衍:“不必担心我,我没事,伺候我沐浴吧。”   *   清晨天明,天光怯怯缩缩从窗户一角探进屋内,像是不愿吵醒榻上熟睡的美人。   今日榻上并非江绾一人。   谢聿破天荒一觉沉睡至此,直到膝盖处侵扰许久的痛感变得越发尖锐,才将他彻底从梦中唤醒。   谢聿赫然睁眼,眸中一片沉郁。   但当余光掠进一抹倩影,沉色又消散在逐渐清醒过来的思绪中。   谢聿侧眸往身边看去。   江绾侧身躺在近处,一头乌发如瀑般散在枕上,也滑落些许淌入身前。   她面容恬静,安然熟睡,脸颊一侧显露白皙肌肤透出的红润,被此时不算热烈的日光笼罩着,显得温柔又潋滟。   纤细的胳膊落在胸前,却未完全遮挡住衣衫褶皱露出的一片瓷白。   随呼吸起伏间若隐若现,恍人眼帘。   谢聿瞳孔一紧,当即移开视线,起身背了过去。   他坐在床榻边静默片刻后,才动身拿来外衣穿上。   昨夜已是圆房,一次足矣。   纵欲失仪,他的理智自持仍在掌控之中。   谢聿面无表情地穿好外衫,又坐立片刻后,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去。   或是昨夜累极了,也或是本就睡眠安稳。   江绾丝毫未被身边微小的动静吵醒。   谢聿静静地看着安睡的妻子。   这一刻,他确切感受到了自己已经结亲成家的事实。   正如他此前所想,适应成婚并非无法达成之事。   但目光所及之处,却又肆无忌惮窜入心头,莫名激荡起一片涌动的躁意。   谢聿霎时微沉脸色将其压了下去。   目光又在江绾脸上流连片刻。   他才收回视线,站立起身。   膝盖处因站立清晰传来刺痛感。   窗外天阴,但并未下雨。   这股刺痛是因他昨夜沐浴时,心头莫名窜出画面,浇以冷水平息,而在此时发出的抗议。   谢聿缓缓迈步,心下再次暗道:仍在掌控之中。   房门打开,钦羽早已侯在门前。   他躬身行礼,等待主子今日指示。   谢聿绷着唇角,神色晦暗不明。   半晌后,他沉声吩咐:“唤府医到静思堂。”   钦羽一怔,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天色,又转而看向谢聿的膝盖。   谢聿目露不悦。   钦羽连忙收回视线,低头应声:“是,世子爷。”   一旁贴身伺候江绾的丫鬟随之迎上来。   谢聿神色微动,抬手拦住:“她还没醒,让她再多休息一会。”   *   巳时过半,江绾才软绵绵地从睡梦中苏醒过来。   她起身之时还未对身侧无人感到异样。   直到她将门前丫鬟唤进屋伺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昨日谢聿宿在这里,他们圆了房,他这会不见踪影了。   江绾便顺势问道:“世子呢?”   凝霜从进屋起小脸就红扑扑的,眸子里藏不住喜色,一听江绾发问,便积极地凑上前来:“世子妃,世子爷去静思堂了,临走前吩咐奴婢们让您好好歇息,断不可进屋打搅到您。”   江绾闻言脸上神情淡淡的,像是还未彻底苏醒过来,好一会才轻轻点了点头。   一阵梳妆后,江绾独自在屋中用了早膳。   这一早除了她因昨夜折腾起得稍晚了些,似乎与以往并无太大区别。   不过江绾用过膳后,并未去其他院中请安,也未去东屋坐着。   她静坐一会后,唤来凝霜:“钦羽这会在何处?”   凝霜:“钦羽……他应当随世子爷在静思堂吧。”   她疑惑江绾怎突然问起谢聿身边的侍从了,不由猜测:“世子妃是要去静思堂见世子爷吗?”   江绾摇头:“不是,你去一趟静思堂唤钦羽过来,就说我有事问他。”   *   静思堂内。   府医匆匆赶来,路上听闻是世子爷腿疼得厉害,丝毫不敢怠慢,满脸神色凝重。   毕竟今日虽是阴天,但并未下雨。   前两日有雨时,都不见世子爷伤有异样,不下雨了反倒传他看诊,怎能不叫人提紧心弦。   府医入屋,抬眸便见谢聿神色淡然地坐在屋内。   谢聿一向如此,实际情况或轻或重,表面上大多看不出异样。   府医躬身行礼,没有耽搁,连忙放下药箱跪到谢聿跟前:“世子爷,小的需得先看看您腿上情况。”   谢聿颔首,探出左腿来,自己捞起了裤腿。   屋内仅留有钦羽一名侍从候着,周围寂静无声,当他见到谢聿腿上情况时,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尤为明显。   谢聿听见声音没管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膝盖,瞧见预料之中的红肿,便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府医见状皱起眉来。   只见谢聿左腿上,一条蜿蜒的伤疤一路从膝盖蔓延至小腿中段后侧。   这是以往的旧伤,但从时隔数年还如此狰狞的痕迹也可看出,当时伤势极重,伤处定是一片触目惊心。   此时,这道伤疤周围隐隐泛红,像是被泡烂的肉一般,发胀红肿,算不得严重,但也的确看着骇人,自然也会有疼痛。   “世子爷,伤处突然发肿,您近来可是过度使用了左腿?”   谢聿身子后仰靠上椅背,绷着嘴角没说话。   钦羽见状,回过神来,替自家主子接话:“没有的,因着知晓这几日天阴有雨,世子爷几日前就停了大半公务只在府上办公,连着晨间的练武也未曾用腿,还减了量,怎会使用过度呢?”   府医眉头越蹙越深,喃喃自语着:“那怎会如此呢……”   谢聿这时又坐起身来,松手落下裤腿收回左腿:“只是发肿吗,那便开药止疼消肿吧。”   这话一出,府医面露难色,钦羽更是担忧焦急道:“世子爷,您再让府医替您看看吧,这伤本也存在多年,按理说如今应是不会再有太大的影响,即使又蹦又跳,骑马练武也都不成问题,除了天阴时或有酸胀,但只要不碰冷水,怎也是不会发肿的呀。”   钦羽苦口婆心,谢聿却是面色冷淡,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像是压根没听进去。   酸胀?   他那会可没觉得有任何酸胀,只有从别处涌动的躁动肆意叫嚣,让他险些没压得下去。   “开药。”   府医欲言又止,而后只得起身应道:“是。”   钦羽还是放心不下,张了张嘴正要继续规劝。   突然屋外传来声音禀报:“世子爷,世子妃派人前来寻钦羽前去问话。”   谢聿闻声抬眸,眸底神色闪动了一下。   钦羽怔然,不明所以。   这头便闻谢聿开口:“听了见?还不快去。”   “啊……是,世子爷。”   钦羽满心担忧,一步三回头,但到底还是没能多说什么,出了屋子带上房门,一路朝临风院去了。   钦羽一走,屋中仅剩两人。   府医一边低头开具药方,一边暗自踌躇措辞。   他为医多年,眼下也非疑难杂症,即使情况并未道明,但他稍加思索便也大抵猜到了其中缘由 。   世子爷并未奔波在外,国公府内也不会伺候不周。   如今世子爷已成婚事,其中私密自不必言明。   屈膝过久,伤处酸胀之时,当是最为忌讳冷水浇灌。   至于男子为何莫名用以冷水……   府医笔下书写一顿,低声缓道:“世子爷,伤处虽久,但仍有旧疾,天阴之时,您还是……莫要以冷水沐浴的好。”   “开药。”   “……是,世子爷。” 第23章   江绾做过吩咐后,便去了东屋。   没等多久,门外便传来凝霜的声音:“世子妃,钦羽找来了。”   “进来吧。”   钦羽有些摸不着头脑,提着心弦推门进到了东屋里。   江绾挥退凝霜,只留了钦羽一人在屋中。   钦羽行礼:“小的见过世子妃,不知世子妃有何吩咐?”   江绾:“不必紧张,唤你来,是想问问你,近来可有襄州的消息,你可知我家中情况如何?”   钦羽一愣。   今日谢聿自是未曾对他做过交代。   但看谢聿方才听闻江绾寻人的消息,就直接让他过来了,想必也是知晓江绾要问什么。   钦羽这便没有隐瞒,直接开口道:“小的知晓一些,近来世子将江三少爷进京一事安排得差不多了,还需最后一点流程,需得花上一些时间,再然后便是江大少爷……”   江绾出声打断他:“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想知晓,我家里人的近况,他们身边可有发生什么事,我爹身子可还好,我大哥与大嫂可有吵嘴,还有府上其余夫人们……”   江绾自顾自说着,又不由逐渐止了声。   她想问的,并非那些冰冷的公事。   而是家中人真正的情况。   就像她在襄州时那样。   闲着几日窝在院子里,一时想起好几日不见江黎闹腾,随口一问,就能知晓他又上哪儿闯了祸。   某日突发奇想去父亲院中寻他一起用午膳,还没进门就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和父亲沙哑隐忍的声音:“一点小风寒罢了,别叫绾绾知晓了,否则她又得念叨我了。”   亦或是,单宁秋深夜气呼呼地来她院中打搅,含泪控诉她大哥,最后事情大多都以大哥不要脸面,半夜站在自家妹妹院中大声认错结尾。   还有府上的其余夫人们,心情好时个个情同姐妹,嘴比蜂蜜甜,能把人夸上天。   哪天一个不乐意又吵嚷得险些把把后院都炸翻天,最后一问,才知晓事情的起因不过是一颗漂亮的宝珠,遭手头宽裕的二夫人拿下,其余几人气急败坏,但吵吵嚷嚷又过了。   这些以往曾发生在家中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在那时显得稀疏平常,不足珍贵。   如今她却是想要知晓分毫,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谢聿所说的细节,应当也不是她想知晓的细节。   钦羽不过跟在谢聿身边办事,真正发生在襄州的事,他又怎会知晓。   开口发问前她未曾细想,当真问出了口,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好像没法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江绾敛目,眸底泛起几分落寞,掩于浓长眼睫下。   她抬了抬手,心下已是打消继续问下的想法。   还未开口,钦羽忽的试探道:“世子妃,是想问家中人平日近况吗?小的知晓不多,但也听闻一二。”   江绾蓦地抬眸:“你都知晓些什么?”   钦羽并非愚钝,大抵猜到了江绾真正想知晓的是什么,便回想了一下后,道:“上次世子爷离京,在外和江大少爷见了一面,他们倒是大多谈及公事,但闲下来时,江大少爷把小的唤去一旁问了问世子妃的情况。”   “大哥过问我了?你如何告知的?”   钦羽挠挠头:“小的不常伺候在世子妃身边,知晓的也不多,便只道世子妃一切安好。”   江绾微微颔首,这样说也好,免得说得多了,无论好坏总可能叫江毅胡思乱想,平白担忧。   钦羽又道:“不过江大少爷问过小的世子妃的情况后,临走前交代了小的几句。”   “何事?”   “江大少爷称自己要去一趟济生堂耽搁些时辰,要劳世子爷稍等他片刻,小的多嘴问了一句,便见江大少爷心情甚好地告诉小的,家中需得几幅安胎药,今日来此正好临近济生堂,他便亲自去一趟,小的猜,江家这是有位夫人有喜了。”   江绾随之惊喜道:“是嫂嫂有身孕了?!”   “江大少爷并未细说,这事小的也就是自己瞎猜猜,或许是江少夫人,也或许是江家后宅其余夫人。”   江绾方才眸中的落寞早已一扫而空,此时眼眸亮灿灿的,即使是下人不经意间得到的小道消息,还未有定论也不知其确切,她也仍是好生欣喜。   如此想来,或许还真是单宁秋有了身孕。   若是府上其他夫人,她大哥又怎会乐呵到在下人面前都显摆此事,还在办公之时抽空亲自前去拿药。   江绾心头怦怦跳着,或许再过些时日,下次收到家中来信,就能确切知道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了。   “你还知晓些别的什么事吗?”   钦羽点点头,偷摸看了江绾一眼。   不难看出,这位远嫁来京的世子妃思家万分。   这些不足为奇甚至无关要紧的消息才是世子妃真正想知晓的。   世子爷自然是不会过多注意到这些消息的。   也难怪世子爷会让他来告知世子妃这些事。   钦羽动了动唇,努力回想自己所知晓的每个细节,而后缓缓开口,继续向江绾讲述了起来。   *   谢聿腿上的情况并不严重,也正是府医所推测的那样。   伤处肿痛是因酸胀之时用了冷水沐浴。   至于究竟是用了多久的冷水,冰冷浸骨了多久,那就只有谢聿自己才知晓了。   府医为谢聿开了些止疼药,又准备了外敷消肿的药包。   谢聿花了些时辰在静思堂为伤处敷药。   敷过一次后,腿上红肿明显有了些消退。   下人端来刚煎好的汤药。   谢聿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做完这一切,被江绾唤去问话的钦羽却是还没回来。   谢聿坐在屋中静待了一会。   他并不介意江绾打探娘家的消息,那于他而言无关紧要。   他无法理解那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何可在意的,但也知晓那正是江绾想要的。   所以他对此知之甚少,便让钦羽前去告诉她。   但他不知,就这短短两个月时间,他带着钦羽与江家人寥寥几次交集,能让钦羽编出什么花儿来,说这么长时间,还未把知晓的消息掏空。   谢聿面色冷淡地坐在书案前,一手落在桌面,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   就这样不知又过了多久。   谢聿眉心微蹙,眸底闪过一丝不耐,就此起身往外走了去。   他刚走出静思堂,就正好碰到了这时返回的钦羽。   钦羽一愣,连忙行礼:“见过世子爷,世子爷要外出吗?”   钦羽刚说完,又很快反应过来。   别说阴雨天还未完全放晴,今日谢聿腿上本也不适,怎会外出。   他连忙改口:“世子爷,那您是要回临风院吗?”   谢聿:“……”   这话好似没错,他原本的确是打算前去临风院,但是为查看钦羽时久未归的情况。   现在钦羽已经回来了,谢聿站在原地半晌没开口。   “……世子爷?”   “世子妃唤你去做什么?”   钦羽错愕抬眸,这话对于谢聿来说,俨然等同于明知故问。   他动了动唇,不知主子为何突然说废话,还是如实答道:“世子妃向小的询问了一番襄州江家的情况,小的知晓的不多,便只将知晓的事告知了世子妃,并无太大要事。”   谢聿微眯了下眼。   知晓的不多,还说了这么久。   钦羽小心翼翼地观察谢聿的神情,心下揣摩着主子的意图。   但谢聿很快抬手:“不必跟着了,你退下吧。”   “……啊?世子爷,您去……”   钦羽话音未落,谢聿已是迈步走出了静思堂。   看这方向,谢聿的确是朝着临风院去了。   可是他还未来得及禀报,这会世子妃不在临风院。   谢聿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中。   钦羽抿了抿唇,也随之转身往反方向走了。   世子爷大抵不会乐意叫下人道明他回院中是为寻世子妃的吧。   明明是夫妻关系,想见着人,怎这么别扭呢。   *   谢聿回到临风院发现院子里没什么下人,零散几人在角落各自忙碌,见他来了微微行礼,也没发出太大动静。   谢聿四下扫视了一周,率先走回主屋,果真没见江绾身影。   他转而又朝着东屋的方向走了去。   东屋房门虚掩着,周围静悄悄的,却也听不见屋内动静。   谢聿在门前站立一瞬,抬手欲要敲门时,手上力道未注意,径直便推开了房门。   “啊!”屋内一声惊叫。   银心被猝不及防的声响吓得全身一抖,一回头,瞧见谢聿,连忙跪身,“奴婢见过世子爷。”   谢聿轻蹙了下眉。   屋内只有银心一人,看着她手上的抹布,显然是正在屋内打扫。   但江绾不在这里。   谢聿:“世子妃呢?”   “回世子爷,世子妃去素安堂给老夫人请安去了。”   谢聿闻言,蹙起的眉头不仅没有舒展,反倒皱得更深了些。   他沉默片刻,静静地又扫了一眼东屋屋内,便欲迈步离开。   刚要走,他视线忽的落到了书案一旁的墙上。   那是昨日江绾画的那幅画,是窗外的池塘假山一角,此时已经完全完成,因是为了晾干墨迹,便挂在了这里。   谢聿脚尖方向一转,迈步朝着那幅画走了去。   如他昨日初见这幅画的半成品时所想的一样。   庭院中随意一角,提笔描绘间,画卷上便落下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画作。   谢聿驻足欣赏片刻,忽的出声:“你可知世子妃以往在襄州师从何人?”   这话问的是一旁候着的银心。   银心自幼就跟在江绾身边,于江绾在襄州的情况自当了解。   被问及江绾师从何人,饶是江绾自小到大受过好几位不同的教书先生的教导,但率先能被银心想起的仅有一人。   “回世子爷,世子妃曾受许先生教导书画。”   “哪位许先生,你可知名讳?”   “许先生名唤令舟。”   许令舟?   谢聿将这个陌生的名字在唇边碾过一瞬,确定自己并不知晓有这样一位叫此名的才人。   不过普天之下,能人众多,他身在京城,自也不是谁人都能知晓的。   谢聿:“他现在还在襄州当教书先生吗?”   银心不知谢聿为何会突然问起有关许令舟的事,但主子询问,她只得如实回答。   “许先生这两年并不常在襄州,奴婢也不知他是否还在教书育人。”   谢聿默了默,这个话题似乎就要就此打住了。   但片刻后,他又问:“他既是科考数十载未果,可还有别的理想抱负?”   银心一愣:“数十载?”   银心并不知许令舟具体年岁,但也知晓他年纪较轻。   十年前他来到江家教导江绾时,还不过是个青年公子,如今十年过去,大抵还未到而立年,怎也是不会有科考数十载这样的经历。   “怎么?”   “世子爷是问曾教过世子妃的先生中,科考已有数十年之久的人吗,那此人便不会是许先生,是奴婢说错了。”   谢聿皱了下眉:“不是他?”   大抵是刻板印象,为人师者,到学生已是这般岁数,自身也大多上了些年纪。   谢聿见江绾如今仍在为自己的书画先生求取高中符,便以为那位先生为科考数十载而不得高中了。   不是这位名唤许令舟的先生,又是何人。   以及这个许令舟……   谢聿方才只是随口一问,但这会却不知道怎的,明明没有问到什么,却莫名有些在意。   这时,院外传来些许动静。   谢聿侧头朝外看去,便从东屋未紧闭的房门缝隙,看到了江绾回来的身影。   问话至此结束。   谢聿迈步走出了东屋。   江绾抬眸就看见了从东屋走出来的男人,她怔了怔,很快福身:“见过世子。”   “去看祖母了?”   “……嗯,是去了一趟,不过祖母歇息着,我便没有过多打扰。”   这话显然没说完,但江绾很快止了声,连口型都只有一瞬,似是没打算交代自己随之又去了何处。   谢聿一眼捕捉到这微小的细节,但只静静看了她一瞬,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屋。   这会还不到用午膳的时候。   谢聿去了书房,江绾则在寝屋中坐了下来。   她方才有偷摸观察过谢聿的状态,看上去似是并无异样。   此前她就在前去公主府那次乘坐马车时发现了些许端倪。   但她与谢聿的相处,并不到要事无巨细谈及自身过往的地步。   所以她那时什么也没问,也有意避及这或许私密之事。   可她方才去了素安堂,才无意间从老夫人口中得知了谢聿腿上旧伤一事。   那是他多年前随军剿匪时落下的伤势。   数支箭刃刺中膝盖和小腿,情况危急之下,他不得处理伤势,硬生生将箭直接从伤处拔出,又带着伤势接连奋战许久。   最后剿匪行动告捷,他左腿上也因此落下了病根,如今天阴下雨时,伤处都会隐隐作痛,时而轻缓时而严重。   但谢聿显然不是个爱谈及自己难处的人,以国公府上下这般不怎亲近的关系,也无人过多关注过他这表面上看上去没什么大碍的旧伤。   方才老夫人随口一提,说着今晨府医来替她问诊时,另有一直为谢聿看诊的府医被谢聿传唤了去,不知是不是因着阴雨天他腿又疼了。   江绾从素安堂离开后,思索片刻,还是往府上医馆去了一趟。   为谢聿看诊的府医正这时回来,她询问过后,便知晓了谢聿今日腿伤肿痛的情况。   府医告诉她,谢聿腿上只是因着阴雨天护理不周而肿痛,只需按时敷药,不过多时便能消退,不必太过担忧。   江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如此隐秘的旧疾,谢聿或许并不想叫人知晓,更不喜人在他面前提起。   所以方才,江绾本是欲要提及此事,又转而作罢了。   *   昨夜圆房,这段夫妻关系似乎在悄然间有了微小的变化。   但还无人察觉,表面看来也似乎并无任何改变。   白日用过午膳,谢聿便在书房办公,江绾则去了东屋。   两人一人一处地方,直到用晚膳时,才又在桌上碰了面。   或许是傍晚柔色缓和了桌上冷淡疏离的氛围,也或许是今日膳食正好有几道合口味的菜。   江绾吃过一半后,莫名生了想与谢聿交谈的想法。   其实也并非是只有这会才有的。   寻常人家,夫妻或是亲人同坐一桌吃饭,怎会有从不与对方说半句话的。   江绾曾经在襄州家中时,遇上与家人同桌吃饭的时候,都是热热闹闹的。   可在国公府,谢聿因忙碌不常在便罢了,整个国公府从她嫁进来两个月时间,也从未有过一次齐聚用膳。   江绾抬眸看了谢聿一眼,见他神色淡然,不喜不怒,一如既往安静用膳。   她没太多想,试探着开口:“世子此次还要在家中待几日?”   这话一出,江绾又霎时懊恼垂眸。   这问的什么话,听着像是催人走似的,实在不友好。   但谢聿却是少有的给了反应,回答她:“大抵三日。”   江绾还因自己起了个不算好的头儿没缓过神来,只低低地“哦”了一声。   这副模样看进谢聿眼里,似是失落。   谢聿夹菜的动作一顿:“嫌短?”   江绾:“……”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何以见得?   江绾尴尬地吃了口菜,才稍微缓和了些。   她没回答谢聿的话,转而拙劣地转移话题:“下月参加画舫宴有何我提前需要准备的吗?”   说完这话,江绾再次懊恼地咬了咬唇。   谢聿本就不愿多提这场宴席,她又问得如此生硬,能得回应就奇怪了。   怎一对上谢聿,她连谈天都谈不好了。   江绾缓缓挪动了一下筷子,就要就此打消与谢聿闲聊的意图。   或许她与谢聿还是莫要过多交谈的好。   但谢聿沉默片刻后,竟是没有再回避这事。   “此次画舫宴由礼部刘大人举办,我为一些公事不得推拒必须出席此宴,听闻宴席上设有歌舞、烟火表演,以及这位刘大人好收集各地珍稀名画,届时也会在画舫上进行展出。”   江绾讶异谢聿终是告知了有关这次画舫宴的事,便安静地看着他,认真倾听。   谢聿看似云淡风轻的表面下,多少有些不自然。   但他说得随意,被江绾这么一看,话到嘴边,便成了:“你闲着也是闲着,就随我一起去。”   江绾听完,轻轻地点了点头:“好,我知晓了。”   看上去并无勉强,愿意随同,但也无惊喜。   话题就此打住,两人简短的一段对话也落了下来,饭桌上又安静了。   谢聿眉心微动,意识到自己方才最后的话略有隐藏本意。   但带上江绾一同去参加画舫宴的本意,他已是以另一种方式解决了。   此时,就没必要再提了。   谢聿莫名抬眸看了江绾一眼。   她微垂眼帘,正安静地小口吃饭。   谢聿收回目光,欲要伸筷夹菜,但又看一桌丰盛的菜品,忽的就觉得没了胃口。   用过晚膳。   江绾思及谢聿应是要在睡前为腿伤敷药,而他也或许不想叫旁人瞧见。   她便去了东屋待着,一直到谢聿去过湢室,回屋一段时间后,才动身前去沐浴。   江绾沐浴多有繁琐,花了些时间,待到她要回房,应是怎也不会意外撞见谢聿不想外露的一面。   果不其然。   江绾进屋时,屋内静悄悄的。   和此前将要上榻歇息时一样,厅堂和书房都熄了灯,倒是寝屋的烛灯还有些明亮。   江绾迈步走去,走动间鼻息并未闻到任何药物的气味。   她未多想,绕过屏风便看见了谢聿坐在寝屋的小桌前正翻看着一本书册。   不同于他平日处理的那些公务,这本看上去只是解乏消磨时间的册子。   但谢聿似乎看得很认真,江绾的脚步声都到了近处,也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与谢聿平时并无太大区别,一样冷淡,一样漠视。   江绾留心多看了他一眼,不知怎的,就敏锐察觉到他好似情绪不佳。   为何?   江绾视线从谢聿脸上又缓缓下移向他的膝盖。   是因腿伤疼痛吗?   江绾不确定,也或许只是她多虑了。   踌躇间,再一抬头,就猝不及防对上了谢聿看来的目光。   江绾:“……世子,你要再看一会书册吗?”   书册就此被合上。   谢聿动身:“不了,歇息了。”   屋内气氛弥漫着些许古怪和僵硬。   别扭得让人有些发闷,又找不到由头,只能任由这种不自然继续蔓延下去。   江绾视线微动,余光瞥见一旁的床榻。   突然,她也觉得这股别扭袭上了心头。   比昨日更为明亮的光线令人无法掩藏任何细微的神情举动。   已然发生过的事,因着相处太过生疏,接触又太过亲密,而令人一时无法平衡,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   江绾垂着眼眸,声音很轻:“世子,我替你宽衣。”   谢聿没作声,江绾也没看见他的神情,但垂下的视线已见他微抬了手臂。   江绾上前,做着已是逐渐熟练起来的事,反倒消散了些方才的别扭。   她感觉头顶有一道视线直勾勾地看着她。   这令她消散的别扭又逐渐折返了回来。   她伸手去探谢聿的衣襟。   靠近谢聿后,她闻到了他身上清冽的冷香,但却仍旧未闻药草气味。   难道他并未遵从医嘱按时敷药,还是他腿上的肿痛已经褪去了。   心下分心思索着,思绪就要飘远。   突然,谢聿蓦地抬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不,世子,你的腿……”江绾下意识脱口而出。   她霎时止了声,愕然抬眸,竟也对上谢聿怔然的目光。   他意外地挑了下眉:“你怎知晓?”   江绾手腕被一片热意笼罩着,不轻不重的力道存在感却是极强。   似有拉拽的力道,让她往前又靠近了些。   好似要贴上谢聿的胸膛了,乱了节拍的心跳声岂不就要暴露。   但谢聿仍在看她,也未松手。   一时未得回应,江绾呼吸一顿。   谢聿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又问了一遍:“你怎知晓?”   江绾眼睫紧张地颤了颤,不是为被谢聿问及此事而紧张,是因两人此时几乎完全贴近的距离。   江绾不得不开口回答:“白日听闻你传了府医问诊,便前去询问了一下。”   她不问,无人会平白无故多嘴此事。   只是府医前来问诊,她便特意寻去询问。   所以,白日她回院时,没有说出的后半句话,就是这个。   江绾话音刚落,腕上力道松了,身下却忽的被一只铁臂托起,整个人霎时腾空,一道惊呼声噎在喉间不上不下。   谢聿竟将她抱了起来。   江绾慌乱中只得伸手攀住他。   谢聿只觉臂上压来的重量轻飘飘的,掌心下触感又是一片柔软。   他大步迈开,朝着床榻走了去。   江绾就要被谢聿弯身往床榻上压去时,她再次紧张提醒:“世子,你腿上有伤,不可……”   江绾话未说完,眼前霎时天旋地转。   视线匆忙一晃,连带着身子也被谢聿托着转了个向。   身下终是落实的一瞬。   她惊愕垂眸,自己已然坐到了谢聿身上。 第24章   刚开荤的男人食髓知味。   被温柔贴近的一瞬,就已是唤起躁动。   再听她缓声诉出关怀时,躁意便彻底汹涌。   谢聿下意识想否认眼下的失控。   但香软在怀,他又旋即将其抛之脑后。   直到身姿躺下,抬眸看见了江绾坐立在自己身上。   一簇燎原之火霎时被点燃。   江绾视线慌乱得不知要往何处放才好。   腰身被紧箍的力道令她退不开也逃不掉。   她原想提醒的腿部伤处,因调转的姿势,再无提及的必要。   分明是她坐立上方居于上位,却又丝毫没能得到掌控局势的机会。   与昨日好似相同,又另有不同的感触上涌。   灯火明亮,视野清晰。   江绾晃眼往下一瞥。   谢聿衣衫未褪,仅有衣襟松散。   胸膛一片肌肤若隐若现,染上引人遐想的绯红。   偏偏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仍是没有太多表情,只眸光晦暗不明,缓缓抬眸,便向她看了过来。   就此一眼对视,热意陡然攀升。   月色当窗,晚风轻拂过窗台。   江绾早没了力气,后半段几乎是完全趴在谢聿身上。   直到这会,她面颊微红,贴着谢聿的胸膛,耳边阵阵听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才将她放空的思绪逐渐唤回。   但江绾没动,仍旧维持着这个姿势。   一来是身子软绵得厉害。   二来是多少有些羞于面对热烈褪去后的平静。   她索性逃避,总归拖上片刻,谢聿自会出声退离。   但屋内静了许久。   久到江绾身上的绵软都差不多完全恢复过来了。   谢聿却一直没动,任由她趴着贴着,也不说话,更未   退离。   江绾完全清醒过来,甚以为谢聿累极,就这么睡了过去。   但结束后还未沐浴,他们身上皆有粘腻。   江绾微动了下手臂,撑着一侧床榻就要起身。   还未能完全撑起。   谢聿忽的抱着她的腰有了动作。   江绾撑身的动作霎时变为抱住他的脖颈。   整个人就这么被他抱着坐了起来。   谢聿抬腿坐在了床榻边,稍稍后仰些许,视线微垂就看见了怀里那张略有惊讶,又染着绯红的俏脸。   谢聿眸光一暗,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他面上神情没怎么变化,但掌着她后腰的手掌明显压得重了些。   方才江绾算是坐在谢聿的胯骨上,现在却是直接坐上了他的大腿。   她从头到尾也没瞧见谢聿腿上肿痛情况如何了,更也没听他提及分毫。   江绾下意识就想抬起身来,不自觉转着头想往后看。   才转头半分,就被谢聿捏住了下巴:“缓过来了吗,我唤人抬水了?”   江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瘫着身子不动弹,叫谢聿以为她起不了身了。   她赶紧伸手推了下谢聿的肩,脚尖落地后,往后一跨就站了起来:“我没事了。”   双腿还有些虚软,但也不至于站不住脚。   其实更累的是腰肢。   江绾总觉得,自己昨日才被掐出的红印,今日怕是又加深了些。   谢聿坐在床边抬眸看了她一眼,也不知看出什么异样没,但也没再多言,抬手稍加整理了一下衣襟,便也起身迈步去了门前。   相继沐浴收整好,已是时过子时。   身子舒软后,一躺下便有困意来袭。   江绾此前还觉得,谢聿这人无情无欲,他们之间但行房事,应该是冷淡无味,也不会太过频繁,更不会叫人招架不住。   但这才第二回。   江绾回想起热浪中晃眼出现在视线中的脸庞。   她心口一紧,总觉得像是自己看错了似的,难以和印象中原有的谢聿结合在一起。   *   次日,江绾一如既往独自从榻上醒来。   下人进屋向她禀报谢聿有事外出,她便没再多问,收拾妥当后去了德宗院请安。   江绾来得不算早,但正好碰见前来请安还未离去的二夫人。   云夫人见她前来,也温和邀她入屋一同坐下。   江绾闲来无事,不着急离开,便也没有推辞。   刚坐下,正见云夫人的丫鬟呈上一件绣着虎头像的肚兜。   那一看就是年幼孩童穿着的物件。   但国公府内可没有年幼到还穿这般大小肚兜的孩童。   二夫人一见那漂亮的小肚兜,脸上掩不住欢喜:“真漂亮啊,夫人有心了。”   云夫人笑了笑,拿起肚兜递给二夫人:“这位绣娘技艺精湛,这几年我手头绣帕几乎都是交由她来绣制,只是她近来手头忙碌,这件肚兜倒是拖了些日子,我担心着孩子长得快,可别因此穿不着了,便临时命人改大了些尺寸。”   “不会不会,那娃生来个头小,这会虽是稍长了些,但也比寻常小孩显得瘦弱,这肚兜定是能穿得着,还能穿好长一段时间呢。”   江绾静静听着两人谈话,却是有些不明所以。   二夫人见她迷茫,转过头来,解释道:“是我的孙儿,快满周岁了,劳云夫人惦记着了。”   江绾一怔,多有讶异。   但随之又回过神来。   二夫人是国公爷头婚时就跟在身边的妾。   她膝下仅有一子,年纪比谢聿小上几岁,但大抵也已及冠。   算着年岁,二夫人的儿子若是成婚早,那也的确是该孕育子嗣了。   江绾了然点了点头:“是男孩还是女孩?回头我也命人备一份礼,还望二夫人定要收下。”   二夫人难为情道:“这怎好意思,我……”   云夫人先一步把话接了过来:“是个男孩,娃娃新生是喜事,你也莫同小绾推拒了,她与晏循也早晚生儿育女,就当提前沾沾喜气了。”   江绾一燥,她可不是这意思。   但这话又似乎没什么不对,便也没再开口反驳。   二夫人静静地看了江绾一眼,似是有话想说,但话到嘴边也还是没有多言,只温声道:“那我便先替我孙儿多谢世子妃了。”   江绾在德宗院又待了一会后,时过巳时便告辞回了临风院。   回去的路上,江绾不住想起云夫人提及的生儿育女一事。   结亲成家后,家中长辈不可避免总会逐渐提到这些事。   从此前的老夫人,到家中上次来信时,再到今日云夫人。   在之前,江绾对此并没有什么实质感,且听谢聿一句不必放在心上,她还当真觉着不必思虑此事。   但如今,她自己的心绪却已逐渐有了改变。   不是因为谢聿,也或是因为谢聿。   成亲之事已成定事,她也逐渐适应了在国公府的日子。   没有想象的辛苦,也没有原以为的不可接受。   谢聿与她圆房,应当也是如此想的。   不是每一段夫妻关系都一定有着深厚不移的感情。   若是凑在一起过日子,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是要生活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的。   *   谢聿直到入夜才归。   江绾刚沐浴过,还未来得及上榻。   谢聿脸上明显带有几分疲色。   江绾瞧见的第一反应便是心下微松了口气,想来今日应是不必折腾了。   但还未来得及思虑更多。   却有丫鬟拿着药材进了屋。   丫鬟们未在屋内久留,一一将药材放置桌上后便转身出去了。   江绾本欲询问,但又旋即反应过来。   谢聿应是要在屋中敷药。   屋内逐渐弥漫起药材的气味,不算浓郁,但也暂且不会消散。   江绾不禁想到,昨夜一丝药味都未曾闻到过,说明谢聿昨夜当真未曾用药。   可昨夜未用,今日却用上了。   莫不是伤处又出问题了。   江绾思绪无果,但见谢聿已是在一旁坐下,就要处理伤势。   她赶紧收回视线,迈步要去取衣架上的外衣,回避意味明显。   谢聿没抬眼,开口道:“既是沐浴过了,就在屋里待着吧,不必出去。”   江绾动作一顿,又收回了取衣的手。   谢聿熟练地用纱布包裹碾磨过的药材,直至纱布合成一个鼓鼓囊囊的药包。   他这才忽的抬眼,江绾站立原地飘来的视线,被他逮了个正着。   “还站着干什么,去屋里。”   谢聿朝寝屋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江绾却仍是站着不动,微蹙了下眉:“很严重吗?”   谢聿说得云淡风轻:“不严重。”   俨然等同于在说废话。   若是不严重何需用药。   这让江绾不由想起谢聿上次负伤的情形。   鲜血满地,是因她在屋中住着,才因此瞧见这一幕。   若非不是,那之后谢聿一切照常,伤痛掩于冷淡的外表下,叫人压根就察觉不了分毫,更不知严重与否。   江绾短暂思索间,谢聿一直静静地看着她。   直到江绾随之回神,谢聿还在等她离开,她却迈步朝他走了去。   “你干什么?”   “我弟弟也总在人前藏着伤,说是伤疤难看,说是吃痛丢人,但把自己折腾一番,最后一点小伤弄得久未痊愈,反倒愈发严重,吃苦的还是他自己。”   谢聿看着她越走越近,微眯起眼来:“你拿我同江黎比?”   江绾在谢聿跟前站住脚。   因他坐着,她站立的高度令视线略有俯视。   看起来该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但因那张清丽温柔的面容,又丝毫显不出强势的压迫感。   江绾也只是轻轻开口:“我是想说,世子若是伤痛,不必一人忍着,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谢聿原本提防的心绪松懈一瞬,不由哼笑了一声:“上次不让你说,是因公务需要。”   江绾此时有些明白此前长公主一   听谢聿提起公务,就一副烦他烦得不行的样子是为何了。   江绾垂眸看向谢聿被长裤遮挡的膝盖处,缓声问:“那这次呢?”   谢聿唇角本就不深的笑意霎时消散,略有僵硬地绷着唇角,一时间没说话。   狰狞可怖之处总是令人害怕或嫌恶的。   谢聿虽是对此不甚在意。   他并不需要旁人喜欢他,也不在乎谁人厌恶他。   他腿上有伤一事,未曾刻意隐瞒过,只是也没必要随意展露在人前。   但他并不喜看到旁人脸上见到伤处时,出现的那些神情。   或好奇,或同情,或惊恐,或讶异。   最好应该是漠视的,没有任何表情。   但这一瞬,他却不希望江绾会有这样的神情。   谢聿沉默着,没有说话,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也或许是不想回答。   “如今屋中不同以往,不止世子一人,难道往后世子每每伤痛,我一辈子都得避在一旁,明知却不闻不问吗?”   谢聿心头一跳,耳边嗡嗡作响。   他错愕抬眸,一眼撞进江绾十分认真的神色中。   江绾原是当真一本正经在说着此事,却还是不免被他看来的目光引得耳后阵阵发热。   但饶是如此,她也并未移开目光。   她不觉自己说错了什么。   事实本就是这样。   她不想如此冷待谢聿,也更不愿谢聿同样漠视她往后的苦痛。   夫妻之间,就算没有感情,也总该互有扶持吧。   但说完这些,谢聿却仍在沉默。   江绾眸中正色的眸光逐渐黯淡,不免涌上一股失望和无力感。   殊不知,谢聿未能回过神来,耳边嗡鸣声褪去后,就只剩“一辈子”三个字来回徘徊。   直至江绾微动身形,欲要转身走开。   谢聿眸光一怔,忽的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世子?”   谢聿薄唇微动,但还是没说出话来。   他转而动手将另一只手上的药包放到了江绾手上,等江绾收住手指拿稳药包,他才松了手,静静看着她。   江绾怔然一瞬后,微松了口气。   她弯身拉来一旁的圆凳,就此在谢聿身边坐下。   谢聿想要放松姿态靠上椅背,却觉腰身僵硬得厉害,怎也靠不下去。   他索性就着直立的身姿伸出左腿来,缓缓拉起了自己的裤腿。   这一瞬,谢聿下意识屏息。   但随之是江绾重重深吸一口气的声音:“这么长的疤……”   他眉心一蹙,还来不及说话,眼睫就轻颤了一下。   膝盖处贴来一瞬柔软微凉的触感。   是江绾下意识伸手,想触及那道伤疤时的触碰。   但转瞬即逝,她迅速收手,只道:“如今伤疤还会疼?”   谢聿觉得心口很紧,稍有走神就像是没听见她说话一样。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并未瞧见他原不想要的漠视神情,却也仍未让他放松下来。   谢聿缓声道:“阴雨天护理不周,伤疤就会肿痛。”   其实谢聿此时,因前两日用了冷水而导致的肿痛已经消了大半了,今日用药,是为白日奔波一日,担心肿痛反复。   江绾不知缘由,只见伤处仍有微肿。   但好在情况比她预想的要好上不少,这回谢聿所说的不严重,竟还真是不严重。   她缓缓将手中药包往伤处贴了去,力道很轻,却还是问:“会重吗?”   “不会。”他甚至有些失去知觉。   江绾又问:“这回为何会肿,是何时护理不周了?”   谢聿:“……”   无人回答,江绾也有一瞬尴尬。   尴尬的是,她不由往那事上想了去。   脸颊不自觉蔓上些许红热。   江绾垂下眼帘,稍微往伤处上按压了些力道后,微不可闻提醒他:“往后这种时候不可再那样了。”   谢聿:“哪样?”   江绾:“……”   眼看把人说得抿紧双唇,脸颊微微鼓起一团软肉,谢聿反倒因此心绪逐渐放松了下来。   连带着腰身也松缓了,他便保持着左腿伸出,身体往后靠上了身后的椅背。   腿上药包逐渐发热,温和力道像是一泉温水,轻抚着那道丑陋的伤疤,也浸润着内里千疮百孔的伤疼。   谢聿静静看着江绾。   看她微微低下的脸庞,看她脸上绯红缓缓消散。   目光从她泛着光点的瞳眸中,捕捉那一丝显而易见的忧色。   他听见她轻声道:“世子若不是总有事无事都说无碍,那我也不必如此叨扰你了。”   这话说得,好似带上几分没什么力道的抱怨。   但谢聿却是心情莫名有几分愉悦。   担心他,还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在他面前倒是不似背地里那般坦诚了。 第25章   晨露坠在树梢,天光拨开云雾,总算有了天晴的迹象。   江绾用过早膳,不似以往去了东屋,只是坐在厅堂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银心为她斟茶。   凝霜在一旁人忍不住问:“世子妃是为何事烦恼?”   江绾抬眸看了看身边的两名丫鬟,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是在为昨日知晓的二夫人的孙子周岁礼一事而烦恼。   待到她打算要吩咐人准备贺礼时,才发现自己并不知赠孩童需得备怎样的礼才合适。   二来,她也想到此前钦羽向她推测的江家有人有了身孕一事。   她觉着那人应当就是单宁秋错不了了,或许待下次收到家中来信时,她便能确切知晓这个喜讯,而她也将做姑姑了。   替二夫人的孙子选贺礼,也叫她提前了解些为还未出世的小侄子侄女能够准备的礼物。   可她思索许久不得想法,再看自己身边这俩还未出阁的小丫鬟,只怕是问了也更不得解。   江绾无奈地摇了摇头。   引得银心不由追问:“世子妃,究竟何事,您且说出来,奴婢们也能同您一起想法子呀。”   江绾又看了两人一眼,随后将自己的烦心事说了出来。   果不其然,两人知晓此事后,皆是一脸迷茫。   两人面面相觑,的确也不知如何挑选孩童的礼物。   江绾轻轻叹了口气,正欲暂且作罢此事,起身要走。   凝霜忽的道:“世子妃若是不知挑选怎样的贺礼,何不外出到街上四处看看,是为择选合适的礼物,或许也还能挑上世子妃自己喜欢的物件。”   江绾闻言想了想,如此倒也说得在理。   她有段时日未曾上街了,说着便也起了心思。   *   初夏时节,微风和煦。   枝头鸟雀鸣歌,街边绿植湛着娇嫩的新绿。   江绾从马车车帘探头往外看去,团扇半遮芙蓉面,一双明眸扫过一片热闹街景。   “就在此处停吧。”   银心候在马车旁,伸手搀扶:“世子妃,小心脚下。”   未央街的喧闹声撞入耳中。   江绾一边走下马车,一边继续探着头往那处看。   直到她在马车下站稳脚:“那边何事如此热闹?”   凝霜蹦蹦跳跳跑回来:“回世子妃,那边亭台似有雅集,世子妃可有兴致前去看看?”   民间雅集似乎更为热闹随意。   文人雅士齐聚一堂,过往路人旁观喝彩。   江绾瞧着的确有些兴致,但思及今日出行目的,还是道:“先办正事吧,待会若是时辰还早,便去看看。”   位于未央街正中的雅仙居是以喝茶赏景的好去处。   二楼朝南的雅间内茶香袅袅。   一帘之隔,歌姬曼妙身姿若隐若现,手下抚琴弄曲,丝竹悦耳。   几名锦衣玉冠的年轻男子坐于筵席之上,正品茶闲谈,享受难得悠闲之时。   严正轻摇手中折扇,略显夸张地发出一声喟叹:“人生难得几日闲,这男子成了婚后,有这么一会与友人喝茶闲聚之时,都成奢侈。”   一旁林氏二公子林元发出一声嗤笑:“子澄兄怎越发喜欢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分明是你娘子今日回娘家却不带你一同,你这受抛弃之人,无处可去,只得来这儿待着 ,说得如此珍惜此刻,但只怕心里早就归心似箭了吧?”   “你这说的什么话?”严正摆正脸色,一本正经道,“你瞧今日连晏循都应邀前来,他以往可是十回有十一回都不会出现,用他的话怎么说来着,这是虚度光阴,但如今成了家,不就有了变化。”   话音落下,谢聿在一旁放下茶盏,冷冰冰地看了严正一眼。   另一名蓝衣公子是为秦家长子秦肆,他闻言笑道:“哦?所以晏循兄今日也是遭世子妃丢下了?”   林元闻言脸上笑意更欢了,举茶遮掩面上看好戏的神色,心下连连佩服他胆大包天。   谢聿被桌上几人视线聚焦。   众人就等他冷言呵斥秦肆,亦或是直接淡漠无视。   岂料,谢聿却是缓声开口,云淡风轻道:“她在府上,并未外出。”   言下之意是,他没遭人丢下,是自个儿要来的。   这话一出,桌上默了一瞬。   在座的人谁人不知谢聿原是不满这桩婚事,又怎会为伴妻子留在家中,所以他今日罕见赴约,倒是真应了严正那番婚后偷闲之言。   但如此行径,怎也叫人不由怜惜那位温婉的世子妃。   严正无奈地摇了摇头:“世子爷真是冷漠无情,难得休沐,不在家中与妻子相伴,跑来与我们厮混。”   谢聿:“你废话如此之多,不怪你夫人为图清净将你抛下。”   林元不怕死地帮腔:“男儿自当顶天立地,重责重义,你娶人为妻,于情于理都应当对其善待,怎可叫一女儿家舍家远嫁还受你委屈。”   谢聿敛目喝茶,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你倒是管得宽,不若早日应下林大人安排于你的婚事,也好过总是只能在此虚度光阴。”   秦肆:“……”   得,他身上一堆烂事,可别叫谢聿逮着件件数落一遭,还是闭嘴的好。   林元被说得哑了火。   严正也尴尬地摇了摇扇。   他以遮面,压低声道:“也就咱几个受得他的臭脾气,他少与他家夫人相处也好,那般娇滴滴的姑娘,怎能受得他如此恶毒之言。”   谢聿坐于桌前,自是能够听到这番话。   但他没再开口,权当没听见,移开目光,将视线从窗台飘向远处。   谢聿不得不承认,他最初对这桩婚事的不满溢于言表,不怪友人会有此言论。   但如今,他也拉不下脸面明说,自己的心境因真正与妻子相处后有了转变。   今日他出现在此不为别的。   是因他闲来无事。   也是因江绾在院中置办新屋后,每日都自然而然待在那间屋子里。   他即使待在府上,也与她从早到晚见不上一面。   他为此而感到陌生的烦躁。   不想过多思虑江绾是否会主动找来。   更不觉自己应当主动寻到东屋去。   总归他明日休沐便结束了。   理不清的思绪在外出不与她相见时,应当自己就缓和下来了。   谢聿拉回思绪时,正闻几人聊到严正妻子回娘家一事。   严正:“我家夫人娘家在京,又离严府近,可把我苦坏了,若是今日这等寻常回娘家,我顶多孤苦伶仃一日,盼着盼着,她夜里也就回来了,但若是吵嘴时,她一言不合就要回娘家,我是一点脾气不敢有,连滚带爬就得去老丈人跟前认错。”   秦肆笑道:“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夫人并非京城人士,家中离京甚远,若要来回一趟需得小半年时间,自打我们成婚以来,她便再不得机会回娘家,瞧着她时常思家的模样,我可心疼坏了,好在今年我终得机会调整了手头公务,待到过完年,我就得和大家短暂告别一段时日,陪着夫人一同回一趟娘家了。”   林元未婚不解:“如此说来,夫人家中离得近了也不好,离得远了更是不好,岂是没有两全之法?”   严正:“成婚之事,繁杂诸多,何来事事两全。”   秦肆:“但仅以此来说,晏循兄这桩婚事不就甚好。”   谢聿闻言抬了眼,静静看着秦肆,竟难得有要认真倾听下文的表现。   秦肆意外挑眉,自是赶紧往下说:“襄州距京不远,行水路也不过才半月时间,陆路骑马则能更快一些,更甚晏循兄如今手头也多了些与襄州水运相关的事务,时常去一趟襄州,无论是陪妻子回娘家,还是哄离家的妻子回夫家,可不都是顺而为之,易事一桩?”   “离家的妻子”一词令谢聿不悦地蹙了下眉。   更莫说他怎可能似严正一般点头哈腰去讨夫人欢喜。   这话说来就可笑。   秦肆也随即意识到自己说了句甚是离谱之言,好笑地摇了摇头。   这个话题聊到这也就此打住了。   林元坐在窗边,视线飘向窗外。   不远处正在举行民间雅集不断传来喧闹声。   他探着头多看了几眼:“这民间雅集倒是颇为热闹,看得我心痒痒的,不由后悔此番休沐竟真是如此虚度光阴了,还不若在府上举办雅集,设宴玩乐一番。”   秦肆随之也倾身往外看去:“确是如此,那我可候着下次休沐前收到林公子的请柬了。”   “好说好说。”   几人纷纷看着窗外的雅集,连谢聿也不由转头将视线投向了那方。   但突然,他神色一凛,目光直直看向雅集中人群聚集的一处。   设在雅集中的投壶场地前围了一圈人。   人群中间,年轻女子头戴帷帽,一袭雪衣亭亭而立。   一旁有人为她递上一支箭,她微微颔首,转向几步之外的壶。   严正问:“怎么了,这是看着什么了?”   谢聿未答,只目光不移,越发紧盯那处。   忽有一阵风起,掀起不远处女子帷帽下白纱一角。   谢聿呼吸一窒,微微蹙了下眉。   身侧传来秦肆压低的声音:“这是看着谁了?莫不是那位投壶的女子?”   林元:“晏循看女子?你糊涂了?”   严正:“嘶,那好像是……”   话音未落,谢聿忽的站起身来,沉淡平静道:“各位,回见,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说罢,他迈步离席,转身便往门前去了。   徒留另两人面面相觑。   严正慢半拍地终是在关门声响起后,补足方才的话:“那好像是世子妃。”   *   江绾本也喜书画擅琴棋,在襄州时也曾参加过几次雅集。   只是民间雅集她倒是头一次前往,也在其中瞧见了不少在襄州时不曾体验过的玩趣。   投壶便是其一。   江绾只见旁人比试,未曾自己亲自上过手。   但见今日雅集,设有一朵石雕白莲作为头奖,实在诱人。   一旁有文人谈笑说道:“就算未得头筹,也有一朵拇指雕作为参与奖,怎也值得试上一试。”   于是乎,江绾便凑近了投壶场地。   但到底不是擅长之事,更头次体验。   江绾十箭仅中一箭,竟是连参与奖的门槛也未能够到。   江绾略有挫败地退场,心中怎也是有些失落的。   不过她今日在雅集中已得不少趣事,眼看时辰不早了,她便也不再多想,欲要打道回府。   江绾刚迈步走出些许,帷帽下的视线中出现一双迎面而来的缎面黑靴。   她未曾抬眼,欲要避让,可那人竟是直直朝她而来。   身后忽的一声倒吸气的声音。   银心压低声道:“是、是世子爷……” 八_ 零_电 _子_书_ w _ w_ w_.t _x _t _ 0_ 2. c_o_m   江绾一愣,抬了头。   隔着朦胧薄纱,她一眼看见了走至跟前站定的高大身影。   谢聿垂眸看着她,面上神色难测。   江绾先行出声:“世子,你怎在此?”   她声音不大,不叫周围人听见,只传入近处,听得人耳根软绵绵的。   谢聿默了默,终是动唇:“我今日在雅仙居会友人。”   江绾闻言只做了然,没再多问,转而   道:“我正打算回府,世子可要一同?”   本以为待在府上的妻子却突然出现在这里。   谢聿说不上要兴师问罪,但心里也不多大舒坦。   他竟是全然不知她的去向,方才还信誓旦旦告诉友人她就在府上。   可那股不舒坦落到江绾的轻声细语下,又莫名提不起半点气恼了。   谢聿又多看了江绾片刻,才微微颔首:“嗯,回去吧。”   说罢,他迈步要走。   江绾往后方看了一眼,正见凝霜匆匆忙忙跑来:“夫人,夫人……”   直到她跑到近处瞧见眼前出现的谢聿,当即脸色一变:“见、见过世子爷。”   周围人多,凝霜行礼幅度不大,声音也很轻。   江绾:“正在寻你呢。”   “奴婢方才想替您试试,可是奴婢也没能投中。”   “无妨。”江绾笑了笑,转回头看向谢聿,“世子,可以走了。”   谢聿却将视线略过江绾,投向不远处被人群围住的投壶场地:“投壶有奖?”   “……嗯,头筹可得一只石雕白莲,参与奖也能有一只拇指雕。”   夫妻俩这般对话着。   身侧两名丫鬟不由交换了一个无声的眼神。   银心:世子爷可是要为世子妃投壶赢奖?   凝霜:世子爷怎可能去当众投壶。   “你喜那只石雕白莲?”   两名丫鬟一愣,江绾也微怔了一下。   “只是瞧着有趣,想着拿个拇指雕也不错,不过我不擅于此。”   谢聿收回视线看向江绾。   宽大的帷帽将她的模样掩于白纱下,但他却不由想象出她此时微微敛目,神情柔和的样子。   或许是觉得那样的她甚是好看。   又或许是帷帽遮掩后,那份美貌便只会被他一人知晓和描绘,心中某种不成熟的占有欲被填满,令他心口泛起一阵绵密的痒意。   “等我片刻。”谢聿出声,没做多留,迈步朝着投壶那头走了去。   江绾都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谢聿的身影便已是没入人群中,暂且瞧不见了。   不过视线不见,耳边却能听见人群中不断传来的议论声。   “这位公子瞧着气质不凡,莫不是哪家贵公子。”   “贫贵与否在此不论,唯有投中十支,才可拔得头筹。”   随着人群中逐渐高涨的热议声,江绾没有走近瞧见,也知谢聿竟是箭箭进壶。   随后人群涌动。   又一名十箭全中之人赢得石雕白莲。   江绾探着头往人群中看去,本是该在原地等着,脚下却不自觉步步往那走了去。   一道挺拔身影,在周围满是喝彩声中,穿过人群,拿着赢得的奖品,迎面走到了她跟前。   江绾手隔着白纱静静看着谢聿。   直到他面色淡然地将赢得的石雕白莲放到她手上。   江绾帷帽下遮掩的面上,唇角弯起了一个浅淡的弧度。   *   晚膳时分。   桌上一如往常为两人分别备了不同口味的菜肴。   青瓷纹盘里,江绾夹起的一块肉片还在滴着辣油。   谢聿眉心轻跳了一下,视线顺着她收筷的动作,就看着她这么动作优雅地将红辣辣的肉片送入口中。   许是注意到了谢聿的视线。   江绾咽下口中食物后,道:“世子可要尝尝?”   这话不过随口一问。   岂料谢聿当真朝着盘子动了筷。   江绾一怔,不由顿住动作,转头看着谢聿。   在碗沿刮过三次辣油的肉片被送入口中后,又见凸起的喉结滚动了好一下,才将那块肉咽了下去。   江绾回神,忙动身替谢聿倒上一杯清水。   谢聿面色倒是看上去无异,只是执杯仰头喝了好大一口水。   江绾不由低头轻笑:“世子吃不惯不必勉强的。”   再抬头看去时,她视线落到谢聿唇边,温声提醒:“世子,唇角。”   她往自己唇边指了指相同的位置。   抬起的手臂衣袖稍有滑落。   谢聿盯着她腕上露出泛着光的银镯,也不知是被精细镯纹吸引了目光,还是那截被银镯衬得更加白皙剔透的细腕。   谢聿未动。   江绾犹豫一瞬后,稍向他倾身而去。   沾着熟悉浅香的丝帕压上唇角。   谢聿赫然回神。   “别动。”   江绾的尾音轻柔,指尖隔着丝帕擦过他的唇角。   收回手的动作带起袖中暖风,短暂划过他颈间肌肤。   谢聿喉结滚动了一下,舌尖残余的辣味顺着唾液咽下,令心口又热又麻。   江绾低头收起丝帕时,他轻飘飘地朝她扫去一眼。   没等到她察觉视线抬眸看来,谢聿便自顾自动了唇,欲要开口说些什么。   但话音还未说出口,钦羽忽的快步来到门前:“世子爷,国公爷唤您前去明善堂一趟。”   谢聿当即蹙眉,目露不悦。   但默了一瞬后,还是放下碗筷动了身。   明善堂,谢国公早已坐在厅堂等候。   谢聿迈步走入厅堂,便见谢国公抬手挥退了屋内所有下人。   “父亲。”谢聿面色冷淡,并未对此有过多反应,只规矩站到了谢国公跟前。   谢国公深深地看着谢聿,眸底似有翻涌的暗色,情绪复杂,但又很快被掩下。   他开口问道:“此次休沐至何时?”   “明日一早离京。”   谢国公闻言微蹙了下眉,但不是为儿子休沐不久又要奔波在外。   他直言道:“江家次子在工部的职务出了点问题,我今日刚得到消息,此事既是与江家做了约定,便自当办成,若是出了差错岂不令国公府失了颜面,你且尽快完成此次公务,返京后便着手处理这件事。”   自谢聿及冠以来,谢国公便逐渐淡出了朝堂。   时至今日,国公府在朝中的权势几乎都由谢聿掌控,江家一事自然也一直是谢聿经手。   谢聿对此没有多言,很快“嗯”了一声。   只是他答得太快,面无波澜,听上去好似敷衍。   谢国公生怒:“你莫要摆张臭脸,你应当清楚,江家祖上于国公府有恩,我也早已同你说过数次,若我的父亲不得程将军相救,如今不会有我,更没有你,即使没有这桩婚事,国公府也理应为江家办成此事,是为恩情,也是为国公府的脸面。”   谢聿平淡的脸上渐生寒意:“那既是不需这桩婚事,又何需硬要逼我成这个婚?”   谢国公猛地一拍桌,怒意只增不减:“你当我是为了什么,你如今年岁迟迟不谈成婚生子一事,迫使二房搬离国公府,谈婚论嫁只得纳人为妾,如今孩童都快满周岁了,才终得转为正妻,若是不得此婚事,你岂不打算一辈子都不与女子来往,不为谢家延续香火,你可知外面一直以来是如何说道你的?”   谢聿静静地听着,沉下的眸光中神色晦暗不明。   直至谢国公说完,他唇角泄出一声冷笑:“你当真在乎二房儿媳为妻为妾吗,你又在乎谢家香火是否绵延吗,你在乎的不过还是脸面二字。”   “放肆!你是谢家嫡子,是国公府世子,我自幼对你的教导可有让你习得如此忤逆长辈?!”   谢聿冷冷地看着谢国公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   他眼尾生了不少皱纹,如今发起怒来,连面上皮肉都隐隐发颤。   他已经上了些年岁,也不再能够有足够的精力掌控所有事。   就连朝堂之事,他也不是那个能说得起话之人了。   谢聿早已羽翼丰盈,却没有彻底与他的固执撕破脸皮。   正是因为他所受的教育,令他再怎厌恶他的父亲,也从未做任何有违五伦八德之事。   但这份教育,从来不是自幼就对他不闻不问的谢国公所授。   他不愿这桩婚事,谢国公便以江家的恩情压迫。   他逼迫自己极力适应这桩婚事,他又言即使没有这桩婚   事。   谢聿收了视线,敛目声沉:“父亲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屋了。”   说完,他冷漠转身,再不多留分毫。   谢国公怒急攻心,声音嘶哑着还在呵斥:“谢聿!”   谢聿走至门前,交代守候侍从:“唤府医来替父亲诊脉平心,都进去伺候着吧。”   “是,世子爷。”   明善堂的慌乱被抛于身后。   谢聿面无表情地阔步踏入了暗夜中。   对谢国公的厌恶蔓延到整个国公府。   他本也从未喜欢这个地方。   行至小道,他忽的停下脚步,一时不知自己该往何处走去。   既是不喜,便像是无处可去。   夜色将人影映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又将其拉长,晃动,好似摇摇欲坠。   谢聿不知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   久到月上枝头,久到左腿伤处酸胀。   一路的昏暗,他到底还是动身走回了临风院。   谢聿脚下步子一顿,抬眸映入一片暖黄的光圈,呼吸凝在喉间。   江绾一身白衣静静站在院门前,像夜里落下的雪,敛着眉目神情温淡地拨弄着灯柄上的流苏。   檐角悬挂的风铃被晚风吹响。   光晕沿着她提灯的指尖流淌而下。   忽然,她或有察觉,或只是探头来望。   目光投向他站定的方向,温缓的雪载上了皎洁月光,一瞬撞进了他眼眸中。   “世子,你回来了。” 第26章   江绾在谢聿被唤走时,心下便隐隐有种不太好的直觉。   没有缘由,却也令人感到不安。   她独自用完膳,又在屋中等待了一会。   直至天色完全暗下来,也仍未见到谢聿回来。   谢聿此前分明时常晚归或不归。   但江绾今夜心底那种不好的直觉却一直不减反增。   江绾思绪无果,又放心不下,便提灯到了院门前。   等着等着,才在这时等到了谢聿归来。   谢聿情绪明显不对,非冷非淡,但沉闷得有些压抑。   江绾没有再多言,提高灯火照亮他走回的路。   待到两人先后进到主屋。   江绾抬眸看了眼谢聿沉默的背影,想了想,还是温声询问:“世子,你方才还未用完膳,这会要再吃点什么吗?”   “不了。”谢聿很快回答,边道边转身直接走向了朝向书房的屏风后。   江绾隔着屏风已不见谢聿的身影,但耳边自能听到同在一屋中相隔不远处传来的轻微动静。   她一直不安的直觉在此时得到了印证。   谢聿方才离开的一段时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可他似乎并不愿意与她多说。   这样压抑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就寝之时。   两人相继无言躺上床榻,屋内灯火已熄,所有的低郁都被拢进了暗色中,好似掩藏不见,但又悄然蔓延。   江绾侧着身子,纤瘦身形在被窝里显得小小一只,没有太大的存在感。   她和谢聿在方才躺下时,中间就隔开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宽大的床榻,若非刻意感受,几乎要觉得被窝里只有自己一人。   江绾就这么静躺着,不知过了多久。   她突然微动身子,无意识翻身,朝着面向谢聿的方向转了过去。   榻上呼吸瞬间凝住。   谢聿在黑暗中一直睁着眼看她背影的目光,猝不及防与江绾撞了个正着。   江绾也略显怔然地眨了眨眼。   她并不知谢聿还未入睡,更没想到他一直悄然看着这边方向。   江绾呼吸微缓后,下意识敛目要转走身姿。   但刚有动作,谢聿忽的开口:“我明日一早离京。”   谢聿低磁的嗓音划破寂静的夜色,轻缓平淡的,近在咫尺。   江绾一愣,默了片刻才道:“要去多久?”   “大抵半月。”   “……嗯。”江绾有些不解谢聿为何莫名在此时告知自己他的行程。   她只轻轻应了声,余下也未打算再细问了。   谢聿微蹙了下眉,在暗色中显得不那么明显。   他垂眸只见江绾侧颜下微动的眼睫。   心下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情绪来得没有缘由。   或是因为今夜与谢国公崩裂的谈话,也或是因为寂寥夜晚撞入眸中的一抹光亮。   他竟有想从别处寻得一份安宁的意图。   突然。   江绾蓦地抬眼看来。   那份不知从何而寻的安宁,从她眸中浸入心头。   江绾轻声道:“世子,一路顺风,平安回来。”   谢聿视线飘忽地移开眼,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嗓音含在喉间,只留有一声含糊不清的应声。   静默间,他伸出手臂,手掌掌住江绾纤细的腰身时,明显感觉到她身体僵硬了一瞬,似是讶异。   大掌稍加力道,手臂揽着她的身体轻而易举便将她拢到了身前,圈进怀中。   怀里身躯逐渐乖顺地松缓,温热娇息扑撒在他胸膛上。   馨香萦绕,心跳交错。   谢聿缓缓阖眼,找到了那份安宁的源头。   源于江绾对他的依恋。   *   卯时三刻。   早早攀上枝头的鸟雀嬉笑声欢。   谢聿站在厅堂,垂眸调整腰间佩剑的位置。   佩剑经过反复无用的整理,几乎没有太大的调整。   钦羽捧着文书进来时,正撞见自家主子迈步走至屏风前,侧头正往寝屋的方向看着。   他没敢高声,只得站在门前试探着道:“世子爷,今日辰时启程……”   谢聿回眸打断:“先检查此番行程路线规划。”   屏风后传来翻身窸窣声,江绾散着青丝侧躺在榻上,床幔遮掩她的睡颜,只依稀瞧见薄绡寝衣因翻身稍稍滑落肩头。   钦羽瞄见谢聿视线又随余光转回了屏风方向,识趣地躬身告退:“小的这就去。”   忽有蝉鸣声炸响,是夏日来临的讯号。   谢聿站在原地,又一次垂眸摆弄腰间佩剑,此番却是将其直接解下,放到了一旁柜上。   他缓步朝床榻边走了去。   江绾睁眼时,正见谢聿侧身摆弄腰间系带。   乍一看,也不知他这般动作是在穿衣还是宽衣。   晨光透过轻纱将他侧脸镀上金边,挺拔身姿在屋内地面拉出长影。   江绾拥着被褥坐起,下意识道:“世子今日……”   话未说完,她又当即止了声。   逐渐清醒的思绪令她回想起昨夜谢聿告知她他今日一早将要离京一事。   江绾心下第一反应是,他怎还未走。   但视线一转,又见窗外天光显露或许时辰还早。   江绾转而问:“世子何时出发?”   “辰时。”   谢聿说得云淡风轻,好似此时时辰当真还早,距离辰时还有一大段时间,而他也不过才刚起身罢了。   但江绾也见谢聿几乎收整完毕,发髻整着,衣衫完整,显然是即将出发的模样。   江绾掀开被褥,赤脚踩上床榻边的绣花鞋:“那我送你。”   江绾低头穿鞋,如瀑青丝顺着她躬身的姿态从身后扫落向前。   她站起身来,又抬手去取衣架上的外衣,那些发丝又随之扫向后腰。   谢聿眸光闪动,似是看得出神。   正这时,门前不合时宜地传来声响。   钦羽站在门前不见谢聿身影,但见柜上被取下的佩剑。   他不得不朝着屋内出声:“世子爷,路线规划检查完毕,时辰差不多了。”   谢聿闻声蹙眉,见江绾刚拿下外衣,上前一步按住了她欲要穿衣的手臂:“不必更衣了。”   江绾听见屋外声响,本欲加快动作,此时便只能顿住。   谢聿:“我走了。”   江绾抬眸看着他,迷茫地眨了眨眼,不确定自己捕捉的那抹异样是否是她看错了。   只   一瞬思绪,江绾便将其忽略了去,微微颔首道:“好,我送世子到门前。”   江绾披上拿在手中的外衣,未穿衣袖,拢着衣襟随谢聿来到了门前。   只见一眼钦羽那副垂着头却欲言又止的样子,江绾心头方才那股异样又涌了上来。   怎好像是谢聿耽搁了时辰似的?   但如此思绪自未得到印证,谢聿也未再多留,到了门前,让她止步后,便大步迈开,很快离了临风院。   *   严正带着一队人马等在城门前。   谢聿在他之后才姗姗来迟自是少见。   不出意外,谢聿露面后,他便忍不住问:“今日何事耽搁你出行了,竟是晚了一炷香时间?”   谢聿自不搭理他,抖着缰绳骑马前行。   严正不得回应,转头就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钦羽。   钦羽一噎,缩了缩脑袋,也不知从何说起。   若说谢聿是为即将离京数日而不舍家中妻子,又不大可能。   但要说他毫无反应,又确有反常。   钦羽对此捉摸不透,但明显能瞧出谢聿情绪不佳。   他不知缘由,自不能胡说八道,只得摇摇头,没法对严正做出解答。   此番行至傍晚,一行人马抵达目的地,为京城以南的墨阳。   墨阳离京较近,但因地势缘由,发展远不及其余距都城更远的城池。   襄州便是墨阳下游极为富裕繁荣之地。   墨阳不少人以转卖襄州水路来往的商货,和周边其余城池路经商队的货物为生。   长久以来,此地逐渐鱼龙混杂,商货真假参半,也生出一些暗中不为人知的朝廷禁止的交易。   朝中对此早有顾虑,但一直未能查得确切证据。   偶尔逮着一两窝小喽啰,却也无法完全将此一举整顿。   谢聿此行前来,正是为趁着一批南行商队进城找寻线索。   平日入夜便归于平静的街道正因南行商队行路至此,而持续热闹起来。   谢聿只着一身素净灰衣,却仍是掩不住一身矜贵气质,再加之他出众的外貌和丝毫未有收敛的冷硬气场,走至街道,频频有人投来目光。   严正与之同行,同样只着朴素衣衫,一把素面折扇执于手中,颇有一副清俊书生模样。   两人并未带人随行。   只他们二人,缓步行走在南行商队摆起的摊位长街上。   严正:“这么扎眼的金镯子,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摊位上,一个不注意怕是就要不见踪影。”   谢聿侧眸看了一眼,脚下步子未停:“所以你觉此物是真是假?”   自然是假货。   这在墨阳很常见。   有的假货不易分辨,花了大价钱买到手里,只能自认吃亏。   但有的则似这只金镯子一般,明摆着假货,主打愿者上钩。   两人继续往前行了一段路。   整条街的情况只这么走一遭便也能知晓个大概了。   商队将在此停留十多日,他们自有充足的时间查探此事。   但待谢聿和严正返回落脚的客栈后,谢聿便径直下令吩咐:“明日一早通知墨阳知府前来见我,商队内外加派人手,尽量在三日内掌握集市中大批次商货的全部去向,无论真假,先控制住涉嫌以此流通伪造银票的所有嫌犯,余下再视情况进一步探查。”   严正一愣:“这么着急?”   谢聿如此安排的确急切。   原定半月的行程,若是要赶在三日内掌握所有嫌犯,岂不是不过七日就能了结此事。   且为了加派人手,他们便在刚抵达墨阳时就联络上了墨阳知府。   那接下来的数日里,每日都得应付墨阳知府那令人头疼的殷勤。   但谢聿并未对此做出解释。   接到吩咐的下属很快应声,退下后着手就开始做准备。   严正探究的视线在谢聿脸上游走一瞬后,又移开目光,道:“也好,赶着把事情办完,我也能早些回去与夫人团聚。”   谢聿闻言,眸光闪动一瞬。   他忽的想起今晨临走前,江绾站在门前送他的样子。   谢聿转头朝严正看去,罕见地在严正自说自话时给了反应。   严正愣了愣,反倒被谢聿突然的回应弄得有几分不自在。   他扯扯嘴角:“别这么看着我,这本就是人之常情,谁家夫妻分别不得生出不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别说是小半月,也就你这等常年不知着家的,哪懂我与我夫人之间的伉俪情深,世子妃于你无情也是情理之中。”   谢聿微眯了下眼,端过桌上一盘豆角不轻不重地放到他跟前:“自己把嘴堵上吧。”   严正再次愕然,不仅没能堵上嘴,反倒还微张着有些合不拢了。   他瞧见什么了?   谢聿竟是未显不悦,反倒满脸不屑。   他不在不屑什么?   不屑他与妻子的伉俪情深,还是不屑世子妃于他无情之言?   严正愕然之后,好奇心不可避免地攀升到顶点。   他凑上前去,厚着脸皮追问:“那你急着赶回去又是为何?”   严正憋了一整日的疑问在此时也是再次按捺不住:“是因世子妃?今晨迟来是因着临走前依依不舍吗?谁不舍?你?还是世子妃?”   谢聿嘴里一向套不出话来。   就连严正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缠人功力,也丝毫不起作用。   严正再次在谢聿这儿落败,咬着牙一阵气急败坏:“你就可着你那张矜贵的嘴吧,好事坏事,什么也不说,早晚栽跟头。”   脑海中江绾依依不舍站在门前送他的画面再次浮现。   谢聿一声轻哼。   不屑中,又带上几分倨傲的得意。   *   谢聿一走,江绾着实松了口气。   夫妻相处自是不容易,更何况是谢聿这样不易相处之人。   前一刻她还觉得他们夫妻关系稍有进展,即使相互无情也能够扶持相伴。   后一刻,谢聿拒人于千里外的冷淡就将这段关系打回了原型。   还好他不常在府上,这一走她又能自在个十天半月了。   江绾是在谢聿走后的第三日收到了家中的来信。   果然如她所料,她大哥在信中用了满满一整页纸,向她告知了单宁秋有了身孕的大好消息。   这一整日,江绾心情格外的好。   如此喜讯,她怎能不为之兴奋。   可是兴奋之后,转而代之的便是后知后觉的失落。   失落她远在京城,失落她无法亲口对单宁秋道出祝福。   甚至在孩子出世后,她也仍然不能参与新生的喜悦。   江绾又想家了,或者说她一直都在想家。   想回到襄州,想见到她的家人。   接下来的几日,江绾不时就会升起回娘家的心思。   寻常大多夫妻成婚后,本也没有不允妻子回娘家的规矩。   只有远嫁的女子,因着回娘家路途遥远时间漫长,才有出嫁几年都不得回一趟娘家的机会。   襄州距京不算遥远,她与谢聿似乎也算不上寻常夫妻。   谢国公府后宅事务由云夫人掌管,她几乎没有参与任何事务。   谢聿本也时常不在府上,他们之间更没有不舍分别的亲密情感。   唯有江绾出嫁才不过两个多月,若提此要求的确太早稍有不合礼数。   但转念一想,她与谢聿之间的冷淡相处,又令她觉得这似乎不是不能被接受的请求。   江绾来回踌躇的心思因着谢聿出门在外,只得暂且按捺下来。   她本以为,这份心思随多日不见谢聿不得问出口,自会逐渐消散了去。   但没曾想,谢聿竟是提前回来了。   谢聿这日午后时分回到国公府上。   谢国公派人唤他前去明善堂问话。   谢聿知晓,谢国公想说的无非还是临走前那晚那些只会令人不悦的事情。   换了平日,他冷着一张脸,左耳进右耳出便去了。   但今日,他遣散了前来禀报的下人,径直转身一路朝着临风院走了去。   并非其他缘由。   只是他暂且心情不错,不想叫谢国公扰了去。   谢聿如是想着,便已回到了临风院。   江绾向来有午睡的习惯,且也不知谢聿今日会回来。   这会院子里静悄   悄的,大半下人都遵从主子习惯不在主子未醒时逗留院中。   只留有院门前两名侍从守着门,还稍有打盹。   两名侍从一见突然归来的世子爷,顿时瞌睡吓醒。   谢聿上前,得侍从禀报江绾正在屋中午睡,便没叫人打搅,抬手止了两人欲要通报的举动,独一人入了院,轻声推开主屋房门走进屋去。   屋子里比院中更静。   因着入夏,门窗闭着便拢出一片热意。   谢聿往里走了些,视线略过屏风往寝屋看去。   江绾侧着身子背对床榻外,仅着轻薄衣衫,腰上搭着一条薄衾,又是他从未使用过的浅蓝色,一看便是女儿家所使。   她双腿微曲,姿态不算凌乱,但右腿因屈膝而卷起一片裤腿,露出光洁瓷白的肌肤,晃得人眼眶有些发热。   谢聿发现自己呼吸不知何时放轻,像是不想扰她休憩,但脚下步子却是不住往床榻边走去。   步子近了。   榻上身影微有动静,似要转醒。   江绾午睡本也不会睡得太沉,察觉屋内有人时,她便睁了眼转身看来。   又是险些被吓到。   因着谢聿这会怎也不该出现在屋里。   但好在这次她没吓得叫出声,只怔然地微张着唇,好半晌才道:“世子,你何时回来的?”   江绾刚醒的眸子算不得清明,眼眶水润润的,连带着开口的嗓音也含着一丝低哑。   软绵绵的,撒娇似的。   谢聿喉结滚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已然坐到床边,来到她近处时,到嘴边的实话,就成了稍加改动的:“今晨。”   如此便显得不似他这会直接坐了过来这样急切了。   江绾迟钝地眨了眨眼,在近处若有似无感受到谢聿的体温时,才逐渐从朦胧间清醒了过来。   但江绾似是撒娇的语气后,就只剩没什么惊喜模样的温淡:“不是说半个月才归吗,今日好像才……七日?”   不过显然,她是数着日子在待他归来。   谢聿坐在床榻边的身姿放松,面色平淡道:“事情办完便提前回来了。”   “……哦。”江绾轻轻地点了点头,敛目一瞬,似是若有所思。   谢聿没让目光在她脸上多留,像是随手一拿,从袖口拿出一只锦盒来递给她。   “这是?”江绾思绪被突然打断,接下锦盒还有些手忙脚乱。   拿稳后,她才见,这似乎是女儿家饰品惯用的装饰锦盒,正好一个巴掌大小。   盒中之物还不可见,但盒身精细,镀银包裹,嵌着几枚绿松,显然是贵重之物。   “打开瞧瞧尺寸可合适。”   江绾怔然中没由来想起在此之前唯一从谢聿这儿收到过的东西。   正是他们成婚之前,隔着门缝递进来的定情之物。   姑且算是定情之物吧。   那把华而不实的木梳。   很丑。   如今还压在她所有嫁妆的最下层,应是这辈子都不会拿出来使一次的地步。   江绾稳着面上表情,不叫方才的一瞬思绪泄露在外。   在谢聿又投来目光后,动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锦盒。   一只翡翠玉镯映入眸中。   器型饱满圆润,色泽鲜艳青翠。   一眼便能看出其成色上等,自是吸人目光的。   江绾一瞬颠覆了方才的预想,轻轻拿起镯子往自己腕上试戴了去。   不大的锦盒,镯子尺寸自是偏小。   谢聿记得江绾手腕很细,瞧见这只翡翠玉镯时,他便不由想到了那日她探手在他唇角轻轻擦过时的晃眼一瞬。   当时他便在想,银镯亮眼,但或许翡翠更衬她。   果不其然。   这只镯子于江绾尺寸正好合适。   碧绿的翡翠将她腕上瓷白肌肤绕起一圈浅淡的光泽,不知是玉美,还是人更美。   江绾不否认心下喜欢,戴好镯子,便抬眸朝谢聿看去。   四目相对,但谢聿脸上神情太淡,分明在盯着看,却令人摸不准他究竟是何情绪。   “世子觉得如何?”江绾询问着,还抬手往他眼前凑了凑。   谢聿漫不经心道:“你觉得不错,就拿去戴着玩吧。”   江绾:“……多谢世子。”   谢聿莫名送她一只镯子,叫江绾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话语间随意的语气,更叫人难以捉摸。   但谢聿看上去似乎心情还算不错。   他问:“你还打算睡会吗?”   江绾轻轻摇头。   谢聿:“嗯,那待会随我去一趟素安堂。”   “好。”江绾声色温和,语调缓慢,在将视线移开不与谢聿对视后,开口道,“世子,我有话想说。”   “嗯,何事?”   此时的谢聿好像很好说话的样子。   江绾在他唇边捕捉到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嫣唇微动,忍不住直言道出:“我想回一趟襄州,可好?”   话音落下,谢聿眸光一沉,那抹还未来得及扩散的笑意,顿时僵在了唇角。 第27章   江绾对自己提出的这个要求本是并未报太大希望。   她觉得谢聿若是同意,那自会令她欣喜若狂。   若是不同意本也在情理之中。   她只是想要说出口而已。   至于谢聿,她也只是料想,他或平淡或冷漠,顶多不过再有微蹙一下眉。   却怎也没想到他会是如此反应。   他沉着脸色,眸光晦暗不明,绷着唇角一言不发。   像是瞬间恼怒,却又极力压抑。   原本午后温和惬意的气氛荡然无存。   屋内静得可怕,气氛也在一瞬间沉了下去。   至此,谢聿刚回来不过一炷香时间,夫妻俩便生了冷战。   或者说是谢聿单方面的冷战。   因为江绾对他反常的反应怎也不得其解。   当晚,谢聿便没有回临风院。   听下人禀报,他宿在了静思堂,似是有公务要忙。   谢聿一向忙碌,江绾对此并未多想,更无闲暇揣摩他的心思。   她命下人伺候着沐浴更衣后,就独自上榻歇下了。   翌日。   江绾起了个早。   待到她更衣梳妆,再独自用过早膳后,时辰才不过平日她刚起身时。   江绾心下估摸着,既然已是早起,她也有几日未去素安堂请安了,这会正好前往。   刚打算要走,谢聿便是这时候回了临风院。   他一进门,瞧着下人正收拾着江绾用过膳后的碗盘,顿时脸色一沉。   江绾不知他这是又在为何事摆脸色。   但眼下人都都在桌前站着了,她便也上前询问:“世子用过早膳了吗?”   “用过了。”   江绾张了张嘴:“那……”   “我今日当值,回屋拿东西。”   说罢,谢聿迈步走向书房一侧的屏风后。   两人之间气氛仍旧弥漫着一丝古怪。   但又稍有交谈,不像是闹崩了的样子。   江绾不确定地猜想,他莫不是还在为昨日一事而生情绪。   很快,谢聿又从书房走了出来,手中拿了一本册子。   他走至厅堂桌前,看了眼已是收拾整洁的桌面,似有话语滚到唇边。   但他默了一晌,而后只道:“那我走了。”   江绾轻轻点头:“好。”   谢聿一噎,说不上来心头这股烦躁从何而来,又要如何消解。   他深深地看了江绾一眼,撤了视线,转身迈步离去。   谢聿一走,一旁的银心和凝霜纷纷凑了过来。   “世子妃,您与世子爷闹矛盾了吗?”   江绾一愣,本是要否认,但想了想,又道:“很明显吗?”   凝霜点头:“是啊,世子爷方才脸色不太好看。”   银心回想着,描述道:“不像生怒,却又不似平时那样淡然。”   江绾抿了抿唇,她自不是迟钝之人,连丫鬟   们都看出的异样,她也早已察觉。   思来想去,似乎还是只能是因为昨日那事。   江绾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无事,缓和些时日便好了。”   这话好似是说谢聿。   也是说她自己。   谢聿今日竟是午后就散班回了府,只是未回临风院,仍是去了静思堂。   但江绾却是午睡一醒,便得知了谢聿回府的消息。   因着谢聿派了人回临风院,要往主屋内拿几本书册。   江绾起身收整好后,就坐在厅堂里,瞧着谢聿派来的人,去了书房内翻找一阵,而后拿着书册便告退了。   此举好似寻常,又好似稍有异样。   但她思索一阵后,未有其他举动,只照常又去了东屋做自己的事了。   静思堂内。   前去临风院取书册的下人进屋将册子恭敬放到了谢聿跟前。   谢聿没伸手翻动,却又一直垂眸盯着册子看。   没得吩咐退下的两名侍从面面相觑一瞬,心下不由有些紧张。   莫不是拿错了?   谢聿忽的抬眸,问得甚是突兀:“世子妃在做什么?”   两人一愣,又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才连忙回答道:“世子妃午睡刚起,小的们在院中稍候了一会才得以入屋,所以耽搁了。”   这是谢聿在责怪他们取几本册子都如此磨蹭。   谢聿:“……”   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挥退了二人。   待到临近傍晚时。   静思堂内外仍是静悄悄一片。   谢聿一直未有离开屋中,但也未有任何人前来静思堂。   钦羽终是忍不住道:“爷,到用膳之时了,您要回临风院用膳吗?”   谢聿闻声抬了下眼,视线往紧闭的房门瞧去。   今晨他去临风院就是为了与江绾一同用膳。   那个时辰本就是她平日用膳之时,但待他前去院中,她竟已然用完膳了。   压根没等他。   谢聿倒也不是因此而不悦。   江绾本也不知他是否会回院中用早膳,没刻意等他也是情理之中。   但他心里就是有股闷着上不来下不去的烦躁。   是从昨日他特意早归,还送她礼物,却听她说要回娘家一事后开始的。   谢聿眸光微沉,开口道:“不必了,就在静思堂用膳。”   钦羽担忧地抬眸看了一眼,但不敢多瞧,只得敛目应声:“是,世子爷。”   待到入夜。   谢聿手头公务早已完毕,但他却迟迟没有动身,仍旧待在静思堂。   钦羽估摸着,世子爷今日怕是又不回屋,要宿在静思堂了。   没法规劝,他也只能着手吩咐下人,整理今日床铺,以供世子爷歇息。   但深夜之时,谢聿收了手中书册,却是动身向外走。   钦羽一惊:“世子爷是要回临风院歇下吗?”   “嗯。”谢聿抬了抬手,面上淡色显露出几分疲惫,“不必跟着了,退下吧。”   “是,世子爷。”   夜已深,临风院内寂静无声。   谢聿知晓,江绾应是睡下了。   也正是因她睡下,他回屋之后就不必于她有所交谈,所以他才这个时辰回来。   谢聿没让下人伺候,独自沐浴后进了主屋。   屋内没有留灯。   漆黑一片,模糊了视觉,便叫其余感官变得更为清晰。   夏夜的暖意,屋内的馨香。   还有床榻上匀匀传出的呼吸声。   谢聿好似寻到了缓解一日烦躁的妙方。   他眉眼间沉色消散,轻声褪了外衣后,便躺上了榻。   距两人上次同房过了有十多日时间。   谢聿不觉自己会有严正所说的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情。   更不觉自己会受生理情。欲所影响。   且不过十来日时间,本也不算太久。   但薄衾中的温热裹着暖香袭来的一瞬,霎时就令他恍了神。   一股无名的躁火一路下蹿。   来得突然,烧得汹涌。   谢聿赫然转头,只见一道无声的背影,也险些直接伸了手去。   他迅速压住这股火,忍着躁意丝毫未动。   趁人入眠,上赶着贴过去,与摇尾乞怜的狗有何区别。   谢聿翻了个身,动静不小,但身后的人早已熟睡,浑然不知。   他与江绾背对而眠,好似不看不触,便不会再想了。   *   江绾在天明时苏醒,脑子里还空空荡荡的。   直至她唤了下人进屋,站在床边抬着手被穿上外衣后,思绪才逐渐回炉。   她想起今日是要前往公主府。   楚月卿前几日就派人来传过信了。   是为此前提及过几次的那位画师,也是为她近来在京中买下的一间酒楼。   江绾坐在梳妆台前吩咐了丫鬟替她梳妆。   才刚坐下,一旁收整好洗漱的水盆毛巾的凝霜回到她身边,轻声告诉她:“世子妃,昨夜世子爷来过了。”   江绾一愣,转头看去:“何时来的,世子来做什么?”   这话一出,身后几名正要为江绾梳发的丫鬟手中动作都顿了一下。   凝霜:“世子爷……临近子时回来的,来……自是歇下了。”   江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那般询问甚是不妥。   丈夫夜里回屋,她竟还问人来做什么。   只是江绾昨夜当真毫无察觉,完全不知身边何时躺了人,又何时离开了。   凝霜偷摸打量一瞬江绾的神情,不见异样,便继续道:“世子爷辰时便离了府,但同值守的侍从留了口信,说今日午时不在府上用膳,但晚膳时会回来。”   江绾迟钝地眨了眨眼,好半晌才道:“……哦,今日世子休沐?”   “是啊,世子妃。”   江绾对此一概不知。   这会知晓了,倒也神情淡淡的,好似不怎在意。   屋内下人梳妆完后,陆续退了出去。   门前有候着的下人朝她们投来询问的目光,但屋内出来几人皆是摇头。   世子爷辰时离府脸色阴沉。   世子妃对世子爷回屋歇息一事毫无反应。   看来这两人还未能缓和冷战。   江绾在屋里又收整片刻后,便唤来凝霜备马车前往公主府。   楚越卿早便派人在府邸门前候着了。   江绾随着迎接的婢女入到公主府内。   楚越卿正在后花园的凉亭中。   “见过殿下。”   楚越卿弯唇一笑:“来了,过来坐吧。”   江绾落座后,便瞧见了石桌上还未展开的画卷。   “这便是此前本宫同你说过的那位画师为唤澜作的画像。”   因着听楚越卿提及了好几次,直到此时才终得机会瞧见,江绾还是不免生了不少好奇和期待。   一旁的婢女上前为江绾展开画卷。   江绾垂眸看去,霎时愣了一下。   “如何?”楚越卿丝毫不掩自己对此画作的满意,趁着婢女打开画卷,她也探头看了去。   江绾回过神来,又在画卷上来回看了看,才道:“难怪殿下几次三番提及这位画师,果真是画技精湛,风格独树一帜,的确乃难得一见的人才。”   楚越卿一听笑弯了眼。   虽说优秀的是那位画师,但她独到的眼光得人肯定,自也是令她欣喜之事。   “这人是本宫在今年年初在竹林寻幽喝茶时瞧见的,听人说是路经京城的旅人,却不慎丢失了钱袋,只得在街头作画卖艺,换得盘缠才能继续赶路,他那时正画眼前竹林,本宫瞧着不错,便打赏了他。”   这时婢女又拿出了另一幅画卷,便是当时那人得了赏赐后献给楚越卿的那幅竹林画。   此画展开,江绾定睛看去。   又一瞬怔然,随后是浅淡的失望一闪而过。   方才,她见那幅商唤澜的人像画,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许令舟。   无关他是否会出现在京城,而是作画的风格与他实在相似。   因着最初,许令舟除了在府上担任她的书画先生,也被母亲称赞画技,常他唤为江家人画像。   就连此前寄往谢国公府的那幅她的画像,也是当初许令舟所作。   所以江绾擅画,自也能从中分辨些许画师作画风格。   但这会再见这幅与许令舟作画风格并不相同的竹林画,倒是完全打消了她的猜想。   她也不禁懊恼,自己竟是又一次联想起许令舟。   但她会想起他,似乎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装一人在心里,又怎会不念想,那好像是不由自主的事。   江绾心下浅浅叹息,面上   掩去情绪,开口应了楚越卿的话:“殿下果真慧眼,若非有说对方只是一名连盘缠都需卖艺筹得的普通旅人,否则真要叫人以为他是哪方游历至京的名画师,殿下此前说之后能够得以一见,可是他今日来了公主府?”   说起这事,楚越卿便是得了称赞也敛了笑:“本宫本以为,待他进了宫,得皇后赏识,能留作宫廷画师定是令人无法拒绝的差事,岂料他还真给拒了去,皇后也不愿将人强留,这便让他离开了。”   江绾:“他离京了?”   “此人既是无意留于宫中,之后自是也不会久留京城,大抵文人雅士都是如此不拘一格,不过一名画师,本宫便也未曾再打探他的下落了。”   江绾略有惋惜地点点头,看来自己也是无缘见到这位画师了。   楚越卿很快又道:“罢了,本宫今日邀你前来也不仅是为欣赏画作,时辰差不多了,随本宫启程,前去看看本宫刚接手的庆云楼吧。”   *   “今日怎想起到这地方来了?”严正姗姗来迟,一进雅间,还未落座,就先晃着折扇,一边四下打量一边出了声。   直到他绕过雅间内屏风,瞧见桌前其余二人已到,甚还有第三人。   正是谢聿。   林元:“我得了消息,这间酒楼被长公主殿下买了过去,又将后厨厨子全数换了个遍,谁人不知长公主殿下好搜罗各方人才,弹琴的,作画的,吟诗的,做菜的厨子就更不必多说,自也是上等。”   严正愣愣地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往桌前坐下:“原来晏循今日来此,是为了给长公主殿下捧场啊,我还以为……”   他话未说完,就遭林元打断截了去:“不是,这事儿就我一人知晓,邀你们来了,才告知你们的。”   秦肆转头看了看谢聿,又转头看向严正:“那你方才说,还以为什么?”   严正唇角一勾,压根不多看谢聿一眼,在外被他气得半死的败局,这会就要在友人面前扳回一城。   “自是以为成婚前从不与我们私下闲聚的世子爷,如今接连两次赴约,都是因着遭夫人丢下了呗。”   谢聿:“她在府上,并未外出。”   林正和秦肆不由转头看向谢聿。   这话听着怎有些耳熟?   谢聿说完,似是也意识到自己上次也说过同样的话。   但结果是,竟在雅仙居楼上,看到了正在参加民间雅集的江绾。   他脸色微沉,是因面子有些挂不住。   但今次与上次自是不同。   上次他是为打发时间,这次是为逃避。   昨夜在她入眠后是为逃避,今日来此也是。   他在心里都承认自己是在逃避了,便再无开口解释江绾是否当真在府上的必要了。   谢聿:“爱信不信。”   另三人稍微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话题暂且打住了。   林元热情介绍着自己提前打探好的特色菜。   正值午时,今日邀他们前来便是为享用美食的。   林元:“没曾想你们俩此番这么快便回来了,不过也正因你们提前回来,便能赶上今日这顿饭,不然就只得我与秦少二人共享了。”   严正乐呵呵地笑:“我也诧异,本以为要在外待上个十天半月的,岂料提前回来,前两日一到府上,可把我夫人吓了一跳,见她又惊又喜的,霎时令我觉得连夜奔波也值了。”   严正夫妻二人平日吵吵闹闹不少,但他此前所说的伉俪情深可不是假话。   这会如此说来,另两人不禁都露出艳羡之色。   唯有谢聿,本就微沉的脸色更黑了几分。   他冷不丁地道:“妻子若提想回娘家是因何缘由?”   几人一愣,一时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秦肆怔然道:“怎突然问这个?”   林元低声试探:“世子妃和你提回娘家的事了?”   谢聿绷着唇角,一时间没答话,但视线却并未回避几人。   这个问题憋在他心里许久,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便也没再打算收回,是当真想要得一个答案的。   严正:“这是什么问题,我大楚从未有过不允女子成婚后回娘家的律法,且女子嫁入夫家,离了自家家人,想家时自然会想回娘家啊。”   这话似乎在理。   但林元又想到:“可是晏循与世子妃成婚还不到三个月吧,算着时日,那位世子妃就算离家也还未有多时,不至于这么快就要想家吧?”   这倒也是。   严正:“那便是吵架之时了,我夫人不就时常这样。”   谢聿:“没有吵架。”   他连人都不在京城,何来吵架一说。   如果后来这两日的冷淡算得上是吵架,那也是在她提及回娘家一事之后。   严正难得听谢聿提及此事,还当真认真帮他思索起来:“不是吵架,也不是离家太久,那会是什么缘由呢?”   秦肆:“这也并不绝对,子澄兄的妻子是京城人士,所以对此体验不深,但我妻子情况与世子妃相似,想回娘家这事不是以时间长短来衡量的,分别便会有不舍,生了不舍的情绪自然会想要回家。”   林元听着赞同地点了点头。   严正也稍有理解过来。   秦肆补充:“但女子既是结亲成家,自也不是何时何地都闹着要回娘家的,否则置丈夫于何地,置这桩婚事又于何地,我想世子妃也并非如此不讲理的女子,她若提及想回娘家,应是另有缘由,才使她变得迫切。”   谢聿:“是何缘由?”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都愣住了。   谢聿本是在思考,询问的话语脱口而出,但待桌前沉默下来,他又回过神来,静静看着几人,似乎还真在等答案。   严正:“不是,世子爷,这问题你问世子妃啊,问我们哪能知晓。”   林元:“你问过了吗?”   秦肆:“她不愿说?”   谢聿:“……”   他压根没问。   谢聿忽的恍然。   他终是找寻到心头一直弥漫的那股烦躁从何而来。   却又发现,带来这份烦躁的,竟是他自己。   这一瞬,他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是为如此简单一事,他竟在此之前全然没能想明白。   他从不是愚钝之人,甚鲜少有疑惑需得旁人帮他解答。   所以,他方才发问,才会引得友人讶异。   他感到有些挫败。   又有些陌生的慌乱。   另三人在短暂沉默后,似乎也反应过来事情始末。   谢聿的情况与他们不同,对此他们也无法多言。   秦肆出声缓解气氛:“上次我便说了,襄州距京也不算远,若真是要事,世子妃回去一趟也并无不可。”   林元:“是啊,虽说水路要行半月时间,但陆路能快一些,世子妃可会骑马?”   严正:“应当会吧,世家女子,自幼也是会习骑术的。”   谢聿眸光动了动。   他甚至也不知江绾是否会骑马。   他在这一刻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却又模糊不清,抓不住端倪。   这顿饭吃得谢聿有些食不知味,几位友人后半段也难得识趣地没再多提方才的事。   享用过美食后。   林元和秦肆相约再去雅仙居喝茶。   严正自是要回府陪夫人。   几人动身往雅间外走去。   刚走出房门。   谢聿走在最前,视线往前一看,脚步忽的顿住。   严正:“怎么了,怎不走了?”   “晏循,待会你……”   “那是……”   另三人也纷纷停住。   江绾站在回型走廊的另一端,面色怔然,遥遥与谢聿对上了目光。   一时间连   空气都好似凝住。   但率先回过神来的是对面的江绾。   她微微福身,算是对对面几人一同问候。   她视线平静淡然地扫过谢聿,没有片刻停留移走了目光。   而后,便径直转身入了一旁的雅间。   随着那道纤柔身姿消失在回廊上。   谢聿面上冷得瘆人。   不知是因他又一次道江绾不曾外出而被打脸,还是因她竟就这么转身走了。   “这……”   “你们这事闹得这么……”   “晏循……”   话音未尽。   谢聿沉着脸色,朝着江绾进入的雅间快步走了去。 第28章   江绾其实并未想太多。   她本也知晓今日谢聿休沐,又出门在外。   在此处碰见他,除了一瞬讶异后,便很快平缓了下来。   谢聿显然在此是与友人相约。   她也是与长公主同往此处。   虽是偶然遇见了,但打过了招呼,便也该各自继续自己的事,所以她转身就走了。   不过待她走后,又后知后觉回想自己方才那副模样,好像有些太过冷淡,不知是否会失礼。   江绾回到雅间内,朝着桌前走去,便叫楚越卿瞧见了她若有所思的神色。   “怎么了,出去一趟回来便魂不守舍的。”   江绾回过神来,并未隐瞒,直言道:“我方才在外碰见世子了。”   楚越卿一愣:“晏循今日也在庆云楼?”   江绾轻轻点头。   “你们在何处碰上的,他来此用膳还是谈公务,怎没与你一同过来一趟?”   江绾方才谈及碰见谢聿的语气,就像是与同行之人随意说起偶然碰见的一位故人,关系并不亲近。   但楚越卿却是自然而热询问数句,好似她碰见了谢聿,他们夫妻俩就理应待在一起了。   江绾怔了怔,至此心下已是肯定自己方才当真有些失礼了。   待在一起倒不至于,但多少还是应当碰面说两句话的。   江绾短暂沉默一瞬,叫楚越卿不免多想了去。   “你与晏循闹矛盾了?”   江绾黛眉微不可闻地轻蹙了一下,很快摇摇头:“没有的事,世子是与友人一同前来的,我便没有上前叨扰。”   楚越卿微眯眼来,似有不悦:“夫妻之间何来叨扰一说,可是晏循让你受了什么委屈,你同本宫说来,本宫为你做主。”   江绾一瞬哑然。   她也不知如何向楚越卿解释,她与谢聿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相处。   她知这与寻常夫妻相处不大相同,但她倒也不觉得委屈。   且这两日还有谢聿莫名的反常古怪在其中。   江绾踌躇措辞,张了张嘴:“殿下,当真没有的,我与世子……”   话音未落,门前忽的传来凝霜慌乱的声音。   “世子爷,您先待奴婢进屋通报一声,雅间内是……”   开门声骤起,算不得粗鲁,但丝毫未给人反应的机会。   屋内二人下意识闻声看去。   谢聿大步迈进,直至瞧见桌前坐在江绾身边的楚越卿后,便怔住了。   “前脚还说你怎也不知来向本宫请安,后脚你又这般无礼闯入,可是对本宫有何不满?”   谢聿下意识看了眼江绾,面上神情古怪一瞬后,便敛目低了头:“殿下恕罪,我并无此意。”   此事若是稍加思索,都不必他闯入门亲眼见到,也该是完全能够推测出来的。   江绾在京城并无熟识之人,林元今日邀他们前来便是因为楚越卿接下了这间酒楼。   那江绾出现在此,大抵也是受了楚越卿邀约。   但方才谢聿什么也没能想到。   甚在雅间门前仅瞧见平日伺候在江绾身边的丫鬟,便径直走了进来。   遇上与江绾有关的事,他竟是几次三番变得愚钝。   这让谢聿感到几分无措。   楚越卿目光落在谢聿面上停留一瞬,很快缓和了语气,淡声道:“过来坐吧,方才听小绾说你与友人相聚在此,可是已经用过膳了?”   谢聿迈步走去,贴着江绾身边的空位坐了下来:“用过了。”   他视线顺势便朝她看了去。   她方才见了他,却冷漠地转身就走。   可是因回娘家一事与他置了气?   但江绾已然敛目,并未与他对视,只是安安静静坐在他身边。   像是温软乖顺,又像是不想搭理他。   谢聿不悦地蹙了下眉。   想起她方才见了他转身就走的举动,心里就有些窝火。   突然,江绾没由来的又抬了眼。   温淡的眸光缓缓移向他,直至与他对上视线。   谢聿呼吸一顿,心头那股火莫名就散了大半。   只是江绾很快移开了视线。   楚越卿的声音打断谢聿思绪:“晏循觉得味道如何?”   “尚可。”   “那与此前庆云楼的味道相比如何?”   “此前我未曾来过。”   楚越卿不满地横了谢聿一眼。   她就不该多费口舌问他。   不过谢聿若有似无向身边投去视线的模样倒是被她尽收眼底。   楚越卿叹息道:“罢了,今日来客不少,问底下任一人,都比问你来得有用。”   谢聿对此不做辩解。   “好了,本宫这儿余下也没什么别的事了,你可是还有其他安排,本宫待会便顺道送小绾回国公府了。”   谢聿很快接话:“不劳殿下了,我今日并无别的安排,夫人与我一道便可。”   江绾一愣,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怎就成了这般情况。   也不知事楚越卿故意赶人,还是谢聿急着要走。   楚越卿摆了摆手:“那也好,你们就一同回去吧。”   江绾见谢聿就此起身,只得也随之站了起来。   两人相继向楚越卿行礼后,气氛略有古怪地一同离开了雅间。   楚越卿赶人走的意味的确明显,她也并未掩饰。   饶是方才江绾一直否认,但只一眼也能叫人瞧出他们之间或是出了些问题。   候在一旁的嬷嬷已是伺候楚越卿多年,也是看着谢聿长大的。   她踌躇片刻后,还是忍不住上前询问:“殿下方才不是担心世子妃在世子爷那儿受了委屈,世子妃本是温软的性子,想来也不大会与世子爷强势对峙,方才世子爷在此,殿下怎不问问事情缘由?”   楚越卿:“方才那般情况,哪还需得强势对峙,你可曾见过晏循为何事乱了阵脚鲁莽冲动过。”   嬷嬷摇了摇头:“倒是未曾见过。”   楚越卿沉默了片刻,目光淡淡地看着雅间内已经紧闭的房门,而后还是微微叹了口气。   “小绾是个极好的姑娘,惹人喜爱自是寻常,只是晏循在一路孤寂的成长中压抑了许多,也缺失了许多,如今好似孩童蹒跚学步,总会有跌倒,但也总要学着自己站稳。”   嬷嬷一愣:“恕老奴愚钝,难道殿下的意思是,世子妃于世子并无……”   楚越卿抬手没让她继续说下去:“感情之事,何以勉强,上一段遭勉强得来的婚事最后落得何其结果,本宫早是不赞成的,却也无法插手太多,如今事已成定局,只愿莫再重蹈覆辙。”   *   与谢聿同乘马车是件极为无趣之事。   回府的马车上沉寂一片。   谢聿面无表情坐于正中,江绾侧坐另一面,余光不时能瞥见他的脸庞。   江绾垂眸拨弄了一下指边的裙摆,心下胡思乱想着。   她方才未曾细思的举动多有失礼,而谢聿在她转身走后紧接着就赶了过来。   若说谢聿是为要向她的冷淡讨一个说法。   似乎又不像他平日目空一切的作为。   但若要说谢聿是专程前来向长公主请安的,那就更不像那么一回事了。   他从进到雅间再到告退离去,拢共还不到一炷香时间。   江绾倒也不是在为此而担忧,只是马车内太静,若不随便想点什么,实在有些难熬。   好在回府的路途并不算远,没过多会马车便停在了在国公府门前。   两人又一路无言回了临风院。   两人之间的氛围好似因着今日一遭又冷了几分。   随行的下人皆是一脸愁闷,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待到了主屋门前。   谢聿忽的抬手挥退了其余下人,定睛看向江绾:“我有话问你。”   俨然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 ,令下人们当即在心里为世子妃捏了把冷汗。   江绾当下也有一瞬紧张,但还是很快压下,微微颔首后,跟着谢聿一同进了屋中。   谢聿进屋朝着厅堂一侧的坐榻走了去。   他开口唤江绾:“过来坐。”   或许是审讯犯人习惯了。   谢聿意图真为正色询问,却软不下语气来。   江绾动身坐到了坐榻另一侧,双手交合搭在腿上。   谢聿垂眸一瞬,注意到她稍有滑动的衣袖露出手腕。   她未戴他送的镯子。   谢聿眉头就此蹙起,到嘴边的话也一时忘了开口。   直到江绾温声先道:“世子何事要说,直言便可。”   谢聿这才回神,手上无意识生了动作,古怪地握住了一旁空荡的茶盏。   他抬眸将目光移向她温淡恬静的面容上,又定在她漆黑的瞳仁里,才终是缓声开口:“你回襄州是为何事?”   江绾愣了一下,没曾想谢聿要同她说的是这件事。   毕竟前两日他还一副对此绝口不谈的态度。   又在此时这样算不得和睦的氛围下。   江绾猜不透他此意是想施压彻底打消她回家的念头,还是松了强势或要允她回家。   她一时半会没答话。   谢聿见她不开口,只得继续道:“近来暂且不行。”   江绾眸光一暗。   谢聿紧着又道:“立秋后我正有公务要前往襄州一趟,你可随我同行,待我办完事,再接你一同回京。”   江绾眸中失落之色都还没来得及翻涌,就霎时又被压了下去。   她怔然抬眸:“当真可以?”   谢聿看着她一会失落,一会惊喜,此时一双漂亮的眸子湛着灿光,好不亮眼。   他一直觉得江绾是温缓的,是平静的。   与他相似,喜怒不常形于表面。   这样的她端庄且温柔,叫人挑不出错来,已是令他无从生厌。   但直到此时他这才发现,她本就生得美,静坐在那儿时,就似一幅精细描绘的画卷,但当她面上有了灵动的神情,整个人才会被点亮。   像是画卷又添新的色彩,也似画中美人走近真实。   令他初见就没能移开眼,再见已是不自觉贪婪注视。   而后,那双惊喜的眼眸又生出急切。   连带着身姿都不自觉前倾向他靠近。   隔着一张四方小桌,她的眉眼往他眼前放大。   “世子,你回答我呀。”   嗓音仍是柔软,带上几分急切的语调,尾音好似钩子,彻底恍了谢聿的心神。   他蓦地伸手覆上她落在方桌上的手背。   江绾下意识有缩手的反应。   但还未来得及动作,整只手已被谢聿攥紧,宽厚大掌轻而易举将她包裹住。   “我从不食言,也从不许不会履行的承诺。”   江绾知道,谢聿自不是那样随口胡言的人。   她只是当真太过惊喜,忍不住想要再三确认。   下月底本也是她答应要随谢聿参加的画舫宴,她也并未想今日提明日便走。   若是立秋后回襄州,待到谢聿公务办完之前,说不定她还能在家中与家人一起度过中秋节。   如此,怎能不叫她欢喜。   谢聿只是握着她的手,就感觉她欢快得快要蹦起来了。   她脸上的喜色不再似他初见时那样转瞬即逝,而是越发浓郁,直至眉眼都弯出好看的弧度,像是一弯月牙,勾人得紧。   谢聿攥着掌心柔荑不松,目光也紧紧黏在她脸上:“就这么高兴?”   他觉得意外。   原来一件如此简单之事就能叫她生出这么大的喜悦。   江绾稍微冷静了些,只是脸上笑意未散,还留有浅淡的弧度勾在唇角:“嗯,很高兴,是因我嫂嫂有了身孕。”   谢聿像是在认真听,因着他一直在看她。   但又像是压根没在听,他眸光不动,也未答话。   江绾自顾自接着道:“是前几日家中来信告知我的,待孩子出世,我便要做姑姑了,我与我嫂嫂自幼一起长大,我们情同姐妹,她有了大喜事,我便想回去看看,亲口向她道喜。”   谢聿对此并无太多共情,但见江绾欣喜,他心下几日的烦躁终是完全消散,此时心情也变得不错了。   至于江绾在庆云楼见了他却冷淡转身而惹起的恼火。   落到此时,便像是受了委屈同他在闹情绪。   竟是再不叫他心头不悦,更没有再多问的必要了。   事情谈完,两人心头的结都一同解开。   这一刻屋内氛围变得很是轻松。   但轻松归轻松,江绾却无法忽视自己的手一直被谢聿攥着的触感。   他掌心太烫,包裹太紧。   一时间没了话语,就令她有些不自在。   江绾下意识缩了下手。   在谢聿察觉之时,先一步开口道:“世子,我想午歇一会。”   说完,她继续挣动,好似就要将手抽出来了。   谢聿却忽的起身,仍未松手,还顺带拽动了她:“我同你一起。”   “……啊?”   江绾手上恢复自由时,她已是同谢聿走到了床榻边。   不过谢聿松了手就在她身旁站着,似在等她走近。   江绾回过神来,这便走近到谢聿跟前。   江绾已不再似此前那般生疏。   谢聿也不再因有人靠在身前而感到紧绷和不适。   江绾替谢聿脱下外衣,也自己解了衣衫。   谢聿便转身将两人的衣物一起挂上了衣架。   成婚近三个月时间,他们难得相处在一片放松中。   只是待两人躺上床榻后,这份放松就双双消散了去。   江绾是因方才说要午歇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她眼下因着欣喜事兴奋得毫无困意,压根就睡不着。   但谢聿则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昨夜他才把自己折腾了半晌。   食色性也,他为此难再坚持理智可控的说法。   且十来日时间应当也不算短了吧。   只是本就过分压抑的躁火,在这时便毫无抵抗力地又升了起来。   鼻尖馨香萦绕,心口热火灼烧。   谢聿难忍地翻身转向江绾,却见江绾仍是如以往习惯一般背对着他,叫他一时间有些不知从何开始。   他眸光晦暗地盯着她的背影。   午后天光正亮,饶是有门窗遮掩,也无法掩住眼前光景清晰入眼。   看得见,闻得着,触手可及。   谢聿呼吸变重,喉结不自觉重重滚动了一下。   开口时,嗓音带着磨人耳根的沙哑:“江绾。”   无人应声。   谢聿面色微沉。   他微微挪动,凑到近处便见江绾早已明眸紧闭,呼吸均匀。   谢聿眉心突突跳了跳,而后如昨日一样,骤然转身背了过去。   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罢了,待夜里吧。   *   江绾午后在榻上其实是听见了谢聿出声唤她的。   只是她那会本就在酝酿睡意,且刚有成效,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听见了声响也没能支得起力气回应。   随后没多久,她便真的沉沉睡了去。   待到江绾醒来时,竟见谢聿还在身边,且闭着眼丝毫未醒。   窗外光亮仍在,江绾也并未午歇多久。   只是不知谢聿是平日便有这习惯,还是今日格外疲惫。   她便没有吵醒他,自己轻手轻脚起了身。   时辰果真还早。   江绾吩咐了下人守在主屋前,便自己去了东屋。   她今日没打算动笔,便先去了一旁书架挑选书册。   待她选好书往书案去时,一眼便瞧见了放于砚台旁的那只石雕白莲。   的确是十分精致的摆件,当初她也是因着瞧着好看才想要去试试的。   前几日,她命人再将石雕稍微打磨了一下,拿回来后便放在了自己的书案上。   那时她还不觉别样,后几日也暂且不得功夫来东屋了。   此时一见这只石雕白莲,却是不自觉就想起了谢聿。   她想回襄州一事竟是以最好的方式得到了解决。   如今连带着这只石雕白莲看着也更顺眼了几分呢。 ㈧_ ○_電_芓 _書_W_ w_ ω_.Τ_ Χ_t_零 _ 2 .c_o _m   江绾心情不错,看着书册唇角也   一直含着浅淡的笑意。   暖阳透过窗户洒入屋中。   一缕落在书案上,一缕将她发丝染上柔光。   谢聿走进东屋时,瞧见的就是这幅景象。   只是仅见一瞬,江绾就被门前的动静惊扰,霎时抬了眼眸。   “世子,你怎来了?”   江绾道完,又想起什么,放下书册,起身改口,“你醒了。”   “嗯。”谢聿眉眼还带着睡醒后的慵懒,嗓音淡淡的,迈着步子就朝江绾走了去,“你何时醒的?”   “大抵一炷香前。”   谢聿视线在东屋打量了一周。   十来日过去,屋子里似乎并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尤其是另一侧的空旷处,仍旧未摆上物件,使得这间屋子看上去不完整。   直到谢聿在书案上看见了那只熟悉的石雕白莲。   他稍有意外。   他知晓江绾当下本也惦记这只石雕白莲,更甚最后是由他将其送给了她。   她收下此物,自是会喜爱万分。   只是没想到,她喜爱到竟是还特地摆到了书案上。   睹物思人?   谢聿唇角动了动,但没扬起明显的弧度。   他只是忽的又想到那日他将此物送给她时。   她的脸庞因帷帽而遮掩,他未能看见她的表情。   或许那时,她帷帽下的神情就似方才在屋里谈及回襄州时一样。   明艳,亮眼。   惹得人心痒痒的,又有些烦闷那时没能看见。   谢聿问:“更喜欢这样精致的小摆件吗?”   他想起江绾收到翡翠玉镯时倒没有那般神情。   且之后都不见她佩戴。   江绾一愣,这才发现谢聿的视线正落在桌上的石雕白莲上。   她未多想,点了点头:“嗯,小巧且精致,摆在何处瞧着都令人赏心悦目。”   这倒也是。   谢聿也跟着点了点头。   至此,若是谢聿如上次那样前来有事相说,也该直言来意了。   江绾安静地等着。   等来谢聿转身走向她的书架。   “我可否借阅一二?”   江绾:“当然。”   虽说谢聿专程来她这儿借书看有些古怪。   她的藏书不多,且不定合谢聿的喜好。   但也不是什么稀奇宝贝,她也自然无异。   岂料,谢聿在书架上挑选一本后,拿着书册又朝她走来了。   直至江绾看着他拉过一旁的椅子,就在她书案一侧坐了下来。   江绾:“世子要在这儿看?”   谢聿并未抬眸,已是动手翻书:“不能吗?”   江绾:“……”   也不是不能。   但……这是为何啊?   江绾动了动唇,却见谢聿好似已然认真看了进去,便又只得止了声,缓缓坐回椅子上。   她偷摸瞄了他几眼,发现谢聿倒也只是坐着看书,似乎并无别的意图。   虽然他此举有些古怪,但又找不到解释的缘由。   屋内静了下来。   江绾收了目光后,便索性不想了,重新拿起刚才正看着的书册。   两人一人一侧,仅一张书案,倒也同坐着,沐着日光一同看起书来。   谢聿在这样的氛围中感到很放松。   此时他心下已是坦然承认,他分明就在府上,江绾却与他各自一间屋,隔着最远的距离,令他心里不舒坦。   而此时这样,两人安静同处一屋,各自做着各自的事。   即使叫他察觉她偶尔忍不住抬眸偷看他,也并不令他觉得讨厌。   讨厌?   想到这个词,谢聿一时有些恍了神。   他最初对这桩婚事应当是讨厌的。   讨厌父亲强加于他身上的责任,那正是一种变相的不负责。   也讨厌即将嫁他为妻的女子,那是他心生戾气,毫无缘由的牵连。   再到听见江绾背地里诉说对他的情意。   更叫这份讨厌达到了巅峰,只觉她虚情假意,心机深重。   但如今这个词竟是已经离他远去。   是因江绾真切的纯粹爱慕和绵绵情意。   她并非他所想的那般女子。   他也逐渐生出有她陪在身边,倒也不错的想法。   谢聿心绪微动,不由抬了眼眸。   如此相处,还是抬眸就见她在近处令人更舒坦些。   谢聿心下思虑着,还是择日让人把主屋的书房整理出来。   就按他原本的计划,在书房一侧多添置一张书案,其余地方也增添江绾所需之物。   江绾知晓了,可是会欣喜。   又如方才那样,笑弯了眉眼?   谢聿适时敛目,没叫自己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太久。   他刚移开眼,屋外便传来了丫鬟的声音。   来的是银心:“世子妃,世子妃,奴婢方才……”   东屋的房门因谢聿进屋时未能关紧而虚掩着。   银心与江绾亲近惯了,出声呼唤着就要推门进屋,直至抬眸一见屋内还坐着个谢聿,当即怔住了。   她吓得有些白了脸,忙躬身站定,紧张行礼:“奴婢见过世子爷。”   江绾闻声抬眸,看了看银心,又看了看谢聿。   看来谢聿不光止小儿夜啼,府上丫鬟侍从们也未能幸免。   江绾:“进来吧,是有何事?”   银心低着头往屋里走了几步,隔两位主子些许距离后停下。   但却支支吾吾没能说话。   谢聿倒是仍旧面无表情坐着。   江绾却不禁蹙了蹙眉。   瞧把人吓成什么样了,若她能挥退谢聿,当即就抬手了。   但她也只得道:“无妨,世子来此看书,你便说事即可。”   银心闻言,下意识抬眸看了眼谢聿,又飞速移开,面色为难地看向了江绾。   至此,谢聿总算有了些反应。   他莫不是吃人的洪水猛兽,平日也不见怕成这样,今日这是作甚?   谢聿:“说。”   银心这头还在眨眼使眼色,被谢聿一道,当即低了头:“……奴婢方才接到了工坊派人传来的消息,说是……”   江绾闻言,脸色微变,终是想起了什么,也反应过来什么。   但银心低着头,虽是支吾,但还在接着道:“说是东屋定制的床已经完工,前来询问世子妃……明日可否带工人来府上……安置新床。”   屋内诡异地静了一阵。   直至江绾忍不住抬了眼。   竟是一眼对上谢聿愕然又沉厉的目光。   “你在东屋留的位置,是为了安置新床?” 第29章   方才温缓和睦的氛围消散无踪。   谢聿眉头也逐渐皱起,脸上神情更是愈发难看。   江绾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一时间竟有些百口莫辩的尴尬。   那时她不过才刚与谢聿成婚没多久。   且不说两人本就不熟稔,更何况谢聿连新婚之夜都不在婚房中。   他们未有圆房,相处更是聚少离多冷淡疏离。   江绾头一次与人成婚,于为人妻一事并无太多深刻的感受。   她还在摸索着成婚之事,也还未细想过夫妻间的相处之道。   所以,当谢聿交代一切按她的想法来办,她便当真毫无顾忌地就吩咐人去定制新床了。   一晃数日时间,如今床是做好了,但她与谢聿的关系却已然发生了些变化。   新床一事暂且被她抛之脑后,这会猝不及防在谢聿面前被知晓了去,叫她真不知要怎么解释才好。   总不能直言就说,她原本就是冲着不与他同屋的心思,才定了新床吧。   江绾敛目踌躇着措辞。   谢聿却并未给她太多时间思考。   不得回答,他便又开口追问+:“这是何意,你想与我分房,往后都宿在东屋了?”   江绾眼睫轻颤了一下,谢聿几近质问的语气令她心中有些不快。   此事虽说落到如今的情况下,的确有些尴尬。   但追溯此事的前因后果,怎也不是一件至于叫她低头认错的错事。   江绾性情温和,但也并非毫无脾气。   她抬起眼眸,稍有冲动道:“世子时常远出在外,回到京中想来临风院才来,不想回来便不见踪影,若要如此说来 ,更想分房的,应当是世子不是吗?”   谢聿呼吸一顿,不由怔住。   江绾嗓音柔软,语气带上几分明显的置气也显得并不凶恶。   但谢聿却是听得胸口发闷,不由涌上无言反驳的愧疚。   因着江绾所言皆是事实,他此前也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   谢聿陷入片刻沉默,气势也因此卸下。   似烦闷,也似低落。   他生涩地扯动唇角,嗓音也放轻:“我以往独自一人惯了,在外或是在京,去往何处也从未想过有人会在家中等我。”   江绾张了张嘴,自己的意思好像被误会了。   但她还未能开口,谢聿又接着道:“偶有繁忙之时,待我手头事务结束已是夜深,我便也未做多想,就此宿在了别处。”   谢聿的语气有些生硬。   他并不擅于在人前反省自己。   但此刻,他不想因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打破了他们刚修复的和睦。   且此事是的确他之前做得不好。   他微微敛目,不再见凌厉,还有些不自然:“往后我会多加注意的。”   江绾怔然,欲要解释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方才心里的那一点气恼也在谢聿难得的低头下大抵消散了。   说到底,她也并未极好的尽到妻子的义务。   谢聿所误会的等他回来也几乎没有,反倒是一次次为不必费心操持家事而感到窃喜。   真正的夫妻相处,理应是相互的。   此前她与谢聿皆未对这桩婚事上心。   但如今,他愿将往后的日子好好过下去,她又有何推拒。   江绾嗓音也柔和了下来:“我并非责怪世子,此事也是我思虑不妥了。”   如此一来,气氛总算是缓和住了,没有继续再僵持下去。   谢聿心下微松了口气。   视线稍往另一侧的空闲位置看了去。   他心下有了决定,动唇就要开口。   “那就把那张床退了……”   “那还是让人把床搬来……”   两人同时开口。   气氛又凝住一瞬。   谢聿眸光险些冒火:“还搬来干什么?”   江绾:“既是已经做好了,那不是就只得搬来了。”   谢聿微眯了下眼,压着就要上涌的烦躁,声色不悦:“退了便是,不必搬来。”   “可是,退了岂不浪费,也总不能让那处地方就这么一直空荡着吧。”   若是起初江绾并未打算在这间屋子放置新床,便也不会如此设计屋中格局,那里就不会留有这么大一处空位。   眼下那儿对于其他摆设而言,不是宽了,便是窄了。   除了放置一张床,也不适合再做其他用途了。   “退了。”谢聿沉声重复,目光又往那处扫去,这次开口语速很快,“这几日我不忙,余下交给我来办,那儿不放床,也能有合适之用。”   *   原以为时辰已是不算太早,再过不久也该到用晚膳的时间了。   谢聿就算急着赶在未有忙碌公务之前,尽快将此事办了,倒也不至于急到今日当即就要去办吧。   但谢聿还真就立即动了身。   临走前,他告诉江绾自己或在晚膳时无法赶回,但会尽早归来的。   江绾也不知他到底在急什么,见他执意,便也没再多言,送他到院门前后,自己便折返回了东屋。   方才东屋内刚有僵硬气氛之时,银心就被谢聿挥退了出去。   她压根不知两人在屋内说了什么,如今只见谢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临风院。   银心懊恼又愧疚,苦着脸撇着嘴垂头在江绾跟前。   “世子妃,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方才当真不知世子爷就在屋中,奴婢叫世子爷那样一喝,脑子也空荡得不知想点别的办法,竟就这么把定制新床一事当着世子爷的面说出来了,再怎么也该编点别的什么先搪塞过去才是,世子妃您责罚奴婢吧,都是奴婢的错,世子爷可是负气离去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江绾先是静静地听着,越往后便越觉得无奈又好笑。   待银心说完,她才缓缓开口:“你那会吓得白了脸,这会倒是胆子又大起来了,竟还打算撒谎搪塞世子?”   银心一惊,脸上好似又要褪去血色:“不、不是的……奴婢只是……只是……”   江绾露了笑,温声道:“好了,不吓唬你了,我本也未打算要你撒谎搪塞世子的,世子并不不愚钝,怎会被你骗了去,况且待之后新床当真搬进院来,世子不也还是会知晓吗,这事不怪你。”   银心讶异道:“世子妃,您还打算要将新床搬进东屋吗,方才世子爷脸色都那么难看了。”   此前银心在江绾做这个决定之时就已是有了担忧。   无论江绾与谢聿感情深重与否,哪有男子能忍得妻子当着他的面,在院中置出另一间屋子,有桌有椅,有床有榻,这不明摆着分了房不相往来。   可江绾当时执意如此,她也不敢多言。   如今此事暴露,果不其然叫谢聿生了怒。   江绾眨眨眼,下意识转头看了眼屋子里空荡的那片位置。   谢聿说那儿不放床了,她倒是有些想不出还能布置成什么样。   见银心还在担忧地直盯着她瞧,她这才又收回眼神道:“床是没法搬来了,倒是可惜我当时还花了不少心思呢。”   江绾估摸着,谢聿不让将做好的床搬进东屋,那么那张床大抵也只能是被退回了。   也不知是销毁了,还是转手让工坊卖给别的人家。   江绾撇了撇嘴,甚是不舍。   银心这头,却全然腾不出心思去想那张床要何去何从。   “世子妃,那世子爷这边可要如何是好啊,他这一气恼,别是又要好多日不再回临风院了,都是奴婢的错……”   说着说着,她又要将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江绾连忙拉回思绪,好笑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世子并未生气,我与他也并未因此事而生了矛盾,世子方才不是负起离去,他夜里还会回来的。”   谢聿夜里归来果真不算晚。   江绾正打算前去沐浴,唤了丫鬟备水后,自己刚走出房门,就瞧见了谢聿跨入院中。   “世子,你回来了。”   谢聿抬手,止了身后跟着他的两名侍从,脚下步子加快了些,三两步就走到了江绾跟前。   他发现江绾取下了身上饰品,便问:“要去沐浴?”   江绾点了点头,也问:“世子用过膳了吗?”   “还未。”   江绾:“那我去唤下人备菜,你且在屋中先坐会。”   说着,她便要往门外去。   谢聿抬手攥住她,力道不大,更像是用臂膀揽住她的身子:“不必,一会我自己唤人便是,你且去沐浴吧。”   湢室那头,已经备好水的丫鬟正站在门前候着。   本是要过来请江绾,瞧见谢聿回院,便识趣地没再上前。   江绾欲要抬眸看向谢聿。   但谢聿上前后,她眸光只见他的肩膀,温热气息似乎就在近处,叫她也没好意思直接仰头。   江绾只得低声应道:“好,那我就先去了。”   江绾沐浴花了些时间,再出来时,便询问了门前丫鬟,得知谢聿已是用过膳,她这便入了屋。   谢聿正在书房一侧,点着烛灯,屏风上映出他的身影。   江绾看去一眼后就收了视线,径直去了寝屋方向。   江绾步子很轻,但谢聿身处屋中自是察觉到她进屋的动静。   他顿住手上书写动作,静静等待着。   可直到屋内动静消散,也不见江绾走到他面前来。   谢聿蹙起眉头,当即放下了笔。   他抬眸朝着寝屋的方向看去,但视线受屏风遮挡,并不能直接看到另一侧。   他就这么意味不明地看了片刻。   随后骤然起身。   江绾正靠在床榻边翻阅自己平日放在枕边的书册。   忽闻书房那头的动静,蓦地吓了一跳。   突兀的动静持续一阵后,随着关门声响起,便又消散了去。   江绾垂眸继续看书,丝毫未被这点动静所影响。   谢聿重新回到屋中时,江绾正看书看得入   迷。   他迈步走去,直至身形都绕过了屏风,却丝毫未唤得榻上侧坐的身影朝他看来。   谢聿绷着唇角,明显有些不悦。   他自顾自动手开始脱衣。   脱到一半,江绾才把眼下最精彩的一段文字看完,抬头朝谢聿看来:“世子,要歇息了吗?”   江绾还不困,且书册上一小段高。潮后,又紧接着预示了下一段精彩剧情。   若是谢聿要歇息,她便想起身去东屋接着看。   谢聿抬手把外衫挂上衣架。   迈步朝床榻走了去,不答反问:“在看什么书,看得如此入迷?”   江绾神色一怔,眸底闪过一抹羞赧,双手合上书册,随口答:“民间的话本,闲来无事看着解乏罢了。”   谢聿并未看过话本,视线往江绾掌心下的书册封面扫去一眼。   赫然看见封面上写着:《行商记》。   谢聿:“你对买卖经商感兴趣?”   这话一出,江绾脸上羞赧之色又更明显了些,还带上一丝难为情,低声解释道:“不是的,就只是因着这本话本中所写,叫人看着得趣罢了。”   “写的什么?经商历险?”   “……嗯,写的一名迫于强权嫁人为妻的貌美女子,在死了丈夫后,通过经商,摆脱强权,富强一方的故事。”   谢聿脸色一黑,莫名又看了眼书册封面。   迫于强权?   死了丈夫?   江绾扯了扯嘴角,这话本前情背景的确有些微妙。   她拿着书册,小幅度挪动身形:“只是话本而已。”   才刚挪到床边,谢聿同时又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形挡住她欲要下榻的身姿。   江绾下意识仰头,视线才刚触及谢聿的脸。   他单膝跪上床榻,压着身子就凑到了她近处:“去哪?”   身前笼罩来一片阴影,混杂着谢聿身上沐浴后的清香。   该是清冽浅淡的气味,江绾已是闻到过许多次。   和谢聿平日给人的感觉很相似,冷淡又禁欲。   但此刻却有一股灼人的热意,压过这股气味,从近处肆无忌惮地侵袭到她身上。   江绾仰着头迎着谢聿俯视而来的目光,从中察觉出几分直白的意味。   她呼吸一顿,眼睫轻颤了一下。   像挠人心尖的羽毛似的。   谢聿不自觉伸了手,回过神来时,手掌已是落在她脸侧。   屋内变得安静了下来。   悄然攀上的暧昧小心翼翼地流窜,唯恐太过激进,就打破了此时的氛围。   但江绾嫣唇微动,盯着谢聿意欲明显的黑眸,直愣愣地便问:“是要……那个吗?”   谢聿一噎,耳后霎时有诡异的绯红窜上,染得他耳根红热明显,连面上神情都显露出猝不及防的无措。   谢聿无措之后,是稍有羞恼的急切。   他当即欺身彻底压了过去,一手捧着江绾的脸蛋,一手抽出她手中书册,扔到了一旁。   谢聿平日冷淡的俊容在此刻裹上了欲。色。   江绾眼前光亮几乎被他完全遮去,只剩一片沉暗,和他近在咫尺的呼吸。   她身姿不稳,被压着往后仰去的同时,谢聿的双唇便向她贴了过来。   她偏头一瞬,那抹急切的湿热便落在了她颈间。   酥麻异样的触感令江绾身子颤了颤。   她下意识抬手抓住了谢聿腰身两侧的衣衫。   “帮我脱。”   谢聿低哑的嗓音从颈侧移向耳后。   耳垂被含住,似吻似吮。   耳边的呼吸声越发加重。   时至此刻,江绾不必再问,也确定眼下就是要行夫妻房事。   她倒也不扭捏,只是耳后的触感令她软了腰身。   欲要动手,都好似没了力气,指尖只能晃动不稳地挂在谢聿衣衫的腰间系带上。   江绾无助地抬眸,眸子里不知何时涌上水光。   一双明眸含水,湿漉漉地看向谢聿。   谢聿本觉自己仍在自控。   压上来的动作收着力道,含住她的耳垂也只是短浅轻触。   却只江绾一眼目光,就令他霎时呼吸加重,脑海中空白一片。   躁动的汹涌一涌而上,险些将他淹没。   腰间的系带不知是如何一扯而散的。   倏然凝滞的呼吸,带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包裹。   江绾一声轻吟,妄图退却身姿,被谢聿一把扣回了身前。   他掌控她的腰身,蛮横又不容拒绝。   直到此刻,他才终有饥肠辘辘得以饱腹的满足感。   越是满足,却越是贪婪。   陌生地侵蚀着理智。   谢聿脸上浮现出久逢甘露的舒畅。   再也无法蒙蔽心绪否认自己的渴望。   江绾在应接不暇的摇晃中只能伸手搂住谢聿的腰身。   他腰身紧绷,肌理结实,并不容易着力。   江绾几欲攀附,又几番滑落。   柔嫩的指尖在谢聿后腰来来回回,好似鼓舞的抚摸。   引得谢聿呼吸全乱,眉头紧蹙,像是有些难忍。   江绾眼前早已朦胧,并不能完全看清。   她来回颠簸之际,陡然攀上一股异样的感觉。   险些滑落的手顿时收紧,落在精瘦腰身上,猛地陷下了指甲。   谢聿动作忽的一顿。   风雨骤停,令江绾也霎时从云端跌落。   她怔了怔,迷茫地睁开眼来。   眼前视线终于有了些许清明。   江绾抬眸看见一滴汗珠从谢聿锋利的下颌滑落。   谢聿呼吸不稳,微微喘着气,面上却是略有阴沉的僵硬。   似乎还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江绾对比此前两次所花的时间,很快反应过来谢聿僵硬为何。   其实倒也没什么。   除了她最后一瞬没能顺利登顶,其余整个过程也都挺舒畅的。   总归谢聿已是溪流入谷,今日也算结束了吧。   江绾避开或许伤他自尊的话语,只轻声唤他:“世子,叫水沐浴吧。”   谢聿:“……”   “世子……啊!”江绾一声呼唤未尽。   谢聿忽的伸手将她还落在他腰间的双手一把制住。   他一手掌住她的双腕,将其高举过头顶。   之前并无这样的经历。   今次虽是时间有些短,但仅此一瞬停歇,又起风浪。   江绾猝不及防,余下的话到了嘴边,只剩一声“世子”,就再没能连成完整的话,继续说下去。   谢聿仍旧强势的进攻比方才又多了几分游刃有余。   他制住了引他失控的双手,又觉耳边绵软的轻唤让他躁意涌动难耐。   该是要堵住这道嗓音,他却又忍不住想要再听更多。   谢聿俯身又含住了她的耳垂。   凑近她耳边,便能与她贴得很近,嗅闻她的馨香,感触她的柔软。   但这似乎还不够。   心底的贪婪叫嚣着不知餍足,他却找不到要如何填满。   “世子……”   江绾不自觉地低声唤他。   谢聿难耐地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尖。   “唤我的名字。”   江绾眼眶微热,眼睫早就被涌上的水光沾湿。   “谢……”   “唤小字。”谢聿哑声提醒她。   大掌攥住了她手腕的力道渐松,像是抛出诱人深入的果实。   好似只要如此唤他,他便会放过她无助的双手。   江绾睁开眼,试图以目光向谢聿传递自己的意图。   她是想让他慢一点,轻一点。   可谢聿脸庞不在眼前,只有灼热的呼吸阵阵扑撒在她颈间。   江绾眼含泪光,只能咬住他了的诱饵,低唤着:“晏循……”   谢聿霎时背脊紧绷。   传入耳边的娇声滋长了无底洞一般的贪婪。   谢聿头一次成了食言的卑劣之人。   他松了她的手,却转而捞起她的腰。   将人猛地翻了过去,重新贴上,毫无收敛。   “唤我夫君。”   江绾眼角热泪滚落,是承不住的难耐,带着几分被欺负狠了的可怜:“夫君……”   谢聿彻底   沉沦在失控的深渊中。   他放弃了对自己的掌控,贪婪地汲取着她的甜美。   江绾偏头想要回望时,感觉到谢聿的双唇落在她的眼角,连她的泪珠也被吞吃入腹。   她几乎以为自己在混沌中生了并不真实存在的错觉。   眼角感触到的热烫触感像是要将人融化。   阵阵强势的力道又像是要把她折坏。   这样失控的谢聿好似凭空捏造出来的一般。   可不断攀升的热火又将她拉回现实,真实感受着起伏和颠簸。   眼前再见光亮时,是谢聿扶着她的腰将她放到了他身上。   这已又是另一轮风雨。   江绾几乎都要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唇边的嗓音似哭似求地唤了好几遍“夫君”,却丝毫没能让风雨停歇。   谢聿搂着她早就没了力气的纤腰,久未听她再唤,便又哑声诱哄:“快好了,再我唤一次。”   骗人……   江绾手臂软绵绵地搭在他肩头,不得力气惩治他的恶劣,只剩挠痒似的抓挠,在他结实的肩臂上又留数道红痕。   沾着露珠的花儿早已绽得娇艳。   红霞满布,水润莹亮。   那双潋滟的眸子里,映着谢聿的面容。   谢聿握紧她的腰肢随她一起。   抬眸之时,正见那双嫣唇翕动着唤他夫君。   谢聿神情一怔,瞳孔紧缩。   脑海中震颤不停的同时。   他忽的找到了令他一直叫嚣不满的源头。 第30章   热浪褪去后,理智逐渐归位。   再经沐浴清洗后,无论是思绪还是身体都彻底冷静了下来。   谢聿回到屋中时,江绾已换好新的寝衣,软绵绵地侧躺在了榻上。   那本一开始就被他丢到一旁的书册这会又回到了枕边。   不过江绾并未翻阅,只是还睁着眼,似是懒得动弹了。   听闻谢聿进屋的动静,她抬了眼,安安静静地看向他。   谢聿喉间一紧,没由来感到干涩。   他移开视线,喉结隐忍地滚动了一下,迈步走回床榻边。   “世子,烛灯。”江绾轻柔的嗓音响起,带着一丝还未完全缓和过来的低哑。   有气无力的,好似吩咐,又好似撒娇。   谢聿蓦地又朝她看去。   视线落在那双微动的唇上,才刚散去的思绪又悄然涌了上来。   “世子?”江绾眨眨眼,仍是没动,眸底明显有了困意,只等谢聿赶紧熄灯便能歇息了。   他总不能这时候还唤她起身去灭灯吧。   她方才真的累坏了。   谢聿自是没有。   只多看了她两眼后,沉默转身去了一旁的烛灯前熄灯。   他眼下又恢复了寡言冷淡。   如此本也是他寻常的模样,却令床笫之事时的他,显得更不真实了。   江绾看着谢聿的背影,稍有回想方才的火热,就好似要有绯红攀上面颊。   实在是太过火了。   让她都有些无法坦然面对夫妻间的义务公事了。   好在烛灯一熄,视线陷入一片黑暗中。   羞人的画面从脑海中散去,思绪也平缓了下来。   江绾微动身姿,在榻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便闭了眼。   她又累又困,那事之后的舒软应是会令她很快入眠的。   果不其然,江绾闭上眼没多会便呼吸平稳,沉沉睡了去。   谢聿平躺在榻上,闭着眼,耳边格外清晰听着身侧呼吸声一起一落,自己却是毫无睡意。   他想起方才最后一刻,心底涌上的剧烈冲动。   是亲吻。   亲吻那双唤他夫君的唇。   以房事以外的另一种方式,占有她,品尝她。   若非那一瞬极致震颤的牵扰,或许他已是不受控制地将她扣向自己。   本能般的冲动是不会骗人的。   谢聿直到此刻完全冷静下来,也无法否认,自己那时当真想吻她。   但亲吻于谢聿而言是陌生又无用的。   既无法传宗接代,也无益夫妻和睦。   是一件粘腻又不必要的举动。   谢聿从不做无用功。   凡是皆应有目的。   可他却找不到那一瞬想要触碰那双唇的目的。   这令人匪夷所思。   他在夜色中思绪许久也不得答案,最终才不知是如何睡了去。   *   翌日一早,江绾难得醒来后竟还在屋里瞧见谢聿的身影。   谢聿就坐在寝屋一侧的桌前,手中拿着一本书册,看上去已是收整妥当,不知已经起身多久了。   江绾怔了怔,半撑起身子来,出声道:“世子,你今日又休沐吗?”   谢聿闻声抬了眼,目光只淡然扫过江绾一眼,就继续垂眸落回了书册上:“没有,今日当值,不过得晚些时候去。”   江绾不明所以,但自也不会过多询问谢聿的公事。   她完全起了身,出声唤门外的丫鬟进屋伺候她洗漱。   房门打开时,银心带着几名丫鬟一同入屋。   但门前又传来钦羽的声音:“世子爷,人都来了。”   谢聿就此放下书册起了身,对江绾道:“你先收整,待你梳妆完,我再唤人进来。”   江绾还仍旧摸不着头脑,但谢聿已是迈步朝屋外走了去。   房门关上,几名丫鬟来到身边。   江绾忍不住问:“钦羽方才说的是何人来了?”   银心:“世子妃,是世子爷昨日安排的工人,奴婢也是今晨才知,世子爷要将东屋和主屋都重新置办一遍。”   江绾讶异:“全部?”   “这……奴婢也不知晓,只知府门前候了不少人,就等着世子爷发话唤他们进来呢。”   江绾眨了眨眼,一时间还是想不到谢聿打算怎么办,便也只吩咐道:“那动作快些吧,莫耽搁了。”   江绾梳妆过半就听见了院中传来些许嘈杂声响,不过离得有些远,听不太清晰。   再到她完全梳妆后,她走出房门,便见谢聿站在院门前正在吩咐着什么。   江绾走上前去:“世子。”   谢聿闻声眉心微动了一下。   昨夜榻上,他半哄半迫的,让她唤了大半夜的夫君。   待到结束后,直至今晨,她便又回到了以往的称呼。   也不知是羞涩,还是怎的。   但他莫名想在那之外,也听她那么唤他。   不过眼下不是谈论此事之时。   谢聿:“今日这些人会在院中做工。”   “是为东屋空闲位置吗?”   “嗯,还有主屋。”   江绾这会终是得以问:“主屋要作甚?”   谢聿眸底有一瞬不自然,但很快消散不见:“弄完你便知晓了,今日院中或许会有些吵,工人完工前你可去静思堂待着,我这便出府了。”   江绾仍旧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低低应了声“好”。   谢聿薄唇翕动,似要再说什么。   但他没再开口,只视线意味不明地从她脸上往下移了些许。   谢聿静默一瞬,蓦地收了目光,转身离开了。   谢聿走后,江绾在院中又多待了会。   她看着进院的工人前前后后一阵忙碌,不停在往院内搬东西。   没多会,院内就被一些木块堆满了一角。   江绾越看越觉得那些木头的纹路有些眼熟。   直至她终是认出:“这不是……我之前定的那张床吗?”   银心:“是呀,世子妃,这不是您之前定的那张床吗?”   看来银心对此也全然不知。   江绾正疑惑着谢聿怎未把这张床退了。   便有几名工人搬着拆卸开来的木块从主屋走了出来。   江绾微怔,银心已惊呼:“他们把主屋的床拆了?!”   江绾张了张嘴,心下终是了然这张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了。   她昨日还在为自己花了心思定制的新床或要遭销毁遭转卖而感到惋惜。   谢聿竟是早已在心里有了另外的决定。   江绾一颗心落下,变得软绵绵的,连带着心情也好了不少。   她又不禁接着好奇,新床进了主屋,那东屋那头的空位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直至午后,江绾在静思堂用过膳后,听下人来报临风院中已是接近尾声,她便动身回了院。   一走进院中,果真有几名侍从正在清扫院内残留的木屑和渣滓。   江绾迫不及待往东屋去。   进了房门,她转头往原本的空闲位置看了去,随即愣住。   “这……”   江绾又一转头,再看回自己平时常待的书案一侧。   那一头并无太大的变化,仅有为避免屋内粉尘,而收起了面上大多摆件,书架上的书籍也以布料遮挡还未揭开。   江绾再次转回另一侧。   只见原本空闲的那处,竟构造   了和这一面几乎一样格局。   书案,座椅,书架,以及一旁的矮柜。   只是这些桌椅也有些眼熟。   江绾迈步向前走去,走近了,便认出这本应是放置在主屋的家具。   江绾眸子怔了怔,转身走出东屋,又去到了主屋。   原本为谢聿所用的主屋一侧书房,如今撤除了原本的家具,转而放置了一张茶案。   沉木茶案,做工精细,雕纹繁杂,自不是短短一日就能赶工造出的。   这时,正有忙完手头事赶来的工头向江绾禀报:“世子妃,小的们今日已是完工,世子爷吩咐的茶柜得临时新造,还得等些时日,若没有别的吩咐,小的就带入先告退了。”   江绾还处在怔然中,只愣愣地点了点头,又转回视线看向了那张茶案。   谢聿今日散班后便启程回了国公府。   待到他回到临风院中,正是晚膳时分。   江绾早便得了消息,知他今日归来,此时也正等着。   谢聿入屋,视线往原本的书房一侧看了去:“都办好了?”   “说是茶柜还需得一些时日。”江绾答完,紧接着就问,“世子,主屋书房怎做成了茶室,还有放到东屋的桌椅书架?”   谢聿一噎,欲要落座的身姿都顿了一下。   他以为江绾多少铺垫些许,或是自己想明白前因后果,便暗自欣喜不再多问了。   怎也没料,她一副憋了一整日的时间,见了他想也不想就直言问了出来。   谢聿恢复动作后,面无表情地坐到了她身边。   他神色意味不明地在她脸上流转一瞬。   “正是你想的那样。”   江绾:“……?”   她正是没想明白才发问啊。   谢聿清了清嗓,移开目光淡声道:“往后我将书房移至东屋,与你一起。”   江绾:“……”   她问的不是这个呀。   她是想问,为何要如此?   若是谢聿将书房也搬去了东屋,往后待他在府上休沐时,岂不是一整日都要待在东屋了。   那她……   江绾没由来的想起了那日陪谢聿办公的那个下午。   无趣,困闷。   明明只做了研墨的事情,却叫她回了屋累得连晚膳都未用,直接倒头就睡了。   谢聿瞥见她古怪的神情,不由再次出声:“怎么,可是有何顾虑?”   “……没有。”江绾自知心里话不妥言明。   且屋子都已重整完毕了,她再怎么顾虑,也不可又折腾一番复原了。   她动了动唇,低声补充:“只是太讶异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谢聿注视着江绾面上紧绷的神情又逐渐松缓下来,眉眼间眸光也变得柔和。   好在她未将受宠若惊表现得太过激烈。   若是又似方才那般直愣愣的道来,他还有些不知如何接话。   这事便就这么一笔带过了。   随后两人一同用膳,气氛相较以往也是同样的安静,不过也已是悄然多了一丝和睦。   快要用完膳时,谢聿忽的道:“待会要试试我的茶案吗?”   江绾一愣,抬了眼眸,眸底倒是有几分明显的感兴趣:“方才我就想问,那张茶案是世子早便命人打造的吗?”   “不,是我几年前在千乘一场拍卖会上拍下的。”   “千乘?是南方那个森木之城?”   谢聿微微颔首:“为办公事偶然前去,在那待了几日,正巧碰上一场拍卖会,瞧着这张茶案做工特别,便心血来潮拍下了。”   既是心血来潮,那便是拍下后就一直闲置了。   可千乘距京很远,来回少说好几月路程,这么大一张茶案,费钱费力运回来却闲置着,实在浪费。   江绾轻声道:“好,待会我替世子沏茶。”   用过膳后,两人便去了一旁的茶室。   因着诸多茶柜还未造好,原本的书房腾空后,仅放入一张茶案显得有些空旷。   不过屋中茶具自是不缺。   江绾也毫不吝啬,命人取来自己最喜欢的一副摆上茶案。   她一边动作熟练地烧水沏茶,一边温声告诉谢聿:“这套紫砂茶具也是在一场拍卖会上拍得的名品,不过是我大哥在外替我买回的,我曾问我大哥拍卖价格,他却闭口不言,害我一边又担心令他破费了,一边又止不住肆意欢喜。”   谢聿执起一只茶盏端详一瞬:“上等紫砂盏,有市无价,且是一整套的茶具,便是再高昂的价格,也十分值得。”   江绾抿了抿唇:“那还真是叫大哥破费了。”   “江毅不差银两。”   江绾难得听谢聿讲起她家人与公事无关之事。   她本欲再说什么,忽的冲上热水的紫砂壶中,扑鼻而来一股熟悉的茶香。   江绾一愣:“是云青毛尖。”   茶叶是谢聿方才命人备的,江绾在沏茶之前并不知他准备了哪一种。   只是这时嗅闻到茶香,下意识就说出了茶名。   谢聿闻声抬眸,眸底竟也有怔然。   江绾回过神来,解释道:“是世子在襄州城西码头买下的那批茶叶,世子不记得了吗?”   谢聿脸上怔色褪去,却又浮上几分意味不明的别样神色。   片刻后,他才道:“你还记得?”   江绾当然记得。   “那次在来方客栈,世子手下的侍从便是为我备了云清毛尖,那时我还不识得这种茶叶,询问过才知,是世子抵达襄州后,在码头的商队那儿买的。”   是因当时江绾就被这味茶香所惊艳到了,心下甚是喜欢。   只是那时又碍于与谢聿不相熟却有着婚约的不尴不尬的关系,她便没好意思多问。   直至她嫁来国公府后,又尝到了这味茶。   询问一番便知了茶叶的来头,只是现在商队不在,除了谢聿那次买下的存货便再无更多了。   这段时日,江绾也忍着馋久未命人取这味茶来喝,担心一朝饮尽便再无处品尝了。   谢聿微微敛目,指腹在紫砂盏上回来摩挲一瞬。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唇角有一丝愉悦的弧度。   或是因为江绾提及了大半年前两人在雨帘中的那次初见。   又或是因为江绾对那日一直清晰记忆至此,连喝过的茶叶也一闻就能知晓。   不过,谢聿也在随之的回忆中想起那日自己做得不妥之事。   他默了默,道:“那日因公务繁忙,归来时已晚。”   江绾沏茶的手一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谢聿在说什么。   直至她将茶沏好,才恍然想起,谢聿或许是在说那时他让她留在那里,但自己一日未归之事。   若非谢聿提起,江绾几乎都要不记得这事了。   她记得的,不过是眼下这味甚合她口味的茶叶罢了。   江绾伸手替谢聿斟满茶,只低声道:“无妨,世子公务为重不必介怀,这种茶叶茶香浓郁入口却口感清爽,我甚是喜欢,那日在来方客栈我待得甚是安逸。”   谢聿那时不过是因天气原因无法行水路回京,耽搁在襄州,便随手买了些。   但买过之后,除了那次拿给江绾喝了些,他自己倒是一次也未尝过。   此时茶盏已满,谢聿执起茶盏放到了唇边。   尝过之后,不过尔尔,并不合他口味。   但江绾一杯饮尽,又满一杯。   品茶时,她脸上神情温柔而惬意。   好似因茶而飘远了思绪,在茶香中品尝了珍贵的过往。   甚是喜欢?   谢聿唇角一勾,伸手将茶盏递过去,再要了一杯。   不合口味的茶叶,此时也得他评价:“的确不错。”   当晚。   江绾心情极为不错。   又品心心念念的茶叶。   又将享自己花了不少心思定制的新床。   品过茶后,谢聿去了东屋办公。   好似是因手头突然有事务出了问题,   他进屋后就一直没再出来。   江绾沐浴后,便就在屋中,拿起了昨日的书册看了起来。   谢聿不在,屋内安静得令她看得入迷也一直未有人打扰。   不知不觉看了许久,直至书册快要见底,故事也进行到了大结局。   门前传来响动。   江绾这才闻声抬眼。   谢聿已是沐浴过了,且连外衫都未着,直接来了寝屋。   他见江绾后,还愣了愣:“在等我?”   江绾:“……什么时辰了?”   “快要子时了。”   江绾心底悄悄惊呼一瞬,竟是这般晚了。   难怪谢聿会惊愣,此时她也本该早就睡了。   江绾余光撇了一眼快要看完的册子。   心下踌躇片刻,还是将册子合上放到了枕下。   “挺晚了,世子,上榻歇息吧。”   江绾说着,便挪动了身子往床榻里面躺了些,侧着身子目光纯净地看着他。   谢聿微眯了下眼,喉结不自觉滚动。   她这般模样看在他眼里好似邀约。   江绾眸光一顿,忽的从他眼神中品出什么来。   在谢聿走近到床榻边时,下意识低声提醒他:“世子,昨日才……”   谢聿却是转身坐下,出声打断:“新床如何?”   “很……好?”   “喜欢就好。”   她自己命人制图定制的,怎会不喜欢。   思绪才刚到这,谢聿已是转身覆了过来。   江绾下意识张嘴,想要再次提醒他。   嗓音还未从喉间发出。   谢聿一手捧在她脸颊,拇指便顺势按在了她唇角。   他眸中神色已有晦暗翻涌,意欲明显。   江绾到嘴边的话不得不止了去,只剩心下暗道,他怎又要啊?   但谢聿其实不是想要。   只是待到夜深人静,见她乖巧坐在床榻边等他归来的模样,见她温软柔顺躺下唤他上榻的模样。   昨日汹涌冲上,今日也接连萦绕的心思又不可避免地侵袭上心头。   不是要她。   是想吻她。   谢聿指腹微动,顺着她的唇角,摩挲向唇中最为挺润的部分。   她的唇很软,未染口脂,也红艳诱人。   配以她此时不施粉黛,清丽脱俗的容貌,像一颗盛在娇花中的艳丽果实。   明明看上去单纯无害,却又不断散发着让人难以抗拒的诱引。   还未品尝,便让人觉得定会上瘾。   江绾因此动作只能被迫微张着双唇。   无法闭合,又无处施力。   谢聿目光定定看着这双嫣唇,看着自己的拇指不受控制一般仍在往里探去。   看得心底躁火似要喷涌一般。   又迫使自己移动目光。   指尖碰到她唇内的贝齿时,谢聿对上了江绾潋滟无助的眸子。   像是不明他在做什么,又像是不知自己此时是该推拒还是回应。   在江绾看来,此时的谢聿除了一双黑眸眸光沉暗得厉害,面上并无太多表情。   他神情冷静地抚摸她的嘴唇,游走的力道和动作又有与与之不符的暧昧,违和得让人直视不了他的眼。   合不拢的嘴,不断积攒津液。   江绾终是无意识地吞咽,舌尖一动,顶推似的就舔上了唇边指尖。   两人皆是一愣。   谢聿蓦地抽手,带走一抹银丝,涨得眼眶阵阵发热。   江绾更是瞬间红了脸,总觉自己方才的一瞬举动多有失仪。   她慌乱起身,借着娇小的身姿,迅速略过谢聿身前,支支吾吾道:“我、我去熄灯。”   身前身影一溜烟跑远了。   唯有一瞬触碰湿软的指尖酥麻得令人难以忽视。   谢聿目光沉沉地看着江绾前去熄灯的背影。   直至眼前倏然一黑。   江绾面临黑暗,也没叫那抹羞赧褪去。   她摸索着往床榻边走回去。   突然,脚下忽的有东西探出将她一绊。   “……啊!”   一声惊呼。   随之闷响声起。   黑暗中。   江绾浑身裹着灼热的体温,被一只铁臂捞起腰来。   耳边传来谢聿低哑的沉声:“试试新的床榻?” 第31章   江绾还不得回答试与不试。   谢聿强势的动作已是不容置否。   行事越发熟练,轻而易举就将她撩拨出热意,拉拽着她一同沉溺进翻涌的海浪中。   江绾在混沌中不由生出些许感叹。   难怪书册上总将此事描写隐晦,人们谈论间也从不将此摆在明面上。   此事令人欢愉,也令人上瘾。   会让人在其中生出陌生的欲。望,也失去平日的冷静和掌控。   人们一边挣扎在理应冷静自持的端方中,一边又无法抗拒身体的本能产生难以言喻的渴求。   连谢聿这样的人都无法免俗。   江绾本也不是会压抑本心的性子,很快便坦然接纳了去。   她仍是不知别的夫妻之间是否也同样如此。   她只知,她与谢聿是契合且愉悦的。   或许是迷离之时,抬眸恍然瞥见一张令人赏心悦目的容貌。   也或许是情动深处,紧实肌理的手感确有令人神魂颠倒的引诱。   再看那张俊容生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神色。   身心因此而同时感到愉悦。   唯有谢聿实在强悍的体力,令江绾有些难以招架。   突然,江绾下巴蓦地一紧。   一抬眼,对上谢聿神色深沉的眼眸。   “还有力气走神?”   江绾低低呜咽一声,此时也分不清思绪混乱和走神是否能混为一谈,自然也更回答不了谢聿的问题。   嘴唇又一次被粗粝的指腹按住。   她发现谢聿今日总是在来回抚摸她的嘴唇。   意味不明的,又好似在隐忍克制什么。   江绾来不及再细想更多,唇边无力地含着那只手指,在风雨摇摇欲坠。   昨日不到半炷香的经历仿佛一场梦。   今日又叫谢聿折腾半晌。   江绾软着身子,像是一只被随意玩弄的瓷娃娃,任由他将她翻来覆去。   因着天色已晚。   谢聿只弄了一次。   待谢聿沐浴后回到屋中,榻上的人儿早就蜷着身子沉沉睡了去。   *   江绾早晨起得晚了些。   待到用过早膳已是临近巳时,谢聿自是早就离了府。   她本是闲来无事,还不知今日要干些什么。   正这时,凝霜带着几人捧着东西来了主屋中。   “世子妃,您此前为二夫人的孙儿挑选的周岁礼今日都送到了。”   江绾闻言眸子亮了亮:“快拿来我瞧瞧。”   那日江绾在外四处转了转,选购了不少赠予孩童的礼物。   有的是她亲眼瞧着,点选买下的,有的则是店铺的老板代为推荐的。   如今货物一并到齐,满满当当好几大箱。   凝霜:“世子妃,这些皆要一并送到二夫人院中吗?”   江绾笑了笑:“非也,当时只顾着瞧新鲜了,没留意竟是一次买了这么多,有些物件并不适于二夫人才刚满周岁的孙儿,且若是送多了,只怕二夫人心生压力,先叫我好生挑选一下。”   这一挑选,倒花了江绾不少时间。   她从中挑了一副银圈,手脚各两只,作为赠予二夫人孙儿的周岁贺礼。   另还有几副民间解谜的小玩意,倒是正好合适谢旻和谢铜这个岁数。   剩余的还有些小孩衣物,鞋袜,暂且不得用处,她便吩咐了下人往城中贫苦人家送去。   最后,是一只金雕的属相挂坠。   属龙,正是明年初单宁秋腹中孩儿出世之年。   江绾想着,此番谢聿带她回襄州去,她便能将此亲手送给单宁秋了。   午后,江绾小憩了一会,便带着贺礼亲自去了二夫人的院中。   在知晓了二夫人已有孙儿后,江绾也从凝霜口中得知了些许相关之事。   此前谢聿未婚,但二夫人的儿子谢诚已到适婚年纪,且有一位相识已久情投意合的女子。   为此谢诚只得搬出国公府,甚不得名正言顺迎娶那名女子。   在谢聿成婚前,谢诚一直未能给心仪的女子一个名分。   江绾听闻此事心下多少有些感慨。   嫡庶之间,天差地别,若谢聿当初并未与她成婚,谢诚岂是要因此而牵连更长时间。   江绾无法对此评判对与错,只觉得二夫人心下应是多少会对谢聿生出怨念,但却不能言说。   如此情况下,她作为谢聿的妻子,似乎也会连带着不受二夫人待见。   可是,从她嫁进国公府后,在与二夫人少有的几次接触中,却并未感受到二夫人的敌意。   江绾迈步走在前往二夫人院中的小道上。   她忽的想起,上次在云夫人屋中,二夫人望向她时眼中情绪复杂,欲言又止,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思绪间,江绾已是走到了二夫人院门前。   她所居住的小院地势不大,也稍有偏僻,但入了院也能见一院干净整洁,生机盎然,显然是一直精心打理着的。   院门前有下人老远就见江绾身影,行过礼后,匆匆忙忙就入了院中禀报。   江绾才刚进院几步,抬眸就见二夫人打开房门从屋中走了出来。   “世子妃怎过来了,我未提前知晓,有失远迎。”   江绾曾让二夫人同其余长辈一样唤她小绾便好。   但二夫人执意如此相称,唤到此时也仍让江绾有些不习惯。   但江绾也只是温声道:“是我思虑不周,未提前差人前来询问二夫人是否得闲,莫要打扰到二夫人才好。”   “怎么会,我平日就一人闲在院中,哪有什么打扰的。”   这话一出。   江绾不由又想到了来时路上的思绪。   因着谢诚搬出了国公府,而谢国公更也少有与二夫人来往,二夫人自然是时常一人待在此处了。   江绾抿了抿唇,没有对此多言,转而道明来意:“二夫人,今日我来,是为将小娃娃的周岁贺礼给你送来。”   二夫人讶异地瞪大眼,又惊又喜,还有几分惶恐:“这怎好意思,还让你亲自跑一趟。”   江绾抬手让随同的丫鬟将锦盒拿出递给了二夫人。   二夫人双手捧着锦盒,即使还未打开瞧见里面是什么,就已是满心欢喜,甚要热泪盈眶。   江绾一怔,这倒是让她有些应对不来了。   思及此前她给各院送去小礼物,也是二夫人这头最先派人来回了礼。   实则,一点小东西,压根犯不着回礼的。   此时再见二夫人这般模样,真叫江绾有些手足无措了。   如此看来,江绾就更难觉得二夫人在心底隐隐对她怀有敌意。   甚似乎比她原以为的,还要友好。   “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二夫人不必如此的。”   江绾又主动道:“近来我收到家中来信,我的嫂嫂也有了身孕,我那日上街便一同挑选了些礼物。”   二夫人激动的情绪逐渐缓和了些许,但还是掩不住脸上笑意:“我替诚儿和我的小孙儿谢过世子妃了。”   江绾回以微笑。   既是东西送到了,她也打算离去了。   只是,她又想起二夫人之前对她的欲言又止。   她仍是觉得,她或许有话想对她说。   江绾想了想,主动开口询问:“二夫人,此前你是否是有话想对我说?”   二夫人一愣,面上显然是一副被看穿了心事的模样。   “我……”她似乎在想要如何解释。   江绾无论模样气质,还是显而易见的脾性,都丝毫不显强势。   与谢聿截然相反,一看就是令人心生喜欢,很好相处之人。   江绾有些不明二夫人心中究竟是因何事,如此踌躇。   她问道:“是与世子有关的事吗?”   二夫人动了动唇,好半晌才道:“世子妃可愿坐下与我聊聊?”   她紧接着又道:“若是叨扰到世子妃了,还请见谅,便当是我唐突了。”   二夫人看起来很是紧张,似是担心江绾拒绝,又忧于她若接受自己要从何说起。   江绾余下并无别的事,她温和应下:“我无别的事,二夫人但说无妨。”   “去那边坐着聊吧。”   二夫人说着,吩咐了下人备上茶点。   两人在一旁的石桌前坐下后,二夫人才缓缓开了口:“我知我与世子妃说这些多有不妥,这等事本也轮不到我多言,可是这些话在我心里已是许久,久到我都不知这些话还是否能有人诉说,直至世子妃与世子成婚。”   江绾是个安静的倾听者。   她静静地看着二夫人,猜想她此前对她的欲言又止大抵就是为了眼下要说的话。   二夫人深吸一口气后,接着道:“我曾是谢老将军送进国公爷屋里的通房丫鬟,缘由是因国公爷与国公夫人感情不合,成婚两年来一直未有所出。”   江绾听到这里不由呼吸一顿。   难怪二夫人如此难以开口,这些也是她在国公府以来不曾知晓的往事。   国公夫人已逝,谢国公也已续弦。   这等事自是不会再有人提起。   二夫人:“不过我进了国公府没多久,国公夫人便有了身孕,但国公爷与夫人却因此产生了激烈的争吵,从那之后,国公爷便不再去夫人房里,夫人怀着身孕,我一直伺候在左右,直至夫人临盆,国公爷也未来看过一眼。”   二夫人说到这里不由敛下眉目,声音也逐渐变轻:“那时,国公府内外因此流言蜚语四起,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说,世子不是……”   江绾心尖一紧,即使二夫人止了声,她也猜到了下半句。   国公夫人本是君亲王府郡主,为谢国公正妻,府上嫡子诞生,却叫人如此言论,难以想象那时的国公夫人该有多难过。   二夫人摇了摇头:“国公爷和夫人的矛盾在长久数年中一直未能消解,甚牵连到世子,世子分明该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谢国公府嫡子,却无人知他从小小年纪起便已是常年独一人在临风院。”   “世子自幼冷静克制,我从未见过他因受父亲冷待而露出失落之色,后在夫人去世时也未掉过半滴泪,这些年世子一直是独自一人,待到他人朝之后,更是时常忙碌在外,像是要借此与国公府断了联系一般。”   江绾听着二夫人所说的这些,也终是明白谢聿那股子古怪的脾性究竟是从何而来了。   与其说他是古怪,不若说他身边从未有过关系亲近之人。   亲近如家人,亲近如妻儿。   “抱歉,说是与世子妃聊聊,可我光顾着自己一人说了。”   江绾心里因方才知晓的事而有些闷闷的。   她低声道:“无妨,我本不知这些事,是二夫人告诉我,我才对世子又有了另一分了解,只是二夫人……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呢?”   不似为说闲话,更没有诋毁谢聿。   江绾此前所猜测的二夫人对谢聿抱有怨念早已不成立。   二夫人稍显窘迫:“夫人生前待我不薄,甚在我有了身孕后,让我入了后院抬为妾室,我虽与世子不亲近,但在他幼时我也曾伺候左右,世子如今也已长大成人,但与国公爷之间隔阂也因年岁越发深重,我一直希望世子能有一桩好的姻缘,能够真正有人伴在左右,又担心因世子的脾性引你生出误会,我知我这些话太过唐突,所以一直不知要如何说出口。”   江绾默了默。   二夫人当即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道:“世子妃莫怪,我并无要求世子妃的意思,我说这些也只是……我心下担忧,不,我只是……”   江绾看着二夫人已是有些语无伦次了,不由缓和了神情笑了笑:“我没有怪罪,二夫人将这些话说出来,心里也能舒坦些了,不是吗?”   二夫人怔了怔,而后才松缓道:“劳世子妃听我唠叨了,我当真无别的意思,只望世子妃往后与世子一直好好的。”   *   江绾今日听二夫人一席话自不是全然没有感触的。   她本是想过国公府如今如此冷清的氛围,谢聿自幼成长的过程也应当不会很热闹,但却没想过竟会是这样的孤寂。   这与江家,与她所成长的环境全然不同,她即使听过了描述,也无法当真想象那般画面。   这么想来,一路孤独的谢聿似乎当真有些   可怜。   就似二夫人同她说这番话的真实意图一般。   让人对他的过往心生同情,心生怜惜。   “趁早把你的脑子换了吧。”突然一道冷声,不带丝毫怒意,只叫人不住要打寒颤。   “世子爷恕罪,小的当真不是故意的。”   “滚,去把事重办。”   “……是,世子爷。”   江绾怔然抬眸看向房门的方向。   因着在等谢聿回府一同用晚膳,所以房门未关,一眼能看向院中。   方才的声响也是从院内传来。   视线里出现谢聿高挺的身姿后,角落一侧也见钦羽只迅速折返的背影也显露可怜巴巴的样子。   江绾心下顿时不由又觉好笑。   瞧他这副盛气凌人居高临下的样子,何以可怜。   他也定是极为不屑旁人予他的同情。   那些曾经已为过往,如今谢聿早已是令众多人仰望的存在。   江绾从不否认谢聿的优越,无论内外。   二夫人的担忧自在情理之中。   但她与谢聿之间的相处并不需要这些情绪。   如此想来,谢聿仍然是个无法和可怜一词联系在一起的人。   谢聿面色冷厉地跨入屋中,忽的又脚步一顿。   “笑什么?”   江绾一愣,不知自己竟是心下笑着,唇边也有了上扬的弧度。   她连忙敛了笑意,起身道:“没有,正等世子回来呢。”   谢聿眉梢微动了下。   她方才明显是不由自主的笑。   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了,还是因着瞧见他回来了?   没有确切的答案,谢聿却已不自觉偏向了后者。   因为此时的江绾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让他方才那股被钦羽的愚钝气出的冷意也逐渐开始消散。   江绾看着谢聿那张不知因何事而显露倨傲神色的脸庞,便更不觉他有任何可怜之处了。   若要说可怜,或许是为等他回府,早就等得饿了肚子的她比较可怜。   江绾问:“世子,现在用膳吗?”   谢聿微微颔首,在江绾身边坐了下来。   江绾唤了下人备菜后,便又随口问:“方才是出什么事了吗,你待会还要外出?”   因为谢聿大抵都是如此,若有公务,再晚也不耽搁他办公,再累也不会停半分。   但谢聿莫名其妙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后,道:“不外出。”   江绾猜测的思绪一顿,下一句“注意歇息”的话也就此噎住了。   桌前安静一瞬,谢聿忽的道:“今日收了份帖子,严正托我给你。”   “嗯?严大人?”江绾歪了歪头,不自觉往谢聿那头凑去要看是何帖子。   从谢聿的角度正好瞧见她浓密的眼睫,扇子似的轻扇了一下。   他竟就这么恍了一瞬神。   “世子?”   直到江绾没等到他拿出帖子,这才出声将他唤回了神。   谢聿微蹙了下眉,这便从袖口将帖子拿出,声色冷淡下来:“准确的说,是他夫人递来的,想邀你参加严府明日的芙蕖宴。”   “严夫人?”江绾接过帖子打开来看,上面写着严夫人的名字,游莲。   与芙蕖同名,又办芙蕖宴,看上去似乎是很有趣的事。   可是:“我与严夫人素不相识,怎会想到邀请我?”   谢聿理了理袖口,轻描淡写道:“不是什么必要之事,不愿去回绝便是。”   江绾当即语塞。   她分明是觉得有趣的,只是顺势问问。   她与谢聿下了床榻当真是再无任何默契了。   不过江绾也转念想到了,自己如今是谢聿的妻子,那位严大人与谢聿交好。   此前在商小公子的生辰宴和长公主殿下的庆云楼都有短暂见过一面,如今严府举办宴席,他的妻子自然便向她发出邀约了。   江绾合上帖子,轻声道:“既是严夫人邀约,我自当要去的。”   谢聿对此也不作多言:“随你。”   随后饭菜上桌,两人安安静静用了晚膳。   谢聿果真手头还有公务,即使不再外出,也在用过膳后便直接去了东屋。   江绾在白日已将手头那本书册全数看完了。   此时若不是谢聿将书房搬去了东屋,她便应该去到东屋翻看别的新书亦或是做点自己喜欢之事。   江绾站在房门前,隔着一段距离静静看着东屋紧闭的房门。   她此时又想发问了。   谢聿究竟把他的书房搬去东屋做什么!   叫她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江绾烦闷一阵后,还是耐不住闲得无事可做,迈步朝着东屋走了去。   敲门前,她心下偷摸祈祷两件事。   一是谢聿莫将她赶出去。   二是谢聿若未赶她,但也别唤她去研墨。   如此想着,江绾深吸一口气,就此抬手敲门。   敲门声响。   屋内骤然一道碰撞脆声同时响起。   江绾一怔,下意识就施力推了门。   一进屋,赫然瞧见,本该在另一侧坐着办公的谢聿,正鬼鬼祟祟站在她的书案前。   微躬着身,面色僵硬古怪,眸中一丝慌色没来得及藏住,就此被江绾一眼捕捉到。   “世子,你这是在……”   哗啦啦——   江绾话音未落,谢聿身形忽的一动,带动他身后碰到的笔架。   笔架上的笔骤然倒落,发出一阵凌乱的声响。   江绾脸色一变,瞳孔紧缩地看见许令舟送她的那支笔装上书案,砰的一声掉落在地。   她三两步上前,完全忽略一旁僵直站立的谢聿。   顺着那支笔滚落的方向,急促地弯身将其捡起。   江绾重新站直身来,那只笔被她轻握在手上,眉眼微敛着,视线扫过手中的笔。   未见笔身有任何损伤,她才微松了口气,抬眸看向谢聿:“世子,你这是在干什么?”   谢聿一怔。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 c o m )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他竟有种被江绾质问的感觉。   这让谢聿感到不悦。   却又理亏于自己的确弄倒了江绾的笔架。   但仅是笔架而已。   且他来到这一方书案,也不是为乱碰她的东西。   是为……   谢聿视线不自觉往书案旁的窗台飘去一瞬,又很快移开。   江绾眨了眨眼,视线顺着那个方向看去。   她这一侧书案旁的窗户可以看向庭院中池塘假山一角。   若再往外探些身子,便能看见……   江绾脸一热,却是直愣愣地道:“世子方才,在看我?”   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   但谢聿却是霎时绷紧唇角,连眸光都轻颤了一下。   方才闻声心虚踢到桌角的脚背开始隐隐作痛,面上淡色似要维持不住。   谢聿蓦地弯身,遮掩了神情:“我不是故意的,我帮你捡起来。”   江绾一脸古怪地看着谢聿低下去的身形,耳边传来笔杆碰在一起的轻声。   她居然更加荒谬地思索了一瞬,谢聿所说不是故意的,是说笔架,还是看她?   仅此一瞬。   江绾连忙挥散这等离谱思绪。   她又垂眸看了眼手中的笔。   趁着谢聿弯身不见,悄然把这支笔收进了一旁的抽屉里。 第32章   黄昏已至,暖黄烛灯映照光影。   东屋内不时交错书册翻页的沙沙声,好似一片祥和。   但实则,静坐一侧的江绾垂着眼帘,眸中却压根没将书册上文字看进去。   她微蹙着黛眉,口中贝齿轻咬了下舌尖,仍在为自己方才话不过脑说出的胡话而感到懊恼。   她方才究竟是怎么想的。   怎会说出那样的话。   若是谢聿方才当真站在窗台看见了她,又怎会不知她迈步朝东屋走来,还被她的敲门声惊到,撞倒了笔架。   可是,谢聿若不是为在窗台   边看她,那他方才站在这处又是为何?   江绾无意识抬眸。   目光触及谢聿的一瞬,又很快敛目移走了视线。   罢了,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是不要再继续多想了。   因着明日将要参加严府举办的芙蕖宴,江绾未在东屋待太长时间,早早沐浴后便躺上了床榻歇息。   沐浴后的身子还带着热意,江绾入睡没多会,就无意识地掀开了身上薄衾。   谢聿入屋时,瞧见的便是这般景象。   床榻里侧,江绾轻薄的寝衣因侧躺身姿生出些褶皱,身子微微蜷缩着,看上去好似睡相很乖,但实则却是不安分地将薄衾被挤至一旁,占据了他的一方位置。   夏夜气候虽有热温,但若完全不盖被,熟睡后也难免会生凉意。   江绾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在睡梦中似是感觉到了一片舒适的温热。   谢聿本要入睡的思绪一恍,忽的清醒。   手臂一侧贴来绵软的触感,肩头被猫儿似的蹭了蹭。   他侧头看去,暗色中看不清江绾的脸,只见她一瞬蹭动后又安静不动了,就这么靠在他的肩头,丝毫未有转醒的迹象。   半晌后,谢聿缓缓转身,另一只臂膀悄然无声地伸出,轻轻揽住了江绾的腰,就此闭眼入了睡。   *   翌日,江绾起身时,屋内稍有动静。   她睁眼一看,竟是谢聿仍在屋中,脚下走动发出的动静。   “世子?”江绾低低唤了一声。   起身时,搭在身上的薄衾随身姿滑落一半。   谢聿走向柜前的脚步一顿,回眸看来:“嗯,醒了。”   江绾“嗯”了一声,怔怔地看着谢聿又收回视线继续动作,一时间有些不明他这个时辰怎还在屋里。   芙蕖宴的帖子上写着宴席巳时三刻开始。   江绾这个时辰起身开始收整时间刚刚好。   她坐到梳妆台前后,看着谢聿仍在一旁有一下没一下的,不知在干什么。   便顺口问道:“世子今日休沐吗?”   谢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今日当值。”   江绾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便见谢聿已然放下手中物件,转而去了厅堂一侧。   江绾梳妆时,就听见屋内的其余动静。   谢聿似乎又去了茶室。   茶室那头传来咕咕噜的水沸声。   有茶香蔓延,整个一副轻缓惬意的氛围。   待到江绾这头由丫鬟们梳妆整理完毕后,谢聿也收了茶具,正在厅堂唤人备早膳。   江绾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忍不住又试探地问:“世子……是要一同参加今日的芙蕖宴吗?”   “我不参加。”谢聿回答得极快。   像是这个问题不需思考,又像是早就准备好了应对的答案。   江绾至此语塞。   也不知他既要当值,又不参加芙蕖宴,却还一直待在屋里是为何。   但总归谢聿有他自己的安排。   江绾没再多问,动身坐到了桌前,和谢聿一同用了早膳。   早膳后,时辰也差不多了,此时启程,大抵巳时过半便能抵达严府。   江绾命凝霜将她备好的登门礼带上,这头又欲吩咐银心前去备马车。   她才刚将银心唤到跟前。   原是离开了一小会不见踪影的谢聿忽的又出现了。   “不必另备马车,我送你去。”   江绾一愣,怔着眸子看向谢聿。   她张了张嘴,又蓦地闭上,险些如昨日一样,话不过脑就要直接问出,谢聿一早来回在屋里晃悠,难不成是专程等着要送她前去严府。   这个猜想似乎比昨日的更加离谱。   但又同样叫人想不出除此之外的其余解释。   谢聿冷淡唤她:“愣着干什么,别耽搁时辰了,出发吧。”   江绾回神,视线里只剩谢聿转身迈步的背影。   前往严府的路上,两人再无交谈。   谢聿神情平静地看着马车窗外,好似并无被耽搁了行程的紧迫。   还是说,他原本就有要去一趟严府的计划。   江绾仅有思索却并未询问。   直至谢聿的马车抵达严府。   因着今日芙蕖宴,严府在门前安排了数名侍从迎接宾客。   此时临近宴席开始,门前陆陆续续有人来往,甚显热闹。   江绾待马车停稳后,没急着下马车,抬眸朝谢聿看去一眼,不知他是否要一同下马车,或是有什么话要同她交代。   这时,马车内二人自也未注意到,严府门前,有侍从瞧见了谢聿的马车,便连忙告诉一旁的人:“是谢世子的马车,应是世子妃来了,快去通知夫人。”   马车内。   谢聿察觉江绾的视线,便也看了过来。   见她一副不知在等什么的模样,他只得开口道:“到了。”   江绾:“……”   看来谢聿并无要一同下车的打算,更无任何别的话要交代给她。   所以,他这一路,就真只是送她一程?   江绾看向谢聿的目光变得古怪。   全然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谢聿被江绾这般目光看得不禁微蹙了下眉,再次出声:“宴席快开始了,还不下车?”   江绾:“……”   她动了动唇,默了一瞬,才终是开口道:“好,那我走了。”   “嗯。”   谢聿随即收了视线,似乎只待她走,马车便要继续启程了。   江绾动身撩起马车帘,银心已在一旁候着,伸手扶她下马车。   她脚下刚踏到地面时,严府门前忽的传来一道男子呼唤的声音:“世子妃,在下严正,有失远迎。”   江绾一怔,转头看去,便见严正一路风风火火从严府门前迎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同样脚步匆匆的年轻女子。   说是迎,倒更像是知晓了消息特意赶来。   江绾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微微颔首,端方有礼道:“严大人客气了。”   “内子游莲,世子妃应是头一次见到。”严正说着,身后的女子也正好走到了他身侧。   游莲面上带笑,眸子也亮灿灿的,目光落在江绾脸上直勾勾地注视着,甚有惊喜流露。   “初次见面,承蒙严夫人今日邀约。”   游莲笑意更浓,热情道:“世子妃赏脸前来,幸甚至哉。”   游莲说着,正要邀请江绾入府。   一旁的严正忽的略过两人,急促迈步上前:“欸,等等,等等,别走啊。”   江绾闻声回头看去。   只见自己身后马车已然驶动,还未提速,便叫严正拦了下来。   游莲笑眯眯地唤回江绾注意力:“马车里是谢世子吧。”   江绾:“嗯,不过世子今日当值,不能一同参加宴席。”   “哦?所以世子爷今日是专程送你前来?”   “这……”   江绾话音未出。   身后那头,便先一步传来严正唤停了马车,又不满抱怨着:“不是专程来接我同道吗,见了我走什么,真是的。”   江绾:“……”   游莲:“……真是蠢死了。”   “严夫人?”   严正躬着身子登上谢聿的马车。   游莲也恨铁不成钢地收回了视线:“没什么,世子妃随我一同进府吧。”   严正撩开马车帘,还没落座,就已先絮絮叨叨地接着抱怨:“不是你自己说今日送世子妃前来赴宴,便顺道接我一同前去大理寺吗,怎转头就把事儿忘了,今日若不是为等你,我早到大理寺了。”   这话说完,严正也顺势坐到了谢聿身旁。   一抬眼,却对上谢聿冷淡的眼神。   敢情他方才说了一大堆,谢聿是压根没在听。   严正扯了扯嘴角:“你是想同世子妃多待一会,怨我带着夫人前来打搅了?可你又未提早告诉我,我不知情也是情理之中啊。”   谢聿面不改色朝严正扫去一眼:“何以见得?”   “见得什么?”   谢聿沉默,眸中显露几分思索,像是自己也在   思考这个问题。   严正古怪道:“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之事吗,我才是不明白,你想送世子妃前来赴宴,偏要以接我同道前去大理寺为由,待到你我散班时,你可是又想以我府上马车不曾驶来为由,前去严府接上结束了宴席的世子妃一同回府。”   话语间,马车缓缓驶动起来。   但谢聿眉眼间的思索却越发深重。   他并未否认严正所言,那的确是他原本的打算。   而他此时也未改变这个计划,仍打算按此计划进行。   “有何不明白?”   “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拐弯抹角啊。”   严正怎么想都仍是觉得古怪。   以他对谢聿的了解,谢聿怎也不该是个别扭之人。   谢聿自幼那些落寞,任人听闻似是可怜又孤寂,但实则却并不会有人将这等词与他结合在一起。   他在人前总是居于高位,胜券在握。   他脾性中的倨傲也不会让他生出踌躇退怯。   更不会因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拐弯抹角藏匿心思。   顶多是寡言少语,那也只是不屑于与人多说。   但他如今这副模样,却分明是偷摸揣着心思,还要为自己的心思专门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像……情窦初开的少年似的。   谢聿面上无澜,别过头去,沉默地将视线移向了窗外移动的街景。   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拐弯抹角。   他只是为此事寻到一个合理且自然的缘由。   不知从何时起,许多与江绾有关之事,他都无法找到答案,更解释不出此事的来源因果。   好比夫妻房事,躁意火热时生出的亲吻她的冲动。   亦或是静谧夜色中,她只是靠近他身边,他便不由自主伸手揽住了她。   还有一些其他的琐事。   他在东屋莫名走到空无一人的书案前。   她都不此处,他却没由来的盯着她的书案出神。   以至于昨日,江绾好似兴致勃勃地应邀严府的芙蕖宴。   他的确想与她同行,却找不到自己要与她同行的理由。   如今这样,才勉强算是圆上了这个没有理由的行为。   *   不过一小段路程,几句话的功夫,江绾已是深刻感受到了游莲热情的性子。   后也从游莲的讲述中得知,今日的芙蕖宴是为京中夫人们的聚会。   一入到严府中芙蕖园,一眼可见四处三三两两的女子们围聚在一起,并无任何男子参加。   江绾霎时又觉得有些脸热了。   谢聿定是早已知此宴席,她竟还在早晨问他是否要一同参加。   难怪他那般冷淡又毫不犹豫地给了否定的回答。   宴席开场。   没有男子在场的宴席,女子们大多比平日都要放松不少。   随处可闻嬉闹娇笑,欢声交谈。   江绾本是不识在场任一人,她于旁人而言也是张生面孔。   但那一张惊艳出挑的面容,自是很快吸引住旁人目光。   江绾是同游莲一起走入芙蕖园的。   再看她一身水蓝色流云锦,裙身绣纹精致,腰间饰品华贵,加之此前未曾见过的生面孔,也叫人不难猜出她的身份。   池岸边秋千前有几名女子向江绾投来视线。   在她迈步走近时,其中便有一人忍不住上前,攀谈:“敢问夫人可是谢国公府世子妃?”   江绾步子微顿,虽感陌生,但也并不怯场,微微颔首:“正是,你是?”   另几名女子闻声纷纷凑上前来,笑盈盈地便打开了话匣,一人一句介绍着自己的身份。   京中夫人们的聚会与江绾曾在襄州参加过一些宴席多有相似。   江绾适应不难,没多会便和这几名女子聊了起来。   临近午时,严府设宴款待客人们。   因宴席以芙蕖为由,桌上菜品大多也与芙蕖相关。   一旁名唤程伶的女子,是方才不久前才姗姗来迟的。   她与江绾刚认识的这几人相熟,很快便加入了进来。   聊过几句后,江绾才得知,程伶便是谢聿另一位好友秦肆的夫人。   程伶此时正在尝一块莲花糕。   软糕入喉,她眼眸一亮,当即便朝江绾转过头来:“绾绾,你也尝尝这个,我还从未尝过如此口味的莲花糕。”   江绾探头看了看:“莲花糕还能有不同口味?”   她在程伶期待的目光下,拿起一块莲花糕往嘴里放了去。   莲花糕柔软的口感与平常吃过的并无太大区别。   但当牙齿咬破莲花糕表面时,忽的一股甜酸味袭上味蕾。   江绾一愣。   “如何?”   她咽下口中食物,转头对程伶道:“是酒酿馅儿的。”   “酒酿馅儿?”程伶疑惑道,“此馅儿尝着酸甜交织,是很新奇的口感,但其中并无酒味啊。”   话音刚落。   两人身后传来一道欣喜声:“当真?看来我此番花了大价钱准备的芙蕖酿很是成功呢。”   来人正是游莲。   程伶:“小莲,什么芙蕖酿,你在这糕里加了酒?”   游莲在两人跟前坐下:“外皮和馅料加以少许调了味罢了,真正的重头戏要待晚上,我准备了芙蕖酿供各位夫人们品尝,美酒美景美人,岂不美哉?”   程伶这才了然,不由赞叹:“这芙蕖酿定是花了你不少心思,虽说莲花糕中仅有少许,但改变了糕点的味道,也未叫人尝出酒味来,想来此酿应是不怎醉人且口感甚好,饶是有的夫人不胜酒力,倒也能多饮几杯品尝美酒了。”   游莲闻言,扬起唇来,得意道:“那是自然,待到今夜,我再请你们真正品尝一下我的芙蕖酿。”   江绾却是面露难色:“我恐怕得扫兴了,饶是芙蕖酿这般并非辣喉烈酒的酒,我也应是顶多三两杯便要醉过去的。”   程伶一愣,反应过来:“方才我都未尝出酒味来,还是小绾尝了一口就知里头是酒酿馅儿的,小绾可是对酒味甚为敏感?”   江绾:“……谈不上敏感,就只是你们方才说的,不胜酒力罢了。”   江绾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那都算不上喝,只是以往家中,家人们喝酒时吵吵嚷嚷要让她也尝一尝。   尝得少便是稍有晕乎。   尝得多了,她都坚持不到饭席结束,再睁眼就已是第二天天明。   游莲与程伶都是擅酒的,甚至程伶的家乡还是酿酒之城,所以她方才尝到这种与平日喝过的大多酒味道全然不同的酸甜口味,便完全没能察觉半分。   程伶下意识就道:“浅饮几杯无妨的,就算当真醉了也无妨,总归待宴席结束谢世子会来接你回府。”   这话一出,江绾眸中霎有诧异。   “世子说要来接我吗?何时说的,可是方才派人来过了?”   游莲:“……”   怎一个个的,嘴上都漏风呢。   “对,方才谢世子派人来过了。”游莲只得赶紧出声打圆场,又接着拉走话题,“好了,开心之时,就不提那些臭男人了,待晚上,若觉得我的芙蕖酿口感不错就多尝尝,若是觉得晕乎了,止了便是。”   江绾眨了眨眼,思绪还在怔然中。   谢聿竟然还要再来严府接她吗?   早晨送她一程就已是古怪,夜里又接,这究竟是何意?   江绾对此不得其解,也无从询问。   她只得暂且将其抛之脑后,放松心情继续参加宴席。   夏日昼长,待到晚宴开席时,天色还并未暗下来。   晚宴的氛围比白日时更热闹了些。   丰盛的膳食加以游莲特意为各位夫人准备的芙蕖酿,将宴席推至了高。潮。   江绾桌前的酒杯中也斟满一杯芙蕖酿。   果真与白日品尝莲花糕时的感觉又有不同。   酒杯还未凑近,就已是飘来浓郁酒香。   说是此酒不醉人,但也只是相较那些本就浓烈的烈酒。   江绾盯着这杯酒看了半晌,最终还是弯身凑近跟前嗅闻了一下。   她是当真不胜酒力,但耐不住这芙蕖酿裹着花香的甜酸气息有些勾人。   江绾这时又想起了游莲和程伶所说的,谢聿待会会来严府接她。   若真是如此,她浅尝一杯,就算稍有晕乎,应当也不碍事吧。   江绾缓缓朝着那杯酒动了手。   清凉的酒水划过喉头。   江绾很是克制,浅尝几口后,便放下了酒杯。   杯中酒不过缺了一指,但嘴里已是满尝甜酸的酒味。   她刚放下酒杯,程伶就从不远处的人群中蹿了过来。   程伶面颊微红,情绪高涨,举着酒杯就要与江绾共饮。   江绾不知她是否已生醉意,仍是向她解释:“我当真不能喝太多的,即使世子会来接我也不能。”   谢聿来接,只能保证她若真有醉意,不至于在外人面前失仪,也能安全回到国公府。   但在谢聿面前,她也不能完全醉得一塌糊涂。   饶是想想自己若是管不住思绪胡言乱语什么的,就足以想象出谢聿对此的冷脸和沉色。   可程伶自是想不到其中隐情,笑眯眯地端着酒杯,便凑近了过来:“无妨无妨,那便少喝一些,一指便好。”   最终,江绾只得与程伶碰杯喝下一指酒。   程伶走后没多久,游莲又从别桌绕了过来。   她则是明显已经有了醉意,脸上不显红,但眸光已是有些涣散了。   游莲举着酒杯前来,仍是那副热情样:“你都不知,自我夫君在商小公子的生辰宴上见到了你,我就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早知我便该一同前去,就能早些与你相识了。”   “小莲,你醉……”   “往后我若想邀约你,可否不再通过旁人,能否直接向你递帖,你可愿交我这个朋友,可愿与我多多往来?”   “当然……”   又是一指酒,江绾杯中酒不过片刻便已喝下过半。   再后来,周围又有其余夫人陆续前来与江绾碰杯。   女子间饮酒本是含蓄,但也耐不住一人一指,轮番上阵。   不过一炷香时间,江绾杯中酒便见了底。   她还没来得及晕乎,仅有脸颊两侧隐隐发热。   眼看不远处又有人要向她这头走来。   江绾神色一怔,撑着桌子就连忙起了身。   盛情难却一词在此时成了江绾的头疼事。   她转身朝着芙蕖园外走去,打算找个僻静的地方缓口气。   银心就候在芙蕖园外。   江绾刚走来,她便迎了过来:“世子妃,您脸好红啊,可是有哪儿不舒服?”   江绾摇了摇头:“喝了一杯酒,身子有点热罢了。”   银心深知江绾不胜酒力。   见江绾往小道一侧走了去,连忙跟在了她身后。   本擅饮酒的游莲或许当真高估了不胜酒力之人对酒水的承受力。   江绾才走出不远,便已是开始感觉到头晕乎乎的了。   不过这酒倒也是当真不算浓烈,她一杯酒下肚,仅是晕乎还不至于醉得要不省人事。   江绾找了处无人的地儿坐了下来。   但直至天色渐暗,江绾也不知自己在此坐了多久,只觉自己酒劲丝毫未散,反倒愈演愈烈了。   她微微侧头,声色轻缓问:“银心,什么时辰了?”   “世子妃,刚过戌时。”   江绾思绪空白一瞬,甚至没能分辨戌时为何时。   本就是还不算晚的时候,也正是宴席还在进行的时候。   她却翘起唇角,满是抱怨道:“谢聿怎么还不来接我啊……”   银心一愣。   再垂眸一看,江绾脸上已是醉意尽显。   方才那话,说是抱怨,实则和撒娇差不多。   以往她在襄州江家有次醉酒便是这副模样。   口无遮拦的,却又令人不自觉疼惜。   银心担忧江绾继续待在严府会出岔子,她微微躬身询问道:“世子妃,您不若先回府吧,奴婢替您唤马车,再告知严夫人和世子爷,您且早些歇息可好?”   江绾眸光迟钝地往天上看去。   小道两侧繁枝遮天,只能见些许天光。   她更不开心了,自顾自地呢喃着:“今夜怎没有月亮呢……”   天都未黑,何来月亮。   银心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知晓江绾真是醉了,此时她也只得自作主张做决定了。   好说歹说,银心总算哄着醉了酒虽软但倔的江绾动身离开。   江绾静静地盯着脚下的路,脑子不清晰,但表面上还算安稳。   走过一段路途,就将抵达芙蕖园外的岔路口时。   一旁忽的有另一道脚步声传来。   银心闻声抬头往那一看。   瞧见是名宴席之外的青衣男子路过,她便扶着江绾止了步,打算待人走过后她们再继续向前。   岂料,步子一停,江绾也随之抬了头。   瞧见那人,便开口吩咐:“站住。”   男子一愣,下意识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别的人,才出声询问:“这位夫人,唤我吗?”   “替我倒杯热水,我渴了。”   银心登时瞪大了眼,赶紧在江绾耳边低声道:“世子妃,那不是下人,那是位公子。”   男子年纪较轻,模样清秀,气质温和。   且从衣着打扮看来,便像是位富家公子。   对方此时出现在严府,或是严府的哪位少爷。   江绾听了银心的提醒后,迟疑了一瞬。   随即视线不清地又恍了那人一眼,才低声道:“抱歉,我认错人了。”   银心悄然松了口气,也微微福身,向这位公子表示歉意。   但此人并未就此离开。   他迈步上前几步,温声道:“这位夫人可是身子不适,需要帮忙吗?”   江绾没回答他。   银心便代为婉拒:“多谢公子好意,我家夫人无碍,劳公子费心了。”   男子并未坚持,微微颔首后,便侧身为两人让出了道路。   银心一路扶着江绾回到芙蕖园。   她先是寻人帮忙照看着江绾,又快步前去向游莲告知她们的离意,并让游莲代为派人也告知谢聿一声。   而后银心再回到江绾身边,扶着她就此要离开严府了。   到了严府门前。   银心:“世子妃,奴婢这便去唤马车,您在此稍等片刻。”   江绾低声问:“谢聿不来接我了吗?”   银心心下提起一口气,不由暗道。   好在没来,若是来了,江绾这会对人一口一个谢聿,只怕第二日自己肠子都得悔青。   银心温声哄着:“世子爷在府上等您,咱们快些回去吧。”   江绾好似有些失落,但也只乖乖点了点头。   银心走后没多会。   江绾看向道路远方的空洞视线里出现了一辆缓缓驶来的马车。   她稍微凝神聚焦一瞬,只觉那好像是谢聿的马车。   这时,忽有一道男声从身后传来:“这位夫人请留步。”   江绾闻声转头,又见方才错认成下人的那名男子。   男子匆匆而来,一路走到江绾跟前。   驶动的马车同时在严府门前停了下来。   马车内。   严正还在趁着下车前最后的机会揶揄谢聿急着散班。   他嘴边的话刚说一半,马车帘一瞬晃动,忽的叫他看见了府邸门前相对而站的两道身影。   “那是……”   话音未落。   谢聿起身撩开马车帘。   视线中相对二站的一男一女令他当即黑了脸,眸生凌厉。   江绾似有察觉地回眸。   只见谢聿躬身走出马车,长腿一跨踏至地面,在马车前站直了身。   江绾失了礼数,都未曾向身侧男子告辞,迈着步子便直朝谢聿走去。   谢聿目露不悦,视线紧盯着她。   到嘴边的话还未来得及开口。   江绾抢先一步温声斥他:“谢聿,你怎么才来啊。 ”   谢聿一愣。   马车内欲要跟出来的严正也是一愣。   谢聿眉眼间沉色凝住,似有无措。   一抹酒香混杂着身前热温萦绕而来。   江绾身形不稳地轻晃了一下,无意识伸手抓住谢聿胸前衣襟,又低声呢喃着:“等了好久了呢……” 第33章   “你饮酒了?”   江绾身子又是一晃,下意识只能朝着身前攀附的方向倒去。   腰后一紧,她的脸颊贴上一片温热的胸膛。   饱满柔软,传来阵阵心跳声,令她本就不怎清晰的思绪又乱了几分。   她只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便放松了身子,任由自己靠着这片舒服温暖的地势。   谢聿神情沉郁不明,侧身微挡了一下,便将江绾整个人遮在了自己怀中。   严正回过神来从马车上下来:“晏循,那是我的表弟,或是有什么事,我且先去问问。”   谢聿绷着嘴角没说话。   严正也匆匆迈步朝府邸门前走去。   没多会,严正又折返回来:“无事,他方才见世子妃好似需要帮助,便上前询问了一下,那眼下世子妃就……”   另一头,刚前去唤了马车的银心也赶了回来。   她一瞧见眼前情形,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聿瞥见不远处的丫鬟,大抵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怀里的身子软得跟没了骨头似的。   分明人还站着,但身体的重量几乎全往他身上贴了过来。   毫无防备的,坦然放心的。   叫人不知她这是喝了多少,才醉成这样。   也令他没由来的胡思乱想。   若是此时他并未赶到,若她在旁人前没了站稳的力气。   那她……   严正:“那我就先进去了,回见。”   谢聿微微颔首,看着严正在门前一并唤走了他的表弟。   这时,江绾忽的在他胸前发出重重的一声吸气声,嗅闻似的,连手臂都似要往他腰上环来。   谢聿背脊一僵,面上沉色险些没绷住。   他腾出一只手止了她不安分的动作,低声道:“上马车,跟我回府。”   命令似的,无任何温柔可言。   早在一旁候着的银心见状,赶紧上前来搀扶。   江绾因醉酒而思绪有些迟钝。   她撑着银心的力道登上马车,躬身走入后,便软着身子随意坐了一处。   谢聿上了马车后,随即吩咐马车启程。   马车驶回国公府的路上,谢聿没再开口说话,江绾也好似因此敛了醉酒的胡闹,安安静静坐着,只有身形不时随马车的颠簸轻微摇晃。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黄昏时分,云霞漫天。   马车内光线忽明忽暗,光影透过马车帘不时晃过眼帘。   谢聿不知是第几次将视线飘向身旁。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看她。   眼下本在马车内,她看上去也没有醉得不能自理,他自也没什么可说的。   总不能莫名询问她,方才在与严正的表弟说什么吧。   突然。   江绾蓦地抬头。   谢聿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猝不及防与她撞上。   只见江绾嫣唇翕动,似是要说什么。   半晌后,她吐出两个字:“谢聿。”   谢聿:“……”   他移走视线冷淡道:“何事?”   “我渴了。”   江绾方才便觉得渴了,可路上碰见的人却不是严府下人。   她想喝水,想缓解些许酒劲带来的醉意。   谢聿眉心轻跳了两下。   江绾有些等不及地又重复:“我渴了。”   “停车。”谢聿沉声下令。   唤停马车后,又在车窗前将钦羽唤了过来。   江绾就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   昏暗的光线将她脸颊两侧的绯红掩下,却掩不住那双圆润的杏眸中明显迷离的神色。   谢聿做过吩咐后,转回头来看向她:“今日喝了多少酒?”   江绾伸出一根手指。   “一壶?”   “一杯。”   谢聿:“……”   这时,钦羽取来水回到了马车旁。   谢聿接过来,又将水壶递给了江绾。   其实江绾此时仍是端庄的。   她打开水壶,小口喝水,喉间缓缓滚动着,甚至没有发出不雅的吞咽声。   她喝过水后,水壶从她脸上移开。   双唇被水沾湿染上莹润水光,一双眸子直勾勾地向人看来。   像只温顺乖巧的小鹿。   但她忽的伸手,朝谢聿递去水壶:“拿着,我喝完了。”   谢聿不由轻哼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伸手应了她的吩咐。   江绾又开口:“你为何这么晚才来接我?”   或是因为喝过水后,干涩的喉咙得了缓解,迟钝的思绪逐渐运转,但说出的话却仍是没有什么收敛,好似训斥。   谢聿:“此时戌时才刚过半。”   并不晚,且若是按照常理,此时宴席都还未结束,他甚至是早到了。   江绾侧身撩开马车帘:“你看,月亮都出来了。”   谢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毕竟江绾所说的月亮,才不过刚在远处山头冒了个边。   “谢聿,你能带我去赏月吗?”   谢聿欲要吩咐马车重新启程的动作一顿。   他转而问:“为何?”   “什么为何?”   “为何突然要去赏月。”   江绾的要求莫名其妙,但他竟也没有直接拒绝。   江绾认真想了想,喃喃道:“没有为何,就是突然想要赏月。”   她说着,从马车窗边收回视线,定定地看向谢聿:“你能带我去吗?”   她嗓音温软,眸色朦胧。   带着显而易见的醉意,比平日的温婉多了几分荒唐的叛逆。   谢聿眸光微动,心跳没由来的漏跳了一拍。   就在江绾迟钝地欲要再次开口时。   谢聿先她一步道:“下车。”   “什么?”   “不是说赏月?”   江绾还未从若是谢聿不带她去,她便自己去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已见谢聿动身,迈步走出了马车。   江绾赶紧跟上去,一出马车,便见谢聿正同钦羽吩咐着什么。   她往马车下看去,注意着脚下步子,不能叫摇晃的身姿摔了去。   正这时,谢聿忽的伸出手来。   江绾盯着那只掌心朝上的大掌眨了眨眼,随后便朝谢聿的大掌伸手搭了上去。   谢聿一愣,错愕转头。   一旁正低头摸钱袋的钦羽才拿出钱袋,抬起头来也怔住了。   江绾浑然不知,只觉谢聿连伸个手都如此不体贴,抬得不高,令她只得别扭地弯身,一点也不便施力。   如此想着,江绾不满地抿起嘴唇,一把抓紧了谢聿的手指,几乎是扑倒般,就朝着他的方向跌了过去。   谢聿呼吸一顿,迅速伸手接稳了她。   江绾站稳后,却也没松手。   不知是忘了,还是本能地寻找支撑身体的力道。   她就这么继续牵着谢聿的手,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他下一步安排。   “世子爷……”钦羽不得不出声,拿在手里的钱袋递也不是收也不是。   谢聿回神伸出另一只手,拿过钦羽手中的钱袋,面色平稳地吩咐:“带其余人回去吧。”   “是,世子爷。”   江绾看着谢聿的马车和方才随行的下人们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视野中。   她转头问:“只有我们去吗?”   “你不想?”   江绾摇摇头:“没有的,赏月正该人少安静。”   谢聿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   江绾此言无异于在说,从她提出这个要求时,便是仅想和他一人单独赏月。   谢聿有一瞬沉默。   江绾便已开口催促:“谢聿,我们还不走吗?”   谢聿微眯了下眼,侧过头来   看向江绾。   人前她规矩拘束地唤他世子。   榻上娇柔婉转地唤他夫君。   此时醉了酒,一口一个谢聿,她倒是又唤得顺口了。   *   夜风呼啸,风中带着夏季的一丝暖意,但也将江绾迷糊不清的思绪吹得清醒了些。   马儿奔驰在城郊的山道上。   江绾身后贴着谢聿结实的胸膛。   她怎也没想到,谢聿所打算的赏月,是要去这么远的地方。   而她还要与他同乘一匹马。   江绾觉得自己酒劲应是因此褪了不少,但面颊却又明显能在风中还感到热烫。   谢聿骑得很快,为稳住她的身形,一手虚环在她腰上,若有晃动,便会收紧一瞬,直至道路平稳再松开。   一路下来,马儿停在一座山头上。   山上枝繁叶茂,周围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哪能看见月亮。   谢聿翻身下马,站在马儿边上,抬头唤她:“下来。”   没等江绾动作,他已先一步去拉她的手,再托着她将她拦腰抱下。   江绾着地后,麻木一路的酒劲竟又冲上头来。   风吹不觉,风停便头晕腿软得厉害。   谢聿见状,微蹙了下眉。   本是欲要松手转而去扶她。   江绾却忽的反手抓住谢聿:“我走不动了,你能背我吗?”   说完,她又语气平缓地问:“前面还远吗?”   谢聿好气又好笑。   她仗着醉酒得寸进尺。   先是没有缘由的莫名其妙要赏月。   现在又还未开始走,便道走不动了。   谢聿仅是沉默一瞬,就感觉到手指被她攥着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他也没说不行。   她这般撒娇……   谢聿转过身去:“上来。”   江绾怔然看着谢聿宽厚的背影,又微微仰头看向他的后脑勺。   他在开玩笑吗?   这么高,叫她如何上?   谢聿等待片刻,又转回头来:“怎么了?”   江绾:“……上不去。”   谢聿耐心耗尽。   沉了脸色转身,却是微微屈膝,往后伸手捞住江绾的腿便把人往背上扔了去。   江绾瞪大眼一声惊呼,下意识环紧了谢聿。   后背贴来柔软,耳后感觉到靠近的热息。   谢聿眉头一皱,情绪不明地提醒她:“抱稳。”   这般语气听在江绾耳中,只觉他像是十分不乐意。   或是受醉意影响,又或是周围静谧。   江绾偏头靠在谢聿颈边,轻声地问:“谢聿,你很讨厌我吗?”   谢聿一怔,连脚下步子都顿了一瞬。   不过很快他又恢复脚步,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他避而不答:“问这个做什么?”   江绾摇了摇头:“没什么,随便问问。”   而后她便未再多言,趴在他背上一动不动。   谢聿并非不愿回答,他只是不知怎么回答。   他知晓自己已经不再讨厌江绾了。   甚至连最初的讨厌都来得不讲道理,实属不该。   可是,不讨厌了,之后又是什么呢?   好像没有别的感觉了,也可以作为回答。   但谢聿觉得不是。   他不知道,他又一次找不到答案。   江绾总是令他生出这样的感觉。   令人很烦躁,但那不是讨厌。   下马后步行的路途并不远,不过半炷香时间,前方便出现一片开阔之地。   江绾有所察觉地从谢聿肩上抬起头来。   树林退至身后,顶峰平坦的空地上,一座石台立于正中。   谢聿把她放下来。   她便等不及地快步朝前走去。   石台下野草遍布,随夜风在山顶一同摇曳,发出温和的沙沙声响。   踏上石台,一排开来的石头圆凳像是专为来此观景的人们所修建。   正朝山外,视野开阔。   无边的夜空好似触手可及,山下的城景也就此一览无遗。   “酒醒了?”谢聿随后走来,在江绾身侧的石凳上坐下。   江绾闻声侧过头,抿了抿唇也跟着坐下:“我没有醉。”   谢聿哼笑一声,视线落向天边的月。   其实今日并非赏月的好时候。   虽是天气晴朗,但夜空蒙雾,月亮也只是一弯月牙,连光亮都有些黯淡。   谢聿望月片刻后,视线还是不自觉的又移向了江绾。   她微仰着头,露出一片光洁脖颈。   她静静看着天边的月亮,眸中眸光澄澈,闪着细小的光点。   好似当真不再有醉意,只有此刻的宁静平和。   夜风吹拂她的发丝,不时轻抚过她的脸颊,随后又飘散向后,将那张恬静的侧脸完全显露在他眼中。   她嫣唇微动,低声呢喃着:“真好啊。”   不知在说此时的夜景,还是与他相处在此刻。   谢聿忽的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只是这样静静看着她,不该有任何情绪波澜,他却没由来的心脏怦怦乱跳。   方才不得答案的问题又回到脑海中。   他不讨厌她。   却因她情绪起伏。   这是怎样的情感,他此前未曾有过。   江绾忽的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眨了眨眼:“你不赏月吗?”   谢聿盯着她的唇,心有所动。   此时的念想便更是没有缘由。   谢聿对这样产生的念想很是迷茫。   好几次了,他想做什么,想说什么,却没办法如以往办公时那样,找到一个确切的缘由。   与江绾成婚,是因家中逼迫。   与江绾相处,是因夫妻责任。   那方才只是看着她与男子站在一起就心生的怒火是为何。   纵了醉酒之人无厘头的要求,一路大老远来到这座山顶是为何。   此时不在榻上,不在情浓之时,周围安宁平静。   他却生出陌生的悸动,仍在想要亲吻这双唇,又是为何。   谢聿静静地看着这张精致美丽的脸庞。   令人赏心悦目,令人移不开眼。   这是谢聿第一次看到她的画像时就承认的事实。   但随着后来与她越来越多的相处后。   他才发现美貌只是江绾所有美好中最普通的一处。   心中的念想在此刻达到了巅峰,再难压抑再难抗拒。   这一刻,冲破心尖的躁动忽的让他明白了什么。   克制不了,抵挡不住。   来得没有缘由,也本来就不需要缘由。   他想,这种情绪好像叫做喜欢。   谢聿倾身低头,在江绾怔然的目光中,终是吻住了那双唇。   江绾眼睫一颤,呼吸凝在唇边。   这个吻一触即分,甚至没将唇边湿濡沾染。   与手指抚弄时相似的触感,却又有另一份不同的悸动。   江绾呆呆地看着谢聿近在咫尺的脸庞。   他面色冷静得像是方才什么也没做似的,可她唇上还残留着初次与人嘴唇相触后的余温。   谢聿敛目仍旧盯着那双唇,胸腔中心脏跳动剧烈,声声清晰,为他指引抚平叫嚣的归处。   “你……”   幽香萦绕,热息扑面。   谢聿伸手掌着江绾的后颈将人压向自己。   再次贴来的吻变得急切又蛮横,舌尖探进她微启的双唇,强势地侵占其中。   舌尖相碰,耳边传来一声好似退却的低吟。   谢聿另一手就此揽住她的腰,紧紧将人禁锢,吻得更重了几分。   这个吻起初有些不得章法,几乎是凭着本能的占有,在她口中翻搅探寻,与她唇舌交缠。   直到被按在怀里的身子变得绵软变得无力,谢聿的占有变得肆无忌惮,亲吻也逐渐有了些许技巧。   江绾被迫仰着头,   贴近的胸膛能明显感觉到来回交错的剧烈心跳声。   是她乱了的心跳,谢聿亦然。   明明早已有过更亲密的事,但亲吻却是他们之间头一次。   江绾被吻得喘不上气来,思绪空白一片。   本就没力气的身子越发绵软,整个人只能趴在谢聿怀里,任由他索求无度。   不知过了多久。   谢聿终是缓下急切,贴在她唇边,一下又一下地轻啄着她的唇瓣。   呼吸还未平稳,唇上满是湿濡。   暧昧缠绵拉长了温柔的余韵。   相贴的身形完全退开后,两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   江绾眼眶水润,眼尾泛红。   她双唇未闭,微微起伏胸膛小口喘息着。   如此模样好似她醉意更浓,又挠得人心尖泛起绵密的痒意。   谢聿喉结滚动,打破沉默的嗓音有几分沙哑:“要下山,还是再继续看会?”   江绾抬眸看着天边弯弯月牙,忽的有些忘记自己起初为何要来赏月了。   一个令人思绪昏沉的吻之后,酒劲彻底上头,江绾脑子已经完全转不动了。   片刻后,她低声回答:“回去吧,我有些困了。”   骑马前的一小段路仍是谢聿背着她走的。   回国公府的路上,马儿颠簸,马蹄声阵阵,江绾却窝在谢聿的怀里昏昏欲睡。   朦胧间,她好似感觉身体腾空,被一双有力臂膀抱了起来。   那只臂膀紧贴她的腰身,好似停留了许久,一直未曾移走,直至她的思绪彻底沉入梦中。   *   翌日清晨。   江绾是在一阵头晕脑胀中醒来的。   她难耐地皱着眉,撑着床榻坐起身来。   恍惚一阵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临风院屋中。   昨夜记忆零零碎碎地浮现脑海。   接连与刚认识的夫人们碰杯,在严府错认一位公子为下人。   再到后来,谢聿竟真的来接她了。   江绾忽的一怔。   模糊的记忆中出现她倚着谢聿斥他的画面。   她那样说他了?!   江绾瞪大眼,不太确定地又回想一瞬。   直至确定无误,顿时懊恼地闭上眼。   她就说了她不胜酒力,当真该是一滴不尝的!   那后来呢。   她那样斥了谢聿后又发生了什么。   思绪飘远,越发模糊。   奔驰的马儿,宽厚的背脊。   山顶的月光,还有……   江绾下意识地抬手轻触双唇。   谢聿好像吻了她?   又是一副与现实极为割裂的画面。   谢聿俯身吻来,探进舌尖在她嘴里翻搅交缠。   她被他拥在怀里,按着后颈退不开也逃不掉,只能被他从里到外都吃了个遍。   真的假的?!   江绾越想越不确定。   记忆中的画面好似离谱,又好似真实。   在此之前,即使他们在床榻上那般亲密至极,他们之间也从未有过亲吻。   她与谢聿是夫妻,自该行房事。   可亲吻却不是夫妻义务。   唇舌被入侵的触感似乎又顺着回忆蹿入了现实。   江绾两颊隐隐发热,嘴唇酥麻。   她不得不意识到,谢聿好像当真吻了她。   *   今日严正如往常一样姗姗来迟。   因着昨日江绾在严府醉酒一事,他猜想自己大抵要遭谢聿奚落几句,便直接厚着脸皮往他跟前凑了去。   严正入屋,得谢聿冷淡地抬眸看了一眼。   随后,谢聿面色无澜,垂眸继续手头公务。   严正一愣,走上前去:“气到直接不搭理我?”   谢聿:“气什么?”   “我昨日回府就让人把那芙蕖酿拿来尝了尝,我娘子好酒,但压根不懂,这酒尝着口味新奇,口感甚好,但后劲可足着呢,她后来也醉了,我便没能问得世子妃在席间喝了多少。”   谢聿手上动作微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唇角竟不自觉有了一抹弧度。   严正并未瞧见,只摸了摸鼻头心虚问道:“世子妃昨日回去还好吧?”   这话问完,严正也没觉谢聿会回答他,便自顾自转身往一旁坐了去。   岂料,谢聿竟应声:“无事。”   “嗯?”严正古怪地朝他看去,这会已不见他唇边弧度,但严正还是敏锐察觉,“怎感觉你今日好似心情不错?”   谢聿不置可否,继续垂眸书写。   严正打量一瞬,正欲再说些什么。   这时门前传来声响:“世子爷,严家表少爷求见。”   屋内二人皆是闻声微变神色。   严正自是想到昨日碰巧一到府门前就瞧见的那一幕。   当时谢聿骤沉的脸色显然对此不悦,更莫说后来接到的是已然醉醺醺的世子妃。   事后他左右询问表弟,虽是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但同为男子,严正自知即使无事,丈夫心里多少会有些介意。   没曾想,这小子今日怎还主动找来了!   严正下意识往谢聿看去一眼。   谢聿开口:“让他进来。”   严正的表弟名唤严泰,如今正年轻,此番来京是为谋职务。   严家欲要将他带进大理寺待在严正手下,所以近来严泰时常来往于大理寺。   不过这会,他显然是专程找到谢聿这儿来的。   “见过世子。”   谢聿:“你有何事?”   严正警惕或要僵持的气氛,使劲往严泰那头使眼色,警告他莫要胡言乱语。   但严泰却是无视他,笑了笑,道:“是为昨日之事,昨日我在府上与世子妃偶遇,无意捡到一只香囊,应是世子妃掉落,今日特来交给世子,代为还给世子妃。”   谢聿眸光一沉,神色冷冽地看向严泰。   只见他手中拿出一只的确明显是女儿家的香囊,素白绸布,淡粉绣纹,几多小花交叠错落,很是精致。   严正当即皱眉,不满地瞪了严泰一眼,怎会不知自己这个表弟又在不知天高地厚的惹祸。   谢聿喜怒难测地睨视着严泰。   片刻后,沉色道:“东西放下便出去。”   严泰微蹙了下眉,似是觉得没看到自己想看的的画面,又像是在恼谢聿这副居高临下的模样。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   严正上前:“没听见吗,东西放下,去厢房等我,我有话同你说。”   严泰咬了咬牙,到底是没能再多说什么,放下香囊后,转身离开了。   屋内静了一瞬。   谢聿看着桌上的香囊,似有思索。   严正微微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晏循,别同他计较,这小子本就不讨喜,还总欠收拾,他捡了东西,昨日不还,偏到今日找上门来,压根就是故意的。”   谢聿收回思绪:“故意什么?”   严正也不知道,便随口胡说:“可能故意想看你吃醋吧。”   吃醋?   谢聿心下冷哼,面上神情淡然。   他轻飘飘地看了严正一眼:“我还不至于如此心胸狭窄。”   谢聿说着,伸手拿过桌上的香囊,指腹触及柔软面料,无意识的摩挲了一下,随后轻轻地收进了袖口。   他与江绾,如今这叫两情相悦。   他才不会为无关紧要的人吃醋。 第34章   江绾今晨起身后,便有下人端上提前准备好的醒酒汤。   银心禀报,是世子临走前吩咐的。   江绾挥退了其余下人,只把银心留在身边,询问昨日发生的事。   银心一一讲述着,说的也都和江绾依稀记得的大差不差。   银心:“世子爷在街头便让钦羽带着其余下人们一同回府了,只留了一匹马给世子,奴婢不知世子爷要带您去何处,只得跟着钦羽离开,后来的事便不知晓了。”   江绾动了动唇,至此也无法再问什么了。   若要完全回忆昨日始末,只能让谢聿来回答她了。   可她要如何问谢聿?   问他是否吻了她,又为何要吻她吗?   江绾眸光闪动一瞬,抿着唇又暗自在心里打消这个念头。   这样好像很矫情。   不过是亲吻一下,若她当真询问谢聿,大抵只会得他一道冷淡的   视线,随后什么回答也没有。   “世子妃?世子妃?”   银心接连两声呼唤将江绾唤回神来。   江绾又问:“那你可知我与世子昨夜是何时回来的吗?”   她记得,谢聿好似带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银心:“挺晚的,好像已经过了子时了,世子妃在世子爷怀里都睡着了,是世子爷将您抱回屋的。”   “……啊?”还有这一遭吗。   这事她倒是完全没有印象了。   江绾思绪一顿,又好像不是完全没印象。   迷迷糊糊的睡梦间她好像的确感觉到了腰上重量,身子一直被禁锢似的。   是因谢聿抱她回屋?   那这种禁锢感怎会让她有种漫长的感觉,回屋一段路,也不至于抱这么久吧。   江绾沉默思索一瞬无果,转而便不再细想此事了,只摇了摇头道:“我往后当真不能再饮酒了。”   *   当晚,谢聿公务缠身迟迟未归,但却是破天荒的专程派人回临风院传了消息。   江绾知晓后,便没再多等,独自用了膳,在东屋又待了一会后,就洗漱上了榻。   新的一本书册讲的又是另一个故事。   只是故事背景与上一本书册相似,又是一位死了丈夫的女子的故事。   并非江绾偏爱这样的故事,只是最近市面上大多的话本子都爱以这样的背景攥写故事。   江绾靠在床榻上,神情悠闲地翻看书册。   直至天色渐晚,夜已神,她才熄灭了烛灯躺下入睡。   陷入沉睡前,江绾脑海中思绪没由来的飘散。   谢聿仍然未归,也不知是还在外忙碌,还是今夜就此宿在别处了。   若是他夜里归来,她作为妻子是否应当对他关怀几句呢。   可是她都睡着了,谢聿一向动作悄然,她似乎也没法察觉。   不过是睡前的胡思乱想,江绾思绪没有深入,就此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但或许正是睡前的这一瞬浅思。   江绾睡至半夜,不知是何时辰,忽的没缘由地醒了过来。   思绪还未清晰,耳边先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江绾缓缓转身,抬眸在昏暗的光线中,瞧见了床榻边高大的黑影。   谢聿动作一顿,静静地看着江绾,不确定她是醒了还是只是翻身。   江绾声色轻微道:“世子,你回来了。”   谢聿心尖一颤,借着夜色遮掩,任由面上神色变得温缓。   “嗯,刚回来沐浴完,吵醒你了?”   江绾迟疑一瞬,想起自己是自然醒来的,便摇了摇头。   她睁着眼,却又好似还在梦中,连声音都含含糊糊的,带着几分未散的睡意:“什么时辰了?”   话语间,谢聿重新恢复了手上动作,三两下便卸了发髻脱了鞋,屈膝往床榻上去。   “丑时过半吧。”   或者更晚,谢聿自己也不太清楚。   “这么晚了……”江绾呢喃着,眼前视线因谢聿上榻的靠近,笼罩来一片阴影。   谢聿还真是辛苦。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唔……”   谢聿忽的捏住她的下巴,倾身吻了上去。   江绾只一瞬怔然,便被谢聿轻车熟路地撬开唇舌探了进去。   温热的湿濡在唇舌间蔓开,暧昧的水声翻搅着。   耳边只能听见加重的呼吸声,和不受控制乱了节奏的心跳声。   江绾瞪大眼,被突如其来的吻惊得迟迟回不过神来。   视线中,谢聿的脸庞近在咫尺。   他闭着眼,却能见面上神情放松沉溺。   谢聿一边挪动身姿彻底躺上床榻,另一手直接揽过江绾的腰,在躺下后,便将她抱进了怀里。   相对而躺的身姿令谢聿得以吻得更深入了些。   江绾眼睫止不住地颤了颤,舌尖被吮吸得发麻,好似快被谢聿吃掉了。   上一次模糊不清的记忆,在这一瞬全数清晰真实地重现。   谢聿是真的吻过她了,且现在也正在与她亲吻。   “唔……”江绾又是一声低吟。   舌尖被谢聿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像是在惩罚她的走神。   江绾无法再继续多想,思绪被谢聿又深又重的吻法搅得一团乱麻。   这个吻不知持续了多久。   直至江绾喘不过气地用手肘轻推了一下谢聿的胸膛,谢聿的亲吻才逐渐放缓放柔,最后含着她的唇又发出些许吮吸的湿濡声后,才终是彻底停了下来。   江绾呼吸急促地喘息着,胸膛上下起伏,窝在谢聿怀里,自也与他贴得很近。   周身满是谢聿的温度和气息,一抬眼,她便对上了他那双正翻涌着沉暗的黑眸。   江绾本不该陌生谢聿这样的眼神。   她在床榻上见过这样的他,不止一次。   清晰或模糊,是混杂情。欲的暗色,是攀升欲。望的征兆。   可今日似乎又有所不同。   江绾还未读懂谢聿眸中神情,又被他低头吻了吻唇瓣。   浅尝辄止,一触即分。   谢聿收紧了臂膀,鼻息洒在她的发丝间,低声道:“睡吧。”   带着几分沙哑的嗓音似有隐忍,也似有满足。   江绾感觉谢聿抱着她的身体很快放松了下来,连她枕着的饱满胸膛也有了舒适的柔软。   她盯着眼前的黑暗眨了眨眼,耳边很快传来了谢聿均匀的呼吸声。   江绾缓缓从谢聿怀里抬头,只见他半张侧脸,显露疲惫后安然的放松。   翌日一早,江绾醒来时,身边已不见谢聿踪影。   接下来数日都是如此。   谢聿如以往一样又是忙碌万分。   但每日都有人专程回临风院禀报他的行踪。   有时江绾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躺到了身边将她揽进了怀里,唇瓣被不轻不重地啄了几下,引她发出扰了梦境的不满呢喃。   有时江绾又莫名醒在不知时辰的深夜,正见谢聿宽衣亦或是他欲要上榻。   见她醒着,谢聿便要更为肆无忌惮些,不由分说吻上来,不把她吻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便不会停下。   若非在这期间有两日谢聿难得早归了些,江绾在被谢聿按着亲了好一会后又压到了床榻上,不然江绾还真得以为谢聿不知为何转了性,像是喜欢上亲吻这件事了似的,每日不断,乐此不疲,便不需再有夫妻房事了。   江绾隐隐觉得她与谢聿之间的相处似乎有了什么微妙的变化。   但她捕捉不及,无从探寻,便也只任由这好似疏离又好似黏腻的夫妻生活继续了下去。   *   谢聿是在临近月底之时才总算清闲了下来。   江绾算着日子,也快到此前老早就被谢聿告知要一同参加画舫宴的时间了。   这日谢聿难得早归,两人大半个月来终是同坐一桌用膳。   饭桌上仍如一样以往安静。   只是江绾不时偷摸抬眸打量谢聿。   对于谢聿近来接连的早出晚归外人不知,她却全然看在眼里。   说是佩服,更多则是担忧。   她觉得谢聿简直是忙碌过头了。   像是不顾疲惫的物件,不知休息的死物。   一忙起来几乎没有休息之时,大半时间都是深夜而归。   这还是谢聿如今夜夜回府,日日告诉她行踪才令她知晓的情况。   换做以往,谢聿人在京城外,亦或是直接宿在别处时,还更不知是怎样的情况。   起初她以为是京城与襄州不同。   总归是天子门前,大抵是要比别处忙碌更多。   但后来,她自是从各方知晓了,压根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饶是京城事务再多,再比别处忙碌,也仅有谢聿一人如此。   思及此,江绾不由又多看了谢聿两眼,想从他身上找寻他劳累   过度的痕迹。   “在看什么?”谢聿蓦地出声,没有抬眼,却直言戳破她的举动。   江绾一怔,眸光有一瞬心虚。   她敛目拨弄了一下碗中饭菜,轻声道:“世子接下来还要忙碌到几时?”   “怎么?”   江绾默了默,再抬眼,神情严肃道:“世子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吗,忙碌至此,都顾不得休息,也或是没能按时用膳,身体是本钱,你看你都……”   她本想说,都瘦了。   大抵是习惯性的,以往说她爹说她大哥时,她便是如此说来,且他们也的确有时因着不知照看好自己,而显得消瘦。   但谢聿……   谢聿微挑了下眉:“我都怎么?”   江绾:“……”   不知是谢聿这张脸长得太过优越,而掩饰了其他,还是她多虑了。   谢聿的确忙碌,但脸色和身子看起来似乎并无劳累过度的憔悴模样。   饭桌上陷入片刻沉默。   江绾缓缓敛目,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了。   谢聿却是直勾勾地看着她,眸中有眸光闪动。   “担心我?”   “是啊。”江绾下意识就接了话,而后又顿了一下。   她的确是担心,但她方才怎好像听见谢聿尾音似有上扬。   江绾抬起眼来,对上谢聿似笑非笑的模样,一时有些窘迫。   他是笑话她白担心了,还是想训她莫要多管闲事。   江绾微蹙黛眉,自顾自地想了一遭,便生了些不满。   她不再看谢聿,别过头去,声色不稳道:“世子便当我多言了吧,我并无要干涉你的意思。”   这话说完,谢聿脸上神情微变。   连江绾自己心下也霎时讶异。   不知是否因着近来谢聿的态度变了不少,他们之间的相处也生出些许微妙。   她方才竟不自觉就说了这样一番毫无气势的话。   听着就像是故意使气,在与谢聿闹情绪一般。   江绾脸上一热,便闻谢聿哼笑了一声,而后缓声道:“我近来手头事情已差不多了结,之后会清闲一阵,再往后我也会将手头的事着手交由旁人去办,如今我也犯不着给自己揽这么多事了。”   江绾面上热烫未褪,听闻谢聿好似解释的话语,也只微敛眉目没太大反应。   谢聿也未在意,不再继续解释此事。   以往的忙碌,或劳累或奔波,于他而言并无差别。   如今却有不同,除了冰冷的公务,他亦有眼前的温柔乡。   谢聿伸手往怀里拿出一封书信。   “这是江黎进京的文书,此前他的事出了些问题,如今已是办妥,原是打算让他秋后入京,如此便不会有耽搁了。”   这话一出,江绾不得再装作没听见,她赫然抬眸看向了谢聿。   “你近来忙碌,是为阿黎的事?”   谢聿看着江绾的眼睛,到嘴边的一句否认的话又咽了回去。   早在一个月前江黎进京一事便出了问题,要解决此事急不得,只得按照流程步步去办。   他近来忙碌是为另一件事,处理江黎进京的事只是顺带的。   但谢聿默了一瞬后,把文书递到江绾面前,微微颔首应了一声。   江绾霎时心绪涌动,也不知是该兴奋江黎的事终于有了消息,往后京城也不再只她一人,还是该为自己方才使气的小脾气而反省一瞬。   她接过文书,温声问:“我能看这个吗?”   “能看,只是一封写往襄州的文书罢了,届时你爹也定是会去查看的。”   江绾垂眸看了看信封,倒也没打开。   她想了片刻后,又抬眸看向谢聿:“饶是如此,世子也当注意身子,你这段时日几乎夜夜晚归,清晨又离去得早,长久折腾,当真会亏损身子的。”   “并非每夜。”   江绾看着谢聿眸中显露一抹意欲明显的神色。   她眸光微颤,当即小声嘟囔:“都说了是几乎。”   她当然知道不是每夜。   仅此两夜,叫她被折腾得想忽略都难。   也不知谢聿到底是吃什么长的,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一般。   接连多日忙碌,还能有那么多体力折腾她。   谢聿:“担心我像你看的话本子里的主人公一样?”   江绾一愣:“你怎知晓?”   她是问,谢聿怎知晓她近来看的话本子里男主人公都死了。   而最近一本,那位男主人公正是过劳而死,可她压根没和谢聿讲过这次的故事。   谢聿面不改色,淡声道:“你留灯等我那几日,我随手翻了翻。”   留灯等他?   江绾又愣了愣,随即想起。   前几日她正开始看新的这一本话本,因着看得入迷,一时忘了时间,后来不知怎的,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但第二日醒来,手中却没有书册,薄衾也好好的盖在身上,而夜里忘记熄灭的烛灯在早晨也已是不再燃亮。   所以,是谢聿回来替她盖了被熄了灯啊。   但那不是等他……   江绾动了动唇,不知谢聿怎么想的。   她那副模样明显是看书看得睡着了,怎会觉得她是等他等得睡着了。   江绾还未开口,谢聿又低头有了动作。   他从衣袖中拿出一个白色的香囊,乍一看还有些眼熟。   “这是……”   “你的香囊。”   “怎会在你这里?”江绾好生讶异。   待她看清这个香囊后,的确认出,这就是她丢失多日也逐渐抛之脑后的香囊。   她实在想不起自己将这个香囊放到了何处,又是何时开始找不到的。   如今她身上已换了另一个香囊。   谢聿静静看了她片刻:“你在芙蕖宴那日落在严府了。”   江绾顿时恍然,原来是那时候丢的。   可这都过了快一个月了。   江绾伸手拿过香囊,低声问:“是严大人给你的吗?”   她又嘀咕着:“怎过了这么久才被捡到。”   谢聿微眯了下眼,看她这副模样,像是压根没打算提及真正捡到这个香囊的人。   但他还是道:“是严泰捡到的。”   “……谁?”   谢聿勾起唇角,慢条斯理道:“严正的表弟。”   “……哦。”   江绾压根不知此人,并未多想。   她拿着香囊来回端详一瞬,还是忍不住问:“怎丢了这么多日才还回来呀?”   这显得很奇怪。   谢聿莫名沉默,方才一抹浅淡的轻松也悄然消散了去。   “嗯?”江绾敏锐察觉什么,“是早便还回来了吗,之前一直放在世子这儿了?”   谢聿清了清嗓:“此前忙碌,不得机会还给你。”   方才还说不是夜夜晚归呢。   那不是有两日碰面交谈之时吗。   好吧,好像的确没怎么交谈。   江绾拿着香囊,缓声道:“过了这么久,我已是有新的香囊了。”   谢聿没答话,只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对此没有任何话要说了。   江绾又转念一想:“所以世子之前每日都将这个香囊带在身上吗?”   这话一出,江绾自己又先窘迫了。   这说得,好像自己一个日常所用的普通香囊有多被重视似的,还叫谢聿每日随身携带。   岂料,谢聿却是很快“嗯”了一声。   江绾疑惑地看着他,又闻他开口:“带着的。”   他很快又补充:“打算寻机会拿给你。”   “……哦,这样啊。”江绾了然地点了点头,“不过一个普通香囊而已,多谢世子。”   谢聿:“……”   他微蹙了下眉,似是对江绾如此反应不太满意。   可他又不知他真正期待的是江绾怎样的反应。   他看着江绾动作轻柔地将香囊收进了衣兜里。   说是不重要,却又好端端的收着,没有要再拿出来的意思了。   谢聿眸光一沉,忽的伸手。   江绾刚放好香囊,便被谢聿攥住了手腕:“怎么了?”   话音刚落,谢聿手上一用力,将她一把往自己身前拽了过来。   江绾一声低微的惊呼,另一手下意识便攀住了谢聿的肩膀。   天色未暗,屋内亮堂。   已用完膳的饭桌还没来得及唤人收拾。   江绾被谢聿揽着腰按到了他腿上坐下。   她在榻上总被他放到上面,倒并不陌生这般坐姿。   可眼下并非床榻,而是饭桌前。   江绾眸光一颤,看着谢聿微微抬头的姿态便猜到了他的意图。   她下意识抬手往唇上挡去。   引得谢聿动作一顿,不由轻笑了一声。   “世子,放我下来。”江绾没什么气势地挣扎了一下。   但谢聿却又收紧了手臂,紧箍着她的腰,没让她起身离开。   “可否再送我一个香囊?”   江绾一愣,挣扎的动作也停下。   她手臂还环在谢聿颈间,本是为推开,此时却像是抱着他,好不亲昵。   何为再送一个?   他方才还给她这个并非她送的呀。   很快,江绾想起久远的过往。   他们成亲之前,她为谢聿准备的“定情之物”便是香囊。   但那个香囊,就如谢聿送给她的木梳一样。   因着敷衍,毫无意义。   顶多她送的香囊不似谢聿送的木梳一样丑陋而已。   江绾稍有心虚道:“世子不喜此前那个香囊吗?”   “不是。”   谈不上喜欢与否。   谢聿最初压根就没在意那个香囊。   当时收到东西后,他便直接拿给钦羽收起来了。   后来在回京的路上,他们路遇袭击,一番打斗下来,香囊便不知踪影了。   那时的谢聿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可再到如今,却是心有后悔。   严泰将香囊还回来时,他就想起了最初遗失的那个香囊,他甚至没能打开看一眼是何模样。   所以他收起了江绾掉落的香囊,存着些私心,拖延了近一个月时间也没还给她。   但到底是不同意义的。   江绾甚至不知她的香囊一直放在他身上。   此前的不屑落到此刻令谢聿觉得有些脸疼,但他自不会言明。   谢聿手臂又收紧了些,把人紧紧抱在怀里,再次追问:“可以吗?”   江绾沉默了片刻,不知是在想什么。   好一会后,她才低声应道:“那好吧。”   谢聿唇角再次有了弧度,在江绾没来得及有更多反应前,先一步把人拉近到眼前,仰头含住了她的唇瓣。   江绾一声低呼,果真没来得及反应。   谢聿蓦地站起身来,抓住她的腿让他环住了自己的腰。   不同于平日大多在夜里榻上的亲吻。   那时迷蒙模糊,有时还意识不清。   此时腾高的身形令她紧绷,清晰的吻让她不知所措。   江绾一瞬走神,便已是被谢聿抱到了床榻边。   唇舌被松开时,后背也随之倒在了榻上。   江绾瞪大眼,身子瑟缩着屈臂挡了一下,好似自己方才那一句“可以”回答的不是香囊,而是那档子事。   江绾声音低微地提醒他:“世子,还未天黑。”   但谢聿动作很急,强硬地压上来,低头重新吻上她。   谢聿此前本是觉得亲吻是件粘腻又不必要的事。   但那时心下也同时生出过矛盾的想法。   还未吻过她时,他便觉得,自己或许会对这双唇上瘾。   就如此时,来来回回亲吻她一般。   好似怎么都亲不够,贴着她便不想退开。   他知晓天还未黑。   可他停不下来。   或许令他上瘾的并不只是这双唇。   他真正上瘾的,是江绾。   谢聿短暂退开,垂下的目光将她的面容尽收眼底。   光线明亮,能清晰看见她泛红的面颊和略显无措的眸子。   她眸光水润,好似含情,正无助又迷蒙地看着他。   谢聿发现,自己不仅吻不够,竟还看不够。   或许是之前真正注视江绾的次数太少。   他知晓她的美貌,却不觉自己会被吸引得目不转睛。   可是此刻他不得不否认自己此前的认知,更觉那时无知的自己好生离谱。   想看着她,想亲吻她,也想要她。   谢聿低头贴上她的唇,薄唇翕动,声音很低,带着几分暗哑:“先弄一次,可以吗?”   江绾本欲开口,一张嘴,就被湿热的舌尖侵入,只换来一声低低呜咽。   他压根就没给她开口回答的机会。   衣衫被剥落,肩头传来凉意。   江绾放弃无用的提醒,索性让自己更贴近他一些。   恍恍惚惚间,江绾想到谢聿的用词。   先弄一次。   两人同时发出难抑的低声时。   江绾想,今晚或许是个不眠夜,但好在她午歇时睡得极好。   而谢聿在想,还好江绾也喜欢他,那份即使进入也无法被填满的空缺,如今已是圆满。 第35章   江绾不出意外的在第二日晚起了。   她睡得舒坦,但身子绵软无力。   睁眼后,又在榻上多躺了好一会,才唤人进屋伺候她起身。   下人入屋后,还不待江绾询问,便有丫鬟先一步向她禀报:“世子妃,世子爷今日当值,晚膳时归。”   “……嗯,我知晓了。”江绾对此也已逐渐习惯了。   虽说她此前也并未如望夫石一般,日日盼着谢聿归府,但如今能够及时知晓他的去向倒也不错。   已是时至五月下旬,临近画舫宴之时。   江绾期待的是,画舫宴之后,再过不久她便能同谢聿一起回襄州了。   江绾在屋里用过早膳后,便去了东屋,打算提笔向家中写一封书信。   这些日子,她来东屋来得少。   一来是天气炎热,人便有些困乏懒惰。   二来则是因沉迷于话本子。   江绾一走进东屋,便瞧见右侧的书架上,原本空缺的一角放着她还未读完的那本话本子。   这是昨日谢聿命人替她拿到这儿来的。   那会儿江绾正窝在被窝里,身子软绵得不想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谢聿拿走她的书册,又回眸同她道:“下回能否看一本男主人公健在的话本?”   江绾此时回想当时谢聿的神情,不由轻笑了一声。   说不上来他是怎样的表情,但总归是他平日那张冷淡的脸上少有的。   江绾视线略过话本,暂且没打算将其取出阅读。   她迈步走向自己的书案,视线一转,又见桌面上的石雕白莲。   “上回不是收起来了吗?”   因着这只白莲已是摆了好些日子,她看腻了,便命人换了另外的摆件,但这会它又出现在了桌上。   江绾眨了眨眼,盯着石雕白莲沉默了一阵才收回视线。   她转身走到桌案前坐下,欲要拿出纸笔动手给家中写信。   桌上纸张用尽,她垂眸打开一旁的抽屉时,看见了那支静躺在抽屉里的笔。   是上次谢聿不慎撞倒了她的笔架后,她捡起了许令舟曾送她的这支,将其放进了抽屉里。   江绾怔了一下。   她怔然的是,若非她此时打开抽屉,竟是压根未想起这支笔。   似乎也不仅是笔。   江绾陡然发现,她好像也许久未想起过许令舟了。   新的生活逐渐安稳下来,过往也因此在逐渐远去。   江绾看着这支笔怔神许久。   细细想来,她与许令舟也有近一年时间未再见过面了,她甚至没再得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如今的她是否有像最初出嫁前那般想象,已有在慢慢放下这段情思了。   江绾想了想,并不得清晰的答案,但心境的确也与以往有了许多不同。   或许再过久一些,她不仅想不起他送的笔也想不起他,更不会再想曾经一直暗慕他的那份心情了吧。   江绾深吸一口气,指尖略过那支笔拿出新的纸张关上了抽屉。   她提笔开始为家中写信。   洋洋洒洒几页纸写完,便唤了银心进屋。   “早些将信寄出去吧,这样家中也能早日收到。”   “是,世子妃。”银心应声,拿着信件便欲转身离开。   “等等。”江绾忽的出声唤住她。   她思索一瞬,又道,“去将我箱子里那几段丝绸取来。”   银心问:“都要吗?”   “嗯,都要,我想挑选一下。”江绾温声道。   谢聿问她要了一个香囊,她想,比起最初那次的敷衍,或许这一次,她应当为此上点心了。   *   盛夏时节,蝉鸣不歇。   庭院内微风徐徐,烈日在屋檐下映出一片晃动的阴影。   今晨江绾难得醒得早,与站在床榻边正穿衣的谢聿对上目光。   江绾掀开身上薄衾,只着轻薄寝衣踩着绣花鞋站到了他跟前。   她伸手接过他穿了一半的外衫,如今动作已是熟练,只是靠得近了,还是不由因他存在感极强的体温和气息下意识屏息一瞬。   很快,江绾替谢聿穿上外衣,正欲收手时,腰上被谢聿的大掌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还酸吗?”   江绾脸上一热,没什么气势地瞪了他一眼。   开了荤的男人不知是专有所学,还是本性使然,饶是谢聿这样看似禁欲刻板之人,到了榻上,竟也荒唐得总爱探寻令人羞耻的新花样。   昨日的画面似要浮现脑海,江绾伸手往后一拍。   啪的一声打断思绪,也拍走谢聿的手掌:“不酸了。”   谢聿滚了滚喉结,又伸臂把人捞回了怀里:“我今日申时回来接你。”   今日便要一同前去参加画舫宴了。   画舫宴举行在夜里,谢聿白日还要当值。   江绾被限制了动作,便也作罢退开。   还未完全苏醒的身子软绵绵的,就此靠在谢聿胸膛上。   她低低“嗯”了一声,又问:“我需要准备些什么吗?”   “不必。”   “……哦。”江绾了然,只觉此番画舫宴大抵是个普通的宴席。   至于最初谢聿莫名在那么早的时候告知她参加此宴的缘由,她试图问过,不得答案,便也不再放在心上了。   话音落下,屋内安静了下来。   江绾等着谢聿松手放她离开,她想再回榻上躺一会。   但谢聿未有动作,带着热意的大掌仍不轻不重地按在她腰上。   江绾等了一瞬,察觉头顶投来的目光,不由抬头看去。   谢聿垂眸静静地看着她,面色无澜,但眸中隐隐约约透着几分暗示的意味。   江绾眼睫微颤,下意识要别过头。   谢聿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没等来她主动,便径直低头自己寻到了她的唇。   江绾唇边的呼吸别夺走,早便知晓谢聿是此意图,却仍然被他吻了个猝不及防。   她仰着头承接这个相比之下还算温柔的吻。   一吻毕,谢聿眸光沉暗几分,嗓音微哑道:“那我先走了。”   “嗯。”江绾总算得以被放开,点头后,便缓缓迈步朝床榻去。   从那一次他们之间的相处有了初次的亲吻之后,这事便变得频繁起来。   就如夫妻房事一般,总在发生,也令人逐渐适应。   谢聿走后,江绾唇上还隐隐留着他带来的温热。   她伸手轻触了一下唇瓣。   她并不讨厌与谢聿亲吻。   他的唇瓣很软,呼吸很热。   唇舌交缠间,身体本能的就会发软。   只是江绾有些不明白。   夫妻房事本为义务,也为传宗接代。   可亲吻并不是。   若要说如今的谢聿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大抵在外看来,除了他不再时常不归,似乎没什么不同。   仍旧少言寡语,仍旧冷静淡漠。   仅有江绾觉得,他总以一张这样冷静自持的脸,与她做着不知缘由的粘腻之事,怎么想都有些违和。   *   江绾白日也未闲着。   那日她挑好了为谢聿制作香囊的丝绸后,便开始缝制香囊。   她绣活尚可,年少时也经由家中请来的绣娘专门教导过。   只是这只为世家女子成长中所学之一,待到学成后,便也不得多少使用的机会。   如今她手上有些生疏了,她既决定不要敷衍,便也想将香囊做得精致一些。   如此一来,几日时间,她的香囊才刚起了个头罢了。   按照这般速度,不知在他们启程回襄州前,这个香囊是否能够做好。   不过江绾也并不过多折腾自己。   上午她捣鼓了一阵香囊后,便将其放在了一边,转而拿出了话本子来看。   谢聿说是让她莫要再看这等死了男主人公的话本子,但手头这本已是看了过半,怎也是要看个结局的。   至于之后的话本。   江绾一边看一边想着,顶多是看得入迷了,在被他压到榻上时一把将书册丢走而已,若故事好看,她才管不了那么多呢。   待到午时,江绾也收了书册回了住屋。   赴宴不赶时辰,江绾在用过午膳后,还小憩了一会。   醒来时,时辰刚好,她起身坐到梳妆台前,唤了几名丫鬟替她更衣梳妆。   不过片刻,铜镜里,江绾本就清丽出尘的容貌在稍加妆点后,更显美艳夺目。   银心捧着锦盒呈来今日为宴席所备的服饰。   江绾着上一身绣银暗纹广绣裙,腰系一缕浅蓝丝绦,美得不可方物。   谢聿申时过半才回到府上,似是因什么事耽搁了。   钦羽前来迎接江绾,还不忘帮主子解释是途中有事耽搁了,所以稍晚了一点。   江绾并不在乎,自没有多问。   国公府门前,谢聿立在马车旁,正在向一旁的交代什么。   江绾看见,除了他们将乘的马车,府邸围墙一侧还接连停驻了另外几辆。   江绾迈步上前,还未出声,谢聿已先一步回头。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将她今日的装扮尽收眼底,眸中便有了一瞬闪动。   谢聿回神后出声:“来了,那出发吧。”   两人先后登上马车,一路朝着千泉湖而去。   马车上,江绾问:“今日小莲会随严大人一同前来吗?”   谢聿静默地看了江绾一眼,而后才道:“不会。”   严正今日会参加宴席,但游莲不会。   他们此次赴宴,本有正事在身,并非前来玩乐。   他是因那时,心中情绪不明,仅听了钦羽的提议,便顺势邀了江绾一同赴宴。   实则,今日在宴席上,他并不得闲陪在江绾身边。   所以同样,严正也不会带妻子同往。   此前他不觉如此有何不妥,总归画舫上有歌舞有烟火有画展,江绾总能自己寻得乐事。   但如今,再想此事便有了不同的心情。   谢聿因此脸色微沉,心下有些烦躁。   抵达千泉湖时,已是时过酉时。   傍晚云霞满天,湖面上波光粼粼。   一艘画舫停驻湖岸,船身雕梁画栋,船舱灯火通明。   还未完全靠近,就已听闻画舫上传出热闹氛围。   江绾注意力被吸引了去,躬身走下马车时,下意识好奇地探头看向画舫。   脚下一松,稍有晃动。   她霎时回神,并不至于踉跄,却忽有一只大掌抓住了她的手臂。   “看路。”   身前传来谢聿身上的气息,手臂上隔着浅薄的衣料感受到一片热意。   江绾身姿又晃了一下,不禁心道,他若不伸手,她早便站稳了。   登船的甲板处,两侧侍从整齐站立,迎接陆续而来的宾客。   江绾跟着谢聿一路往前走,才刚走到船下,就闻甲板上噔噔传来有人快步而来的声响。   来人正是此次举办画舫宴的刘大人。   “谢世子今日携夫人一同前来,真是令刘某蓬荜生辉。”   这位刘大人年近四十,几乎是与谢国公岁数相差无几。   但见谢聿前来,倒是殷勤得丝毫没有年长者的样子。   谢聿面色冷淡,只低低“嗯”了一声,多少有些不给面子。   但刘大人似乎早已习惯被他这般对待。   脸上笑意丝毫不减,还更为殷   勤地侧身让出道:“谢世子,世子妃,快快船上有请。”   登上画舫,还未到宴席开场之时,便还不必急着入席。   谢聿视线在画舫上扫视一周,似乎在寻找什么。   待到他收回视线,侧眸看来,才见江绾一直侧着头,视线不知在看何处。   谢聿出声直接问她:“在看什么?”   江绾没有收回视线,只仍旧将目光置于这个方向,轻声道:“从这儿看,湖边的那条街道与襄州城西码头前那条街很是相似。”   谢聿随之看去一眼,但很快移走:“那便是临水岸处大抵都一个样。”   江绾静静看着,没有反驳,也没有应声。   “你要站在这儿一直看吗?”   “可以吗?”   谢聿一噎。   他问此话并非询问,江绾却真想在此看看。   谢聿视线再次扫过那条街,仍看不出那处与襄州的城西码头有何相似。   他还有事要办,本是想要尽快先将江绾安顿下来。   但江绾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再看看,宴席还未开始,我能多看一会吗?”   谢聿默了默,而后才道:“随你,那你且先待在此处,宴席开始时我再过来寻你。”   江绾闻言,这才腾出片刻视线,转回头看向谢聿:“好,那我就在这儿,世子先去忙你的事吧。”   直到谢聿走了,江绾才重新转头继续看向船下的那条街道。   她缓缓迈步,走至甲板边缘,扶着栏杆,视线能眺望到更远的距离。   但当江绾站在此处,又多看了几眼后,那种一晃而过的熟悉感又不复存在了。   到底不是当真身处襄州,京城便应只有京城的风光。   江绾略有失望地垂下眼来,但很快又将其扫去,抬眸一片清明。   总归再过不久,她便也能回襄州了,届时想去看何处,总是能心满意足的看个够的。   如此想着,江绾转回身来,没了兴致继续盯着一条平平无奇的街道看。   但当视线无意间往甲板远处扫去时,突然一道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   白衣乌发,身姿颀长。   如同那时在公主府错眼瞧见时一般。   江绾有一瞬极为肯定地认为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但直到那道身影微微侧身,显露出相似至极的侧颜时。   她瞳孔一震,几乎停止了思绪,想也没想就朝着那道身影追了去。   隔着一段距离,那人很快转回头,迈步继续向前。   江绾提着裙摆,一路略过人群,目光中只将那道背影映入,一时间无法再思考更多。   通往船舱的窄道上。   谢聿声色冷厉道:“这等小事都能出差错,是等着我来给你擦屁股?”   曲着身子站在他跟前的锦衣男子不敢抬头,只能哆哆嗦嗦地认错:“世子爷恕罪,小的哪敢,是小的办事不周,小的立马补救,立马补救。”   谢聿面上冷色没有丝毫缓和:“你最好祈祷此事不会出任何差错,滚。”   “是,是,小的这就滚,这就滚。”   此人躬着身子不敢多留片刻,转身左脚跟不上右脚,险些是连滚带爬。   谢聿冷眼从那人身上移开视线。   一转身,神色忽的一顿。   他见不远处江绾一脸匆忙地朝他小跑而来。   她呼吸急促,脸颊微红。   像是特意赶来至此,心绪焦急的样子。   谢聿脸上神情缓和,却又不紧微蹙了下眉,不知她是遇到什么事了,当即迈步就要朝她迎去。   才刚跨出一步。   江绾却是全然没有看见他一般,径直略过了前来他身边的台阶。   谢聿随着她离开的方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江绾急不可耐地跑到了一名白衣男子跟前。   *   是他。   竟然真的是他。   江绾呼吸不稳,心跳混乱。   连眼中眸光也在止不住地颤动。   这一瞬。   她脑海里完全空白。   即使看着真实出现在眼前的这张面容,也觉得像是虚假的幻觉,毫无实感。   许令舟也是一怔,但很快回神。   他不似江绾的震惊,更多的是在外与江绾意外相逢的惊喜,连眉眼都染上笑意,黑眸亮灿灿的:“小绾,竟是会在此处遇见你。”   不见许令舟的那些日子,江绾对他有数不清的思念。   从最初,她还在襄州时,听闻他又一次远行的消息。   她表面没有泄露太多情绪,只淡然地问:“那他何时回来呢?”   她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便也不再多问了。   只是当晚,她便梦到了许令舟。   在梦里,便是许令舟归来又与她相见的画面。   江绾醒来便知晓,自己已是从他走后的第一日起,就开始想念他了。   后来也有许多次,在外不曾流露,但心下本能的对他思念。   她去城西码头的草屋前静站过许久,也去书院的藏书阁翻阅过他曾经最爱读的书册。   临摹他的画作,写下不曾署名的相思诗。   旁人提及他时,她会露出温柔的笑意。   四下无人时,她也会静静看着天边皎洁的月光久久出神。   后来江绾出嫁。   这份本就不曾宣之于口的心事也将就此掩下,压于更深更暗的底部,好似叫人遗忘。   江绾是这样想的,也认为自己如今已是这样的心态。   直到此刻,时隔许久再一次见到许令舟。   在她本以为绝对不可能见到他的地方,见到了他。   江绾心中杂乱的情绪如海面遇上风浪一般,浪花撞得她胸腔又闷又疼,又酸又涨。   好似一直以来压抑着的那些情绪急于要冲撞而出。   也好似想要清晰地告诉她,她压根就不曾忘记过喜欢他的感觉。   江绾心乱如麻,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令舟看她一副惊得都快要说不出话的样子,面上笑意多了几分温柔的宠溺:“我们在此相遇的确令人震惊,真是好久不见了,能在此见到你,真让人高兴。”   江绾看着许令舟那张显露出真诚喜色的脸庞,心下却越发繁杂混乱。   她觉得自己此时应该很是狼狈。   正如许令舟见到她之后,从惊讶到惊喜,再到坦诚地露出笑容。   他只是单纯的为在外遇见过往熟识之人儿感到欣喜。   可江绾怎也做不到他这般游刃有余。   江绾微张着双唇,却是一阵沉默。   心下明明有许多话想说,更有许多问题想问他,此刻却局促得不知要从何说起。   还是许令舟又开了口:“近来过得如何?”   什么如何?   是问在襄州那段时日如何,还是如今在京城如何。   许令舟所说的近来,已是过了有一年之久。   换做以往,江绾大抵会有不少话语来同许令舟分享他们不曾相见的期间,自己所经历的大小事。   但到如今,江绾动了动唇,只低声道:“一切都好,在襄州很好,如今在京城也很好。”   话音落下,江绾看到许令舟神情微变,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突然,身后有一道急促的脚步声逼近而来。   江绾却只盯着许令舟,压根就没回头。   直到许令舟的视线略过她,往她身后的方向看去,她的手臂也随之被人拽住。   谢聿出现在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站,脸上神情难测,沉声道:“怎么跑这来了,你认识此人?”   江绾不得不回神,转头看到谢聿,还迟钝地愣了一下。   谢聿目光冷然地将许令舟打量一瞬,心下不知为何,隐隐有种令人烦躁的情绪要涌上。   江绾沉默了一瞬,才缓声回答:“这位是……我以往在襄州的字画先生。”   “许令舟。” 第36章   谢聿浑身一震。   一个本不该在他脑海中有印象的名字,在此刻道出,却令他霎时回想了起来。   江绾身边的丫鬟曾提及过这个名字。   与江绾的介绍相同,是她曾在襄州的字画先生。   可是,此人竟是如此年轻……   谢聿目光晦暗不明地看着许令舟。   沉默着,审视着。   他在等待江绾向对方介绍他的身份。   他是她的丈夫。   可等了一阵,江绾却是微敛眉目,没再开口。   谢聿不禁皱眉,脸色更沉郁几分。   此前初次听闻许令舟这个名字时的莫名情绪又一次涌上心头。   亲眼见到此人,这等情绪便更浓烈了些。   江绾为何不开口。   许令舟见状也愣了愣。   他从江绾脸上移开视线,很快回神,主动躬身作揖:“在下许令舟,见过谢世子。”   谢聿冷淡地看着他:“你认识我?”   许令舟面色沉着,不卑不亢:“久仰大名。”   他认识谢聿并不奇怪。   起初谢国公府与江家定下婚事之时,此事便在襄州引人热议好长一段时间。   后来谢聿也曾亲自去往襄州提亲。   再到此刻,他走来径直站在江绾身侧,手上还攥在她手臂上。   如此姿态,便不难猜测谢聿的身份。   可这只是许令舟自己推测出来的。   江绾仍是一言不发。   谢聿目露不悦,他本不是如此不理智之人,却罕见的情绪冲动起伏。   他动了动唇,正欲说些什么。   不远处忽的一阵脚步声。   严正绕过转角,一抬眼看见谢聿便大步走了过来:“晏循,你在这儿啊,四处寻你,你……”   严正走近,一见气氛诡异站在一起的三人,又蓦地顿了一下。   “世子妃也在,这位是?”   “她在襄州的字画先生。”谢聿沉声开口,目光一直落在江绾侧脸上。   严正闻言,神情一阵变幻莫测。   随后,他又敛去异色,少有的正经道:“该过去了。”   谢聿握在江绾手臂上的手指松了松,但另一只手却在袖口下不自觉紧握了一瞬。   严正察觉眼下气氛不对,压低声问:“出什么事了吗?”   “无事。”谢聿彻底松了手,转而又对江绾道,“我有事要去处理,待会再过来找你。”   方才便是说的在宴席开场时来带她一同入席。   此时宴席仍未开场,若非江绾突然从甲板上跑向此处,谢聿本还不会与她碰面。   谢聿说完这话眉心仍旧没有松散。   他潜意识不想把江绾留在此处,因着眼前还有另一人。   但事实上,此人为江绾过往的先生,算是旧识,偶然相见,若要说上几句话也并无不可。   反倒是他若开口让江绾离去,才会显得古怪又失礼。   谢聿思索间,江绾已开口回答:“好,我就在此处等你。”   听着她温软的嗓音,谢聿心头的躁闷又消散了几分。   他微微颔首后,便同严正一起离开了此处。   很快,两人的身影绕过转角处消失不见。   剩下的二人沉默一瞬。   许令舟开口:“谢世子看上去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江绾一愣,便闻许令舟又紧接着改口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江绾眉心微动了下。   不知为何,她不想许令舟如此认为。   是不想叫谢聿被人误会,还是不想叫许令舟觉得自己如今过得不好。   江绾没有深思答案,只开口道:“他挺好的,我们如今相处得还算不错。”   这是实话,也是江绾的真实感受。   从最初觉得整个国公府上下除了谢聿其余都好,到如今,连谢聿也成了她习惯的存在。   “是吗?”许令舟略显意外地看着她,过了会才松缓下神色,“那我也就放心了。”   江绾听闻此言,心境竟是莫名的平静。   没有因为与许令舟谈及自己的婚事而感到局促和抗拒,也没有因许令舟如此笼统的回答而感到失落。   江绾与谢聿的婚事定下没多久,许令舟便知晓了此事。   那时江绾还有过许多不切实际的期待。   期待许令舟流露出与平日温和有礼不同的情绪。   期待他或许会向她伸出手,捅破那层一直以来隔绝在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让她不要嫁给别人。   不过最终自然是什么也没有。   许令舟甚至若有感慨道:“一转眼,你竟是都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   如同看待小孩一般,这让江绾很是挫败。   如今,他仍是这副年长者关怀年下者的模样,担忧着她成婚后的生活。   江绾却没有那时的那般心情了。   她平静地从许令舟脸上移开视线,将目光投向了围栏外的湖面上:“那你呢,方才还不得你的回答,你为何会在京城?”   “这些年我四处走走看看,去了不少地方,待回过头来,却发现我最想去的地方仍是京城,如此想着,便不由自主朝着京城的方向来了。”   以前的许令舟不是这样说的。   他说自己若非中举进京科考,否则无论如何都不会踏入京城半步。   江绾在今日见到许令舟之前,也一直相信着他的这般说法。   只是此刻,亲耳听到许令舟说着他前来京城的缘由。   没有为推翻自己以往的说辞而说出多么天花乱坠的理由。   就仅是少年时的豪情壮志待到如今早已悄无声息的有了改变,不再执着。   许令舟同江绾一起面向船外的湖面。   他看着远方,缓声又道:“有时我也认同人总是会变的这样的说法,有时我又希望若什么都能一直不变就好了。”   江绾诧异一瞬。   这话似乎应该她说才对。   她与许令舟之间,她才更应是希望什么都没有改变的那个人吧。   可惜事与愿违。   那许令舟不希望改变的事是什么?   江绾不知道,但也没有问。   她转而道:“你之后便打算要一直待在京城了吗?”   “当然不是,算起来我已许久未曾回襄州了。”   “这期间一直未回去过吗?”   许令舟点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本是打算来京城看过之后便回襄州,但岂料我进城的头一日就弄丢了盘缠,不仅回不去襄州了,连在京城的吃住都成了问题,无奈之下,我只能先留在京城寻找赚钱的法子,这一待竟就是好几个月。”   江绾一怔,忽的想起什么:“长公主殿下在外寻得的那名画师,该不会真是……”   “嗯?你知晓此事?”   “……偶然得知。”   江绾怔色不减,只觉当时自己的确有过猜测,但最终到底是没有将此事与许令舟结合在一起。   许令舟坦然道:“的确,艰难之中得此转机,长公主殿下是我的贵人,我也因此度过了困难之时。”   江绾心下将此事的来龙去脉梳理之后,不由皱了皱眉:“当时你可知我已来到京城了。”   “知晓。”   “那你为何不来找我?”   若是许令舟当真如此困难,若是他未曾偶然遇到楚越卿。   江绾不知当时的许令舟究竟是怎样的处境。   但至少在一开始,他既是知晓她也在京城,遇此困难,怎也是可以直接来向她寻求帮助的。   许令舟沉默了片刻。   他面上浮现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这让江绾感到有些陌生。   但那般神情又很快消散。   许令舟道:“我也并非即刻知晓,我只知那时你将前往京城与谢世子成婚,但不清楚具体时日,遇着难处了,总归得先自己想想办法,没多久我便遇到了长公主殿下。”   如此解释似是合理。   江绾对此无法再多说什么,只接着问:“我后来听殿下说,她引荐你入了宫,可你为何拒绝了留在宫中做宫廷画师?”   许令舟笑了笑:“小绾是希望我应下这桩差事,就此进宫留在京城吗?”   江绾不解地看着许令舟,不知他为何如此反问。   论此前的私心来讲,无论许令舟是中举进京,还是入宫作为宫廷画师留在京城,她应当是希望的。   就像她为他求来那枚没什么意义的高中符。   是   希望她在京城,也能再见到他。   可如今,许令舟就在眼前。   没有中举,也没有成为宫廷画师。   她仍是见到了他。   可要说,他是否会一直留在京城。   江绾忽的发觉,自己眼下似乎并无这样的愿念。   方才见到许令舟后猛然冲上心头的震惊已然褪去。   留下了许多与以往似有变化的情绪。   是因他们太久未见了吗?   还是因如今身份的转变……   江绾没由来的想到了谢聿。   她不知自己此刻想起他是为何,也并没有想关于他的具体之事。   就只是突然想起他了。   想起了谢聿的名字,脑海中浮现他的脸庞。   是啊,如今她已成家室。   她对许令舟仍怀有暗慕之情也好,逐渐消散也罢。   都早已不是少女时期,总盼着能经常见到他的心情了。   江绾回过神来,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只是好奇你怎会拒绝。”   “科举无望,我却能以另一种方式在京中在皇宫里谋得差事,我原本是万分欣喜的,但当我当真进了宫,却也发现这其中到底是不同的,且我应是也无法适应宫中那般约束的生活,所以便拒绝了。”   的确如此。   江绾以前也觉得矛盾。   在她看来,许令舟像风。   没有来处,也不知去处。   他的内心是自由的。   因着孤身一身,所以没有太多的牵挂。   这样的他,便与立志想要跻身朝廷显得矛盾。   但这或许是读书人的执念与愿想。   学有所成后,总想借此大展拳脚一番。   但许令舟早在三年前便放弃了,如今进宫一遭,或许是连京城都要放弃了。   江绾问:“那你何时启程回襄州呢?”   “本是早该回去了,不过听人提及此番这位刘大人将要在画舫上举办的名画展出,我便想方设法弄了份帖子登船领略一番,画舫宴之后,不日便回襄州了。”   江绾下意识追问:“具体是何时?”   许令舟一愣,笑道:“小绾是想为我送行吗?”   江绾一时语塞,她似乎追问得太快了。   她本是想问具体是何时,她不日也要同谢聿一起回襄州了,说不定他们在襄州还会再见。   但许令舟显然认为,此番一别,他们应是再难有机会相见了。   江绾想,无论之后见与不见,她与许令舟的关系早就在她出嫁时止步于师生情谊了。   如今即使再见,自己也似乎不该让更多的情绪蔓延才是。   江绾敛目:“嗯,到时候我去城门送你。”   “暂且还未定下,待我决定后,再传信往国公府告知你,可好?”   “好。”   方才谢聿还在跟前时,江绾还有一瞬紧张的心虚。   当着丈夫的面,又与自己暗慕已久的男子面对面。   即使江绾心下无意做出失德之事,但怎也是会感到万分不自在的。   但眼下不过片刻,她便发现,原来现在她想以平常心面对许令舟,已不似以往为了极力藏住心事那么困难了。   她很好的流放了自己的心事。   “宴席快要开始了,谢世子似乎还未过来,你要先同我一起进去吗?”   这番话好似是许令舟临走前的随口一问。   但话语中又带着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笃定。   江绾却道:“世子让我在这里等他。”   许令舟一愣,唇角温和的弧度明显有一瞬僵硬。   他似乎逾距了。   江绾已不再是那个总跟在他身后安静又乖巧的小女孩。   他们也不似那时总是时常相见,他从不觉有一日回头会不再见她身影。   许令舟沉默了片刻,才抿了抿唇,道:“好,那我就先进去了。”   江绾温声与许令舟道别。   在他走远后,她便又将视线投向了远处的湖面。   夜晚将至,云霞与湖灯交相辉映。   眼前景色很美,抚平了江绾心中最后一丝杂乱。   谢聿前来时,看见的便是江绾一人站在围栏边的背影。   他大步上前,还未走近,江绾就已先一步闻声回头。   “世子,你来了。”   谢聿心尖忽的像是被什么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泛起一阵酥麻。   但他面上仍旧沉淡,只随口问:“那位字画先生呢?”   “他先进去了。”   江绾的神情很自然,没有任何异样。   但谢聿却是沉默着,静静盯着她,没有迈步往宴席去,也没有开口接着说些什么。   江绾疑惑一瞬,抬眸眨了眨眼睛。   谢聿忽的又开口:“你方才急匆匆地跑来,就是因为他?”   江绾:“……”   江绾倒不是心虚,而是觉得谢聿此时很奇怪。   他面上明明还是平时那般冷静淡漠的模样,但说出口的话语间却有着古怪的意味,语气也似有异样。   江绾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道:“嗯,因为没曾想会在此处碰见他,远远瞧见还以为认错人了,我便赶了过来。”   “你方才没看见我在旁边吗?”   “嗯?何处?”   谢聿蹙起眉来。   是为江绾显然方才真没看见他,也是为自己竟询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江绾明显看见谢聿脸上淡色有了变化,但又不理解他这是为何。   总不能是为她方才没注意看见他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吧。   江绾迟疑地伸出手来,直至指尖碰到谢聿的袖口。   她在他袖口下寻到他的手指轻轻勾住,嘴里不确定地试探着:“方才那处有些暗,周围过往的人也多,所以我没看见。”   话音刚落,江绾的手指就被谢聿反手攥住了。   只见谢聿眉心松缓,终是拉着她迈动了步子,嘴里沉沉“嗯”了一声:“我随口问问,先进去吧。”   宴席开场,热闹非凡。   不过谢聿似乎很忙,他在带着江绾入席后没多久又离开了好一阵。   江绾坐在席座前,视线往远处一扫,便瞧见了另一侧的许令舟。   许令舟与她对上视线,温笑着点了点头。   江绾也同样颔首回应,一时觉得自己如今竟与许令舟参加同一场宴席,感觉还真是奇妙。   “在看什么?”江绾还未来得及收回视线,一旁蓦地又传来谢聿的沉声。   江绾吓了一跳:“世子,你回来了。”   谢聿微蹙着眉在她身边落座:“紧张什么?”   这话问的,就像是要审视她所做的亏心事一般。   可江绾哪有亏心事,她当真只是被身边突然的声响吓到了。   江绾懒得解释,转而问:“你今日很忙吗,若你腾不开身,不必顾虑我的,我自己一人待着便可,待会我打算去看看刘大人的名画收藏。”   谢聿竟也同样不答反问:“那位字画先生呢?”   江绾:“……”   他怎又问起许令舟了。   江绾在谢聿的注视下,还是耐着性子回答了他:“他坐在那一边,我也是方才才看见的。”   “可要过去打个招呼?”   江绾摇头:“方才我与他已在甲板上叙过旧了,眼下各自参加宴席便好。”   谢聿如此询问好似并无不妥,反倒十分周到。   江绾本也想家,如今在外遇见了家乡的故人,打声招呼也好,叙旧也好,他的询问便是一副很大度的样子。   可江绾却是觉得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不过谢聿也未在她身边闲坐太久。   他似乎只是抽空来陪着她坐了一会,没多久又离了席座。   江绾未再过多在意。   待宴席过半,谢聿仍旧忙碌着公务。   江绾先是独自去了船舱二楼,观赏刘大人展出的名画。   又在船舱外传来嘈杂声时,去到了甲板上观赏烟火表演。   此次画舫宴办得很是不错,无论是歌舞表演,还是宴席膳食,再到此时的烟火,不难看出主办者对此的用心。   江绾作为前来参加宴席的宾客,也算得上是不虚   此行。   此时,眼前烟火绚烂,天空炸开声声响,斑斓色彩点亮沉寂的夜空。   江绾仰头注视的眸子里闪着细碎的光点。   宴席甚好,但独自一人观赏此景,似乎有些寂寞。   突然,身后传来靠近的脚步声。   江绾一愣,回头看去。   她不否认,自己心下第一反应是在猜想,莫不是许令舟也正巧来此观看烟火。   但当她转头,看见的却是阔步走来的谢聿。   此时,烟火已燃过一阵,火花无法久留,转瞬即逝,夜空又重新回到了沉寂中。   谢聿抬眸低喃:“已经结束了吗……”   话音刚落。   砰的一声响——   新的烟火炸响,夜空短暂沉寂后,又一次热闹了起来。   谢聿在江绾身侧站定。   平静的面色并未因烟火而产生波澜,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天空。   江绾一侧脸庞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   她也转头看向烟火。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火花炸开的砰砰声响回荡耳边。   江绾其实并未期盼过此时在此陪她看烟火的人是谢聿。   她想,若是今日游莲也在,她们应是能一边嬉笑谈天,一边看着眼前美景。   若是她此时在襄州,那周围也当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你一言我一句,甚至都要叫人无心观赏烟火了。   亦或是,此时与她同在一艘画舫上的许令舟。   即使不能再念想那份情意,他也仍是她生命中极为重要之人。   是老师,是兄长,也是友人。   但此时,她身侧站的是谢聿。   既不热闹,也无温情,他们之间的情感纽带也并不牢固。   但方才江绾心头萦绕着的一抹孤寂竟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散了。   直至所有的烟火燃尽。   江绾率先收回目光,问:“世子可是还有公事要忙?”   毕竟今日从登船后,谢聿便一直忙碌着。   江绾早便察觉出来,谢聿今日来此是为正事。   但他又时不时的晃悠到她眼前,出现一会,消失一阵。   就像此时,烟火看完了,或许他又要去忙了。   但谢聿道:“不用,今日之事已经处理妥当了,你想再待会,还是回府?”   江绾眨了眨眼,忽的意识到,谢聿方才似乎是专程前来陪她观赏烟火的。   江绾默了片刻后才回神道:“天色也不早了,那便回府吧。”   宴席已至尾声,有的宾客仍在船舱内饮酒谈天,有的则在二楼欣赏画作。   也有不少宾客陆陆续续下船,打道回府。   江绾站在甲板下船的台阶前脚下步子顿了一下。   她回头往船舱的方向看去,目光停留了片刻,才收回视线迈步下船。   江绾刚踏上台阶,就被谢聿攥住了手,似是扶她。   不过她刚搭上谢聿搀扶的力道,就闻他语气随意道:“在看什么,寻那位字画先生吗?”   江绾:“……”   她反手将整只手掌送进谢聿掌心中,任由他牵着自己,一路走下了台阶。   回府的马车已在一旁等候。   他们一前一后上了马车,江绾才缓声道:“方才不知先生去向,若是见到了,自当礼貌道别的。”   谢聿微微颔首,没再说话,像是并不在意这个解释,方才的询问也只是随口说说。   马车驶动,一路朝着国公府而去。   半途中,江绾本静坐着放空思绪。   谢聿忽的又出声:“那位字画先生往后就留在京城了吗?”   江绾愣了愣才回过神来,回答道:“没有的,听他说,他过几日便要启程回襄州了。”   谢聿又没了声。   饶是他语气再怎么随意,接连莫名问起许令舟,便已是显露古怪。   江绾狐疑地看了看谢聿。   但他已侧头将视线投向了马车车窗外。   回到国公府时辰已是不早。   谢聿或是今日忙碌疲乏了,入了院便道先去沐浴。   江绾在临风院等了一阵后,待谢聿沐浴完,才唤来丫鬟伺候她。   一切收拾妥当,江绾缓步走回主屋。   伺候完主子的下人们按照轮值的排序安排了留守,其余人也陆续退出了院中。   院子里静了下来,主屋内亮着烛灯,淡黄的光亮在夜晚显得很温暖。   江绾推开房门,抬眸便见谢聿坐在寝屋一侧的桌前看书。   她动作顿了一下,随后才轻轻关上了房门。   之前江绾在榻上看书看到睡着,却被谢聿说成是留灯等他归来等到睡着,还叫她一时无言以对,不知他怎会如此作想。   但待到此时,江绾一见谢聿这般模样,竟也莫名觉得,他难不成是在等她。   江绾心尖一颤,霎时收回这个想法。   也不怪谢聿误会,好像人总是会先入为主的理解眼前所见。   换言之,就是自作多情。   江绾脸颊微热,熄灭了厅堂的烛灯才走到寝屋。   谢聿这头已是收了书册,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后,问:“歇息吗?”   “嗯。”江绾应声,上前去替谢聿宽衣。   谢聿抬手时,忽的又开口:“那位字画先生是何时开始教导你的?”   江绾:“……”   怎又莫名问起了许令舟。   “大抵在我八九岁的时候吧。”   “那时他才多大年纪,如何为师?”   “……时间过去太久了,我那时也只是个孩童,不太记得清了,似乎是因我突然对作画感兴趣,而他画技不错,且需要赚钱,我爹娘心善便聘请了他。”   谢聿得了答案便也没接着说什么了。   江绾褪去他的外衫,也自己脱了肩上的披风。   如以往一样,谢聿一人将两件衣衫挂上衣架。   江绾刚脱鞋坐上床榻边时。   谢聿薄唇翕动:“那后来呢,他教你至何时?”   江绾抬眸看他,饶是脾性好,也不由皱起眉来。   他怎还在问啊。   “教至十二三岁吧。”   “为何不教了?”   他好烦啊。   原本江绾今日在画舫宴上遇见许令舟的确是令她万分惊讶之事。   意外的是,她只震惊一瞬,随后就逐渐平稳了心绪。   可偏偏,谢聿一整晚一个劲的提起许令舟。   但谢聿所问之事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或是为知晓她的过往,也或是为了解她身边之人。   可是江绾不想和他聊起许令舟。   “因着我逐渐长大,也应有更为老练的先生教导,而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所以便未继续在江府教我了。”   此话问完,谢聿似是终于要消停了。   他沉默转身前去熄灭了烛灯,江绾也就此抬腿躺上了床榻。   屋子里暗了下来。   江绾往床榻内挪了挪身形,谢聿便也随之躺到了身侧。   暗色好似要将宁静的氛围拉长,直至榻上两人相继入睡。   但突然,谢聿又转身朝向江绾。   江绾听着动静,以为是他要抱着她。   近来他们时常这样入眠,她也已是习惯。   江绾放松身子,腰上果真探来一只臂膀。   而后,谢聿问:“那你此前求的那枚高中符,是送给他的吗?”   江绾背脊一僵,不是紧张的,是错愣的。   他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江绾从谢聿胸膛前仰起头来。   因着离得近,即使在没有点灯的夜色里也仍能看清他的面容。   谢聿垂眸与她对视,显然还在等她的回答。   “是。”江绾开口回答。   视线中,谢聿薄唇微动,似乎还有话要说。   江绾不由想,若是她真就一直这么有问必答,谢聿该不会也要一直这么刨根问底下去吧。   虽然她至此都还不知他究竟为何要问这些。   不过她倒是知晓要如何让他闭嘴。   江绾盯着谢聿的唇,看着他唇角平稳的弧度,预想中的后果令她有一瞬迟疑。   谢聿果真还要开口。   “他……”   江绾眼睫微动,耳边话声传来时,她闭上眼倾身凑了上去。   话音戛然而止。   谢聿呼吸一窒,瞳眸惊愣地收缩了一下。   身前柔软覆来,鼻尖香气馥郁。   江绾伸手捧住了他的脸,相贴的双唇间,她探出舌尖主动探进了他口中。 第37章   湿软的舌尖轻舔过牙齿。   他们已是有过数次亲吻,但由江绾主动的好像还是头一次。   江绾被动的回应惯了,此时主动才觉自己甚是生涩,且不得章法。   她闭着眼,想要腾出些思绪回想以往谢聿是如何亲吻她的。   可唇舌交缠,呼吸交错间,江绾分明占据着主导地位,思绪却也被搅得一团乱麻。   身体各处感官因身前之人被牵动。   她只能本能地触碰他的舌尖,和他交换唇边呼吸,将自己乱了节拍的心跳声送进他怀中。   谢聿烦人的问话的确因此停住了,连身体也停在江绾几乎没什么威慑力的掌控下。   他睁着眼眸,眸中褪去惊愣,转而涌上翻腾的暗涌。   他微启双唇,似配合也更像是引诱,任她缓缓往里探寻。   江绾的亲吻远算不上激烈,但却令人感到温情。   谢聿就这么静躺着,任由她亲吻自己好一阵。   直至感觉她似要就此退离,他这才伸手,扣着她的后颈重重回吻了去。   “唔……”   江绾一声低呼,舌尖被缠住的一瞬倒是松下一口气来。   谢聿掌控主动权,江绾便放软身子乖顺地窝进了他怀里。   进行到如此地步,接下来的事自也随之而来。   江绾躺在榻上被谢聿掐住了腿。   他不再询问那事,却又俯身贴在她耳边问起别的:“何时?”   江绾脑子蓦地一热,羞恼地闭上眼,不满似的别过头去。   只怕除了她无人知晓,谢聿私底下是会说出这等下。流之言的人。   道貌岸然,不知羞耻。   且是定要她给出回答。   果不其然,江绾的沉默换来谢聿把玩似的挑弄。   江绾腰身一颤,不可抑制地呜咽一声,只能低低回答他:“吻、吻你的时候。”   暗色中传来一声低磁的轻笑。   谢聿吻她热烫的耳尖,牵着她的手引她去触:“我也是。”   他真的好烦啊。   江绾偏头咬了一下他的脖颈,此时又后知后觉的感到,自己好像为脱离一个坑而跳进了另一个坑。   与谢聿的夫妻房事并不令人讨厌。   可耐不住如今他们之间的亲密愈发粘腻。   令人羞耻,也令人招架不住。   稍被引诱,便是脑海中一片空白,浑身热得像是要烧起来了似的。   谢聿粗重的呼吸声就在耳边,伴随着他暗哑的低声:“要像昨日那样弄吗?”   昨日……   江绾身体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给出回应。   但嘴里却是颤声拒绝:“不要……”   “你明明喜欢。”   “腰酸……”   谢聿的手掌游走到她纤腰一侧,不轻不重地捏了几下:“你今晨说不酸了。”   话都叫谢聿说了去,江绾哪还找得到拒绝的理由。   她不是不喜欢。   只是冲上头顶的一瞬震颤令人下意识胆怯,此时只是回想起昨夜感触,就令她想要躲闪。   可谢聿已是低下了身去。   江绾整个身子都红透了,在夜色下虽不能被清晰看见,但体温却是随处可触的高热。   江绾觉得这事好生矛盾。   屈尊降贵低头在身下的人是谢聿。   这压根就不像是他这等久居高位之人会做的,更不知他是从何学来的,又是怎好意思当真这样做的。   但真正受到掌控又尽显失态的却又是她自己。   谢聿似乎喜欢看到她这样的反应。   在她目光迷离,身子脱力般酥软下来后,他的侵占便变得有些失控。   谢聿沉沉呼出一口热息,抬头之时,鼻尖淌着的水珠不知是他的汗还是……   他的动作变得急切又莽撞。   江绾颤着身子发出一声低呼,下意识伸手攥住了谢聿的大掌。   谢聿满意地低头又吻了吻她,好似安抚。   他的大掌反手包裹住江绾的手,牵动她一同游走。   粗粝的指腹从她腰侧一路移至她的小腹,最终点在小腹正下方。   “在这儿了。”   ……   与许令舟的重逢好似一场遥远又虚幻的梦。   那一夜最后留在江绾脑海里的,仅有她为堵住谢聿的嘴,而付出的巨大的代价。   接下来的几日,一切平常。   直到谢聿因公务将要离京。   江绾微微蹙眉,得此消息还未开口。   谢聿已先一步道:“不必不舍,我会尽早归来。”   江绾一愣,蓦地抬眸:“不是……”   她不是不舍。   “不是什么?”   江绾:“……你可还记得此前所说的前去襄州一事?”   已是时过六月,再过大半个月时间便是立秋之时。   这段时日谢聿未再提及此事,但江绾知晓他并非食言之人,所以也一直未曾过问。   可此时谢聿竟是又要外出离京。   他一去不知多时,待到再回来,可是还会有去襄州的安排吗。   思及此,江绾有些许紧张。   但谢聿很快开口:“我在襄州的事务早便定好,不会耽搁,大抵下月中旬出发,这些日子你可先着手准备一下。”   江绾闻言,眸子又有了光亮:“好。”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便暂且安静了下来。   江绾思绪已然飘走,人还站在谢聿跟前,就已是迫不及待在想自己要为回家做什么准备。   若是再飘一会,或许连魂儿都先回了襄州了。   谢聿突然开口打断她:“我用过膳便走了。”   江绾愣了愣回神:“……好。”   谢聿静静地盯着她,神色不见多少波澜,但高挺的身姿在人跟前站定不动,也的确叫人难以忽视。   江绾彻底收回飘走的思绪,动了动唇,好像理解了什么。   她温声道:“一路顺风,照顾好自己,早些回来,我在家中等你?”   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这话说得有些生硬。   但谢聿似乎很受用,冷淡的神色明显有了几分缓和。   他上前一步,姿态熟练地将江绾揽进怀中,问:“此前你答应送我的香囊呢?”   江绾一愣。   哪有人催着问人要的。   而且,她这几日完全将此时抛之脑后了。   说是莫要再敷衍,可到底不是令她真正上心之事。   江绾一时间有些愧疚和心虚。   她敛目低声道:“还未做完,还需要一些时间。”   这话一出,江绾又忽的反应过来。   她好像还并未告诉谢聿她是要亲手缝制一个新的香囊。   谢聿也是一愣。   在江绾敛下眉眼中,未能看见他唇角微扬的一抹弧度。   “你亲手做?”   江绾有些许脸热。   大抵是因对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的重视叫对方知晓了,而感到有些窘迫。   但更窘迫的是,她的重视也就只是虚有其表,压根就没坚持实施下去。   江绾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声音更低了:“……嗯,打算自己做着试一试。”   “好。”谢聿应得很快,好似并未发现江绾的心虚。   但他转而又道:“那便先将你身上佩戴的给我。”   “嗯?”江绾这才抬起眼来,“世子要我的香囊做什么?”   谢聿一瞬沉默,却是理所当然地看着她,好似在无声反问“你说做什么”。   江绾还真不知晓。   她眸中生出几分迷茫,在谢聿未开口的沉默中,也仍未思索出任何答案。   总不能是为睹物思人吧……   沉默又持续一瞬。   江绾耐不住谢聿这等意味不明的目光。   好似再继续被他这样看着,就真要生出些自作多情来了。   江绾低头在自己腰间取下了香囊递给谢聿。   谢聿又道:“替我戴上。”   江绾动手挪到他腰间,又将自己的香囊系到了他的腰带上。   白色绣花香囊挂在谢聿银边腰带上似乎还算搭配。   但香囊秀气的模样又与些许冷然的气质显得不符,更何况这一眼能见是女子所用的香囊。   江绾不自觉又要有自作多情的感觉了。   但待她收回手,一抬眼瞧见谢聿冷淡无澜的脸色,丝毫不见任何能让人自作多情的柔意。   江绾也随之落了心,动身从谢聿怀里退出来:“世子,那我们用膳吧。”   谢聿微微颔首。   身前落了空很快散去了温热,但视线垂下就见江绾的香囊挂在他腰间,他这才迈步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用过膳后,谢聿没再多留,很快动身出发。   或是知晓了谢聿此番是为离京办公 ,夜里也不会归来了,江绾站在送走谢聿的院门前,忽的觉得临风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她好似若有所思,静站许久后,才收回思绪转身回到了院中。   *   即使谢聿离京前又一次提起香囊一事,江绾也仍未能在之后将此放到心上。   算着时日,谢聿离京已有七日,而距画舫宴过去也有小半月了。   许令舟那时说若要离开,会送信来国公府告知她。   可这些日子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许令舟以往也不是没有不告而别之时。   甚至那也算不上是不告而别,因着他要去往何处并无特别的理由要来专程告知她一声。   但此番不同。   他们在那日做过相送的约定,许令舟并非言而无之人。   而江绾也未能得有机会告诉他,她也将要回去襄州。   江绾有些犹豫,她心下自是在意此事,但又觉得自己似乎不该过多打探。   原本只是为故人临走前的相送,若她专程探寻消息,倒像是趁着丈夫不在家与人私会似的。   正因此而心绪矛盾时,公主府派人传来了消息。   江绾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又想到了许令舟。   因为此前楚越卿所说的那名画师,正是许令舟。   她一直想让她见见这名画师,如今这个时间唤她前去公主府,或许就是因为许令舟。   江绾不自觉的有些急切。   直到凝霜疑惑询问:“怎么了世子妃,可是出什么事了,以往少见您这般焦急。”   江绾脚下一顿,这才回过神来。   好像是习惯性的。   如以往一样,在知晓将要与许令舟相见时,她便不可避免地变得急切,想要快一点见到他。   江绾恢复步调,摇头轻声道:“无事,不想叫殿下久等罢了。”   马车一路驶向公主府。   府邸门前的下人已是熟悉江绾,见她马车驶来便上前迎接。   楚越卿今日也在后花园。   江绾一路寻了去,刚过院门,便瞧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小绾来了,快过来。”   楚越卿坐在凉亭内,见了江绾脸上便有喜色。   许令舟闻声回头,眸中没有太多讶异之色,显然早便知晓自己今日会在这里见到江绾。   江绾走近福身:“见过殿下。”   楚越卿拉着她在身旁坐下:“好在你今日得闲唤你你便来了,这位便是本宫此前和你多次提起的年轻画师。” :   江绾抬眸,发现许令舟也在看着她。   两人四目相对。   还是江绾先行移开了目光转向楚越卿,坦诚道:“殿下,我其实与许大哥是相识的。”   “许大哥?”楚越卿挑了挑眉。   许令舟作揖道:“殿下,草民本为襄州人士,曾在江府任字画先生。”   若是谢聿这等毫不知情的,第一反应也的确该是许令舟如此年轻,何为江绾这般年纪的先生。   但楚越卿自是知晓许令舟画技非凡,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这般赏识他。   以许令舟的能力,虽年轻,自也能够为人师。   但她还是不免讶异了片刻。   “你们早便知晓了?”   江绾:“并非隐瞒殿下,其实也就才知晓不久。”   于是乎,江绾如实将自己在画舫宴上与许令舟重逢之事讲述了出来。   坦坦荡荡的,没有丝毫隐瞒,也的确所言属实。   楚越卿听完这才恍然:“原来其中还有这等缘分。”   待楚越卿逐渐平息惊讶后,三人又继续闲谈了几句。   江绾也是这才知晓,今日是许令舟主动前来,专程向楚越卿辞行。   楚越卿虽是惜才,但也并未打算将人强留,这又想起了江绾,便让人去寻她过来。   楚越卿原本打算的让江绾在人临走前认识一番,并鉴赏画技的想法也就此没必要了。   两人已是相识已久,更是师生关系。   许令舟的画技,哪还再需要叫江绾鉴赏。   离开公主府时,两人一同走向府邸门前。   一路无话,这在江绾以往与许令舟的相处中有些少见。   只是如今,她心下有许多话却不知要如何说,也或许不应当说了。   至于许令舟为何沉默便不得而知了。   但到府邸门前,许令舟又主动开了口:“小绾待会可还有别的事要忙?”   江绾:“没有,怎么了?”   “我就要回襄州了,往后我们或许不得多时相见,今日若是得闲,可愿与我坐下来再多待一会?”   江绾心尖一颤,心跳不由乱了几拍。   但又很快平复下来。   襄州不远,她与谢聿关系尚可,她想回娘家应当不是难事。   江绾没由来的又想到了谢聿。   若她回襄州后与许令舟相见,谢聿是否会介意。   介意什么?   他们清清白白,没什么可介意的。   就算是她心有所念,但她藏着压着,不做出有失谢国公府世子妃身份之事,谢聿好像就更不会介意了。   江绾问:“你何时走?”   “三日后。”   许令舟原是打算今日向楚越卿辞别后,便传信告知江绾。   但也正巧今日在公主府亲口告诉了她。   许令舟道:“上次相见匆忙,不得机会坐下来好生与你叙叙旧,如今想来,我们似乎也有快一年未见了。”   许久未见,相见片刻又要分别。   若要论不舍的情绪,大抵从来都只会出现在江绾身上。   此时的许令舟也是一样,并无不舍,更多的只是感慨。   江绾默了默,而后缓声应道:“好,我知晓一处喝茶的好去处,一起去吧。”   雅仙居是江绾那次来此参加雅集时听人说起的。   后来她也抽空来过一两次,此处茶饮的确不错,环境优雅僻静,是为好去处。   谢聿不知是从何得了消息,听闻她去了雅仙居,竟还主动向她推荐了雅仙居的名茶,让她下次去,可以试着品尝一番,应当不会失望。   许令舟执盏浅饮一口热茶,尝到茶香,惊喜地挑了挑眉:“当真不错,难怪此茶深得小绾认可。”   江绾欲要落到唇边的茶盏一顿,低声解释:“不,我还未品过此茶,是世子此前为我推荐的。”   江绾说完才继续抬起茶盏,喝茶之时,茶盏遮掩了许令舟在对座的神情,雅间内也沉默了一瞬。   待江绾放下茶盏,再抬眸,见许令舟面色如常地看着她。   她有些欣喜道:“这味道与云青毛尖很像。”   “云青毛尖?”   “许大哥可知晓此茶?”   “未曾听过。”   江绾回想了一下,反应过来:“云青毛尖的产茶地离北方稍远,只是此前有商队路经襄州,我才知晓这种茶叶,原来京中也有与云青毛尖相似的茶叶,待会我得寻个店小二问一问。”   许令舟笑了笑:“你还是如以前一样,说起茶叶神采奕奕的。”   江绾闻言缓缓垂眸看向了桌上茶盏。   她喜茶本不是秘密,大多人都是知晓的。   她忽的想起上次她与谢聿同坐一起饮茶,她也是那时向谢聿提起了云青毛尖,也表露这种茶叶不便购买,她一直不舍喝掉库房里剩余的。   后来,谢聿便向她推荐了雅仙居的茶。   与云青毛尖相似的味道,是巧合吗?   的确容易引人联想,但若不是巧合,是谢聿特意为之,他又为何不直言告诉她,叫她直到此刻才知京中也有与云青毛尖相似的茶叶。   “小绾?”   许令舟的声音将江绾唤回神来。   她竟是又莫名想到了谢聿。   还是与许令舟相处之时。   江绾抿了抿唇,撇去脑海中的思绪,转而道:“许大哥之后有何打算呢?”   是要安定下来,还是继续往大楚各地各城走走看看。   江绾问出口似乎就先想到了许令舟的答案。   但没曾想,许令舟却道:“不知道。”   他眸中少见的浮现几分迷茫。   许令舟本觉自己一直是心中自有方向之人。   想要做什么,要去往何处,他从不必询问旁   人的意见,他心中自有定夺。   就像三年前,江绾哭哭啼啼地问他,他落榜了这该怎么办啊。   他也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还反过来安慰她,说他知晓该怎么办。   好像从他参考之时,就已是想好了,若中举便入京,若落榜便游历四方。   许令舟去到江府时,江绾才不过九岁。   他虽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但总归是比江绾年长不少,看她就如同看小孩一般。   是学生,是妹妹,更是与他有着云泥之别的千金小姐。   但少女的成长悄无声息,他们相识的时间也的确过了很久。   江绾自以为隐藏极好的情思早便被他知晓。   她未曾表露过,但小女孩眸中亮灿灿的仰慕之情多次显露,叫他想忽视都难。   可是知晓了又能如何呢。   许令舟以为自己是了无牵挂,无所畏惧之人。   但当他一眼撞进少女澄澈明亮的眸子里时,他才知晓,自己骨子里其实是自卑之人。   自卑清贫的出身,自卑无父无母的孤寂。   换了旁人会如何他无从知晓,但至少在江绾这里,他像是始终蒙着一层风光霁月的遮羞布一般,稍有不慎,就会令他所有的不堪显露无遗。   所以他从不曾回应江绾的喜欢,也从未想过会与她有任何以后。   直到江绾与谢国公府世子定下婚事。   许多事未曾来到眼前时,无法预料其产生的后果,所以才有所谓的到头来才后悔莫及。   许令舟谈不上后悔。   只是压抑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变得躁动难抑,不断地上涌,刺激他扭曲他,试图让他偏离原本的方向,走向失控。   所以他选择暂且离开襄州,远行了好长一段时间。   而后便在路途中听闻了江绾出嫁的消息。   许令舟没有告诉江绾,他去京城是因少年时的豪情壮志有了改变,也是因他还是忍不住想见她一面。   迷茫沉重的话题并未继续延续下去。   他们坐在一起,又如以往在襄州时那样,谈天说地,聊了不少与隐秘之事无关的话。   待到分别时,江绾还是郑重表示,三日后会去到城门前为他送行。   许令舟笑了笑,定定看着江绾仰视他的目光,心中迷茫在这一瞬似乎短暂地消散了。   他温声道:“好,我等你。”   然而不巧。   三日后,谢聿归京,正是江绾欲要前去城门送许令舟之时。   江绾算好了时辰,收拾妥当后便一路走出临风院要往府邸门前去。   刚走到府邸门前,瞧见的便是远远一行人骑马而来。   谢聿身骑黑色骏马走在最前面。   当他瞧见府门前的身影时,原本匀速的马蹄声骤然加快,不过片刻,便赶到了门前。   谢聿翻身下马,一身整着倒看不出多少在外的艰辛疲惫。   他随手将缰绳扔给下人,走到江绾面前,道:“你怎知我回来了?”   他未曾传信,更未通知府上他抵达时间。   江绾当然不知。   她此时也还正在意外谢聿竟是这会回来了。   江绾动了动唇,本在措辞。   但谢聿又道:“等多久了?”   江绾:“……”   江绾有些尴尬。   被谢聿这样一问,到嘴边解释的话难以说出口,要讲明实情就更加难以启齿了。   江绾一阵沉默终是令谢聿察觉不对劲。   他视线一转,这才瞧见了府邸侧门转角处停住的马车,似是因着他突然到门前,所以才没有及时驶过来。   谢聿面无表情,平静地收回目光,改口问:“你要出府?去何处?”   江绾自知不能再沉默了。   虽是预料之外撞见谢聿回来,但本也并非不妥之事,她若再沉默反倒叫此事显得怪异。   江绾开口,缓声道:“今日许大哥启程回襄州,我打算去一趟城门,为他送行。”   谢聿霎时脸色一沉,平静的伪装碎裂。   她说,许什么? 第38章   诡异的沉默氛围令江绾有些心慌。   慌着再不出发怕是要误了时辰,也慌着避免谢聿有可能又一次的烦人追问。   但很快,谢聿开口:“我与你一同去。”   江绾愣了愣:“世子去做什么?”   谢聿:“我不能去?”   江绾还是拒绝:“世子在外忙碌多日,舟车劳顿,还是先回府休息一下吧,我独自去为许大哥送行便可。”   就算不是因此缘由,江绾也不觉得谢聿有必要同她一起去为许令舟送行。   他们应当不相熟吧。   谢聿怎还会专为不相熟之人动身奔波一趟。   但谢聿闻言,脸色却是又难看了几分。   不是说是字画先生,怎又以兄长相称。   但谢聿没有问出口,他已是自觉自己竟有无理取闹之意。   许令舟如今已不再是江绾的老师,他这般年纪,两人本也相识已久,以兄长相称也并无不可。   只是他接连在外奔波数日,刚回到府上,就遇正要为旁人出府的妻子,心里怎也是不舒坦的。   谢聿感到烦躁,又觉自己生出这等莫名的占有欲有些可笑。   他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板着脸“嗯”了一声,几乎是连藏都不藏了,明摆着这般不悦的情绪,径直转身入了府。   徒留江绾怔然站在原地。   江绾与谢聿成婚有段时日了,她对他古怪无常的情绪也算是习以为常了。   谢聿寡言,大多冷淡的面色令人难猜他心中所想。   江绾静静地又看了片刻谢聿离开的方向,这才收回视线,对凝霜吩咐道:“唤马车来吧,该出发了。”   凝霜有些担忧,迅速唤来马车后,又凑到江绾跟前,低声道:“世子妃,世子爷方才好像很不满的样子,咱们就这么走了,真的可以吗?”   “可以。”江绾想也不想就回答。   她又未被限制人身自由,要出府要回府,哪有什么可以与否。   只是谢聿方才神情十足不满倒是实话。   可江绾不知他在不满什么。   江绾记得,最初她与谢聿成婚时,新婚之日的婚房中,谢聿便清晰明了地告诉过她,他们之间不需有别的其他心思。   她一直保持着以平常心对待这桩婚事。   可要想经营好一段婚姻,显然并非易事。   江绾微微叹息一瞬,又补充道:“待会回来再看世子的情况吧。”   眼下,她自应当先去为许令舟送行。   *   谢聿一路阔步走回临风院。   院子里的下人被突然回来的主子都惊了一下,很快又回过神来,纷纷向谢聿行礼。   下人们皆是明显地感觉到谢聿的不悦,没敢多言,全都低头屏息,直至谢聿走进东屋后,才微松了口气。   入到东屋,一室墨香。   谢聿下意识侧头,往江绾的书案方向看去。   那里自是空无一人,但书案上放着一本合上的书册。   谢聿走近书案,垂眸便见书册封面上赫然写着《俏寡妇》的书册名。   他眉心突突一跳,微眯着眼抬手翻动了书册。   果不其然,这又是一   本死了丈夫的话本子,毕竟书册名就已是说明。   话本内容并无不可,谢聿只草草看了几行字就没了兴趣,就此合上了书册。   谢聿沉默地绕过桌角,走到了江绾书案前的椅子旁,拉开椅子径直坐下。   他并未再有别的举动,只是静坐着,神情冷淡地看着窗外,思绪飘散。   *   江绾并未离府太久的时间。   本也只是为许令舟启程回襄州送行。   人来人往的城门口,他们相视片刻,互道一声“保重”后,便就此分别了。   江绾一直站在原地看着许令舟骑着马渐行渐远的身影。   她心里意外的平静。   与以往眼睁睁看着许令舟远去时的感觉有许多不同。   江绾不知是因此番与许令舟的相遇本也在预料之外,还是因为过不了多久她也将回去襄州。   不过到头来,她仍是没有告诉许令舟她也要回襄州的事情。   就像是为放平心态,逐渐真正将他当作一位相识许久的友人,不再有更多别的心思。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江绾便回到了国公府。   走在回临风院的道上,江绾便先行询问:“世子还在府上吗?”   “在的,世子爷回府后便没有外出了。”   “他在静思堂?”   “不,世子爷在临风院。”   江绾有一瞬诧异。   虽说谢聿以往的行径不能被称之为使性子闹情绪,但他们之间的确是稍有僵持他便要扭头就走。   不是离府,就是去静思堂待着。   这回他仍在临风院,哪儿也没去,看来此事也没有凝霜想的那么严重嘛。   江绾脚下步子加快了些,没多会便走回了临风院。   或许是因着谢聿在,院子里的下人都不自觉放轻了声响,连江绾回来,大多也都压低声问安。   江绾问:“世子在何处?”   “世子爷在东屋。”   江绾点了点头,径直又朝东屋去。   东屋房门紧闭,江绾站定门前欲要抬手敲门。   但她动作一顿,握拳的手悬停在半空。   她想了想,转而直接推门,就此走进屋中。   谢聿仍坐江绾的书案前,一听声响,赫然抬眸。   江绾也随之转头看来,只一瞬怔然,便很快开了口:“世子,我回来了。”   只此一句,简单而又温和的话语,谢聿脸上沉冷之色便有了缓和。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理所当然地坐在江绾的书案前。   江绾迈步朝他走去,走近时,不可避免的就看见了自己此前随手放在书案上还未收起来的话本。   她面上镇定,不动声色地缓缓伸手,欲要先将书册拿走。   她指尖才刚碰到书册一角,就蓦地被谢聿一把攥住了手。   谢聿宽厚的大掌轻而易举将她整只手包裹住。   “他走了?”   江绾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谢聿问的是许令舟。   眼看抽手无望,即使这会拿走书案上的书册也等同于掩耳盗铃,江绾索性作罢,放松手指,任由谢聿攥着她。   “嗯,已经启程了,行的陆路。”   谢聿:“……”   下一句想问的竟被先一步回答了。   谢聿短暂沉默的一瞬,江绾便先将话头抢了去,接连又问道:“世子今日回来,怎不提前叫人传个信?”   谢聿微眯了下眼:“你这是想倒打一耙?”   “怎么会?”江绾好笑地扬起唇角,声色渐柔,“因着全然不知,才会有今日的不巧啊。”   谢聿伸出另一只手,手臂自然而然环到江绾腰后,揽着她便把她拢到了跟前。   江绾身形随之踉跄了一下,垂下的目光对上谢聿的眸子。   本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还是叫人有些脸热。   不过她也没太多矫情,就此顺着这股力道坐到了谢聿腿上。   谢聿:“不巧?所以若是提前知晓了,你今日便会在府门前等我了?”   江绾:“……”   就不能在院中等吗,非得去府门前。   她想起许久以前,父亲外出时,母亲也会等他,但顶多就到院门,哪会去到府门前那么远。   江绾不多与他争辩此事,只垂眸低声道:“总归,会等你的。”   她又不是天天都需要为许令舟送行。   谢聿没再开口,紧握着她腰肢的手臂暂且收回。   江绾看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只锦盒。   又是锦盒,但与上次不同,此番不似饰品锦盒。   方方正正,巴掌大小,盒身纹路较为间接。   “给我的?”   谢聿:“打开看看。”   这倒是江绾完全意料之外的事。   上回收到谢聿给她的一只翡翠玉镯,她觉着贵重也觉着不明所以,就一直存放着,并未再戴过。   谢聿见此也未多问,便叫江绾觉着,那或许是他路途中谁人给予,或是本也不重要之物。   总归不会是他专门花心思为她挑选的礼物。   但今次竟然又有。   江绾接过锦盒缓缓打开。   盒子里是一颗光滑圆润的白玉珠子。   江绾知晓这种玉珠,其名为月光珠。   因通体亮白,但白日不见其光芒,入夜却会有浅淡的白光。   好似晚间月色,所以得此命名。   江绾怔怔地伸出指尖轻触了一下珠壁,触及一片冰凉后,才将珠子完全从盒中拿出来。   “好漂亮。”   江绾此时也不知是该想这又是谢聿不知因何缘由而正巧获得的,还是想这有可能真是他专程挑选带回来送给她的。   她将月光珠拿在手里,难掩喜色,甚比上次收到翡翠玉镯时。   江绾抬起眼眸,正欲对谢聿说什么。   下巴忽的一紧。   腰间重新环来结实的臂膀,力道又重又急。   熟悉的气息将江绾包裹,唇舌霎时被侵占。   谢聿似乎早想这样做了。   或是还板着脸时,亦或是她刚坐到他腿上时。   上一次的十多日不见,谢聿尚能在心中强行道,不过区区十日。   这一回,他拉不下脸面让任何人知晓。   他初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整整十日竟是每一日都在想她。   此时的亲吻自然无法温柔。   更有一些别的情绪,在压抑过度后放肆宣泄。   江绾很快被吻得面颊通红,呼吸不畅。   也随之察觉危险的威胁近在身前。   她赫然睁眼,眸子一颤,本该是不敢置信,却又觉得谢聿或许当真做得出这等事。   才刚这么想着,她便被抓着双腿腾高身姿,坐上了书案。   江绾攀着谢聿的肩,气息不匀地轻斥:“这是在书房。”   谢聿动作微顿,眸光晦暗不明,却是扬唇笑了一下:“你想在这儿弄?”   江绾:“……当然不是。”   难道她说的不是拒绝的话吗。   谢聿站立着挤进她身前,倾身又吻了下来。   如此姿态正好叫他略微高她一点,亲吻自然而然也要轻松更多。   谢聿贴着她的唇,含糊不清地哑声道:“只是吻你,不做别的。”   换过姿态的亲吻在急切之后又逐渐温缓下来。   他像是在品尝她似的。   含着她的唇瓣,挑动她的舌尖。   江绾有些受不了谢聿这样的亲吻。   不是不喜欢,而是粘腻得令她浑身发颤,甚比他蛮横又强势地侵占时,更难以招架。   谢聿这样吻着她,总是让人心绪混乱。   他们好似被包裹进暧昧的稠液中。   流转着他们之间平日所没有的温情热意。   江绾撑不住身姿得不断后仰,好似要被谢聿就此压倒在书案上。   她抓紧他,唇边无意识有了回应。   这个吻也因此而失控。   谢聿前一刻才说过的话,后一刻就被他恬不知耻地就地推翻。   江绾一声呜咽后,迅速抬手捂住了嘴,只把低声压在掌心里,不知   是羞还是恼:“……骗子。”   一阵荒唐的热烈后。   谢聿道貌岸然地站在书案边整理衣襟。   江绾被他放在屋内的美人榻上。   她在定制这张美人榻时,压根就没想过有朝一日它会被用以这等用途。   江绾缩着身子,一动不动。   明明外面天光大亮,此处更非寝屋,她浑身上下却透着无法忽略的酸软,不断提醒她方才她一瞬走神就纵容了怎样的荒唐事。   偏偏餍足后的男人神清气爽,还毫不避讳地问:“我去唤人备水?”   “不行!”江绾急促拒绝,连声音都拔高了些。   谢聿愣了一下,视线顺着她完好的衣衫下移:“不弄出来吗?”   江绾咬着下唇红着脸瞪他。   此时真该叫人看看他这副面不改色说着下。流话的样子。   他怎好意思的!   江绾声色低微:“唤人备水就会被知晓了。”   知晓他们白日宣淫,知晓他们竟在东屋就开始了。   更甚至,方才院子里的下人都瞧见了,她一回临风院径直就来了东屋。   本是为查看一番谢聿是否当真不满置气。   哪能想不过片刻,情况就转变成了这样。   这会备水,岂不叫人觉得,她入屋就是为了……   江绾脸上登时更热了,红彤彤一片,像是一颗熟透的果儿。   谢聿看着她,喉结不自觉滚了一下。   他微动双唇,无意识地接话:“那你要一直含着吗?”   “谢聿!”   “……”   江绾到底还是让人备了水,但是偷摸唤的银心,没叫其余人知晓。   而谢聿,竟也在她原本不抱希望的要求下,欲盖弥彰地去了一趟练武场,才继而去了湢室。   谢聿沐浴完回屋时,江绾已收拾整着坐在厅堂内了。   谢聿抬眸看见她,察觉她似有话要说的样子。   还不待他开口询问,江绾已先一步起身迈步向他走来,道:“世子,我此前命人制了几套新衣,快要换季了,你且试试是否合尺寸。”   江绾嗓音轻柔,语气自然。   一旁的丫鬟顺势呈上了叠好的几套新衣。   谢聿却立在原处眸光怔然。   江绾:“怎么了,可是还有事要忙?”   “没有。”谢聿回过神来,抬手就开始解腰带,“何时制的新衣?”   “就在世子离京这几日。”   话语间,谢聿已自己脱去了外衣,江绾拿着其中一件新衣走到他跟前,自然而然替他穿上。   屋内短暂地静了片刻。   江绾就站在谢聿跟前,谢聿也静静地垂眸看着她。   江绾是因即将启程回襄州,也正是天气变化之时。   她在为自己定制新的衣裙时,自也按照妻子本分,为谢聿制了新衣。   说起来,这还是江绾头一次参管他的生活琐事。   此前大多是不得机会,她也不够上心。   谢聿远不似表面上显露的那般平静。   他心尖发软,泛着绵密的痒意,垂眸将江绾为他穿衣的模样尽收眼底。   方才回府时那点可笑的患得患失,在此时已是完全消失殆尽。   江绾心里装着他,明里暗里都已表露得极其明显,他又何需为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而置气。   但被她牵动情绪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没有缘由的,失去理性的。   这在谢聿以往看来,十分可笑且愚蠢。   但如今,他成了这个可笑之人。   偏偏仍然还有贪婪的不知足在心底蔓延。   他离开的这十日,她可有同他一样想念着他。   谢聿以往不觉如此肉麻的话需要挂在嘴边,但如今他却止不住想要听她亲口说出来。   “好了,世子瞧瞧可还合身?”   谢聿不必多瞧,身上触感自能感受到衣衫合适与否。   但他还是短暂地从江绾脸上移开目光,又低头看了看衣袍。   “嗯,大小合适。”   江绾闻言微松了口气,目光也上下打量在谢聿身上,也不知是在对这件衣衫上身后的效果感到满意,还是对着此衣衫身姿笔挺的谢聿。   谢聿动了动唇,正欲开口。   江绾已是兴冲冲地转身拿起下一件:“世子,再试试这件。”   谢聿到嘴边的话被截住,便也没能再说出口。   他沉默地又任江绾摆弄了一阵。   谢聿本就长得好,身姿颀长,肩宽腰窄,当是穿什么都好看。   江绾本是例行义务一般,却也逐渐得了趣。   瞧着件件衣衫被谢聿的身材撑起,不同衣衫显露不同气质,每一件都好看,每一件都适合他,江绾感到乐此不疲。   谢聿耐心几近告罄,并且方才酝酿到唇边的话语也是停了许久了。   就在江绾又一次拿起一件衣衫要往他身上穿去时。   谢聿忽的抬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江绾一愣,腕上紧箍的力道令她不由抬起头来。   “怎么了,世子?”   “还有几件?”   江绾呼吸微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有些忘乎所以了。   她这便敛了脸上兴致,欲要收手:“没有了,应当都是适合世子的,那我……”   “穿上。”谢聿深吸一口气,哪能瞧不见她的表情变化。   到嘴边的话又一次收了回去。   本就是肉麻腻歪之言,不说也罢。   江绾全然不知谢聿所想,她愣了愣:“什么?”   “接着穿,你定的新衣,今日都试一试。”   江绾:“……哦。”   她总觉得,谢聿方才好似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不知是否是她多想了。   最终谢聿到底是没能问出那句“可有想我”。   是因他还是有些不适应如此肉麻。   也是因不必多问,他也自是知晓答案。   自然是有的。   她怎会不想念他。   只是不得气氛亲口说出而已。   *   接下来的日子令江绾感到度日如年。   不过好在终是熬到了随谢聿一同启程回襄州的日子。   前一夜江绾几乎兴奋得一夜未眠。   她偷偷在夜里睁着眼,好似一只即将从笼中飞出的鸟雀。   只是待到第二日,疲乏的困倦就将她淹没。   出行头一日,她几乎都是窝在谢聿怀里睡着的。   此番他们行陆路。   若非江绾同行,谢聿大抵是要直接骑马赶赴的,眼下便换成了马车,路途十来天左右。   进到襄州地界,再往前便要到此行与谢聿分别的交界处。   谢聿还要继续往南边走上一两日,他要去往襄州近郊的一处城镇。   但直至今晨路途启程后谢聿也没提及此事。   眼看着快要抵达驿站,江绾只得主动开口询问:“世子待会便从驿站分道前往西江吗?”   江绾此时是与谢聿并肩而坐。   她转头看来,在马车有限的空间内,那双澄澈的黑眸便离得很近。   她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眸底情绪好似很淡,自然平常的,带着几分她本就温和的柔意。   谢聿只望进一眼,就顺势凑近,揽着她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唔?”江绾一愣,眸光怔然。   但谢聿只是一触即分,只留着手臂还揽在她腰后。   “不,我先送你到襄州。”   送就送……   为何要吻一下。   谢聿心里揣着江绾对即将与他分别的不舍,又开口道:“既是到了襄州,我也理应先到江府去一趟,今日午时之后我再启程继续出发。”   江绾怔然未散,还未开口回答,又被谢聿低头含住了唇。   不算激烈的亲吻比方才更深入了几分。   饶是江绾已在习惯性地回应谢聿的舌尖,她也仍是没明白这个时候莫名开始的亲吻是为何缘由。   腰上被谢聿不轻不重地揉捏过几下后,这个吻才缓缓结束。   谢聿眸色很暗,身姿贴在她近处,哑声又道:“大抵需得半月时间,事情办完,我便再来襄州接你。”   江绾被谢聿抱着没法动弹,便只轻轻地点了下头。   “好。”   就是再晚些时候来接她也无妨的。   不过江绾自然没将这话说出口。 第39章   江府早便得了消息,江府上下所有人都一直盼着江绾归来。   江黎本还打算老早就去城西码头候着,要在第一时   间迎接江绾回家,但被江毅告知他们行陆路,接也不知他们具体何时抵达。   谢聿的马车进城后才刚过巳时。   马车一路行至江家府邸。   江府宅门大开,门前下人翘首以盼,远远瞧着马车驶来,便有人高呼着往府里跑去:“老爷,夫人们,少爷,小姐们,二小姐回来了!”   下人的声音太大,马车内隔着远远一道距离也将呼唤声听了个清。   马车旁随行的银心不忍“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江绾侧眸看了眼谢聿,见他瞳眸微张,沉淡的脸色下显露几分不可理喻。   谢聿一年前他来襄州提亲时,江府的下人就是这样隔着老远的距离大喊“谢世子来了”。   江绾当时只在闺房中,并不知此情况。   但此时一见谢聿的脸色,便霎时明白过来什么,也忍不住唇角有了上扬的弧度,偷笑得很轻。   马车终于在江府门前停下。   江绾迫不及待先行走下马车。   江府门前乌泱泱站着一片人。   夫人们聚在后面,不得上前便只能探着头往前看。   叽叽喳喳的声音倒是一点没停歇。   “回来了,回来了,可算回来了。”   江怀林阔步走来,拉着女儿的手,像是乐得合不拢嘴,眼角皱纹都生出不少,但眼眶却又微微泛红。   “爹,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路辛苦了,快让爹瞧瞧,可是瘦了?”   谢聿随之从马车中走出来。   江毅在一旁朝他拱了拱手,谢聿淡淡地颔首回以问候。   江毅这便上前冲拉着手的父女俩道:“爹,先进府吧,总不能叫一家子人一直在门前站着吧。”   “是,说得是,走吧。”   江怀林说着,就要直接拉着江绾往府上去。   但江绾顿住脚步:“爹,等等。”   她松了江怀林的手,转过身朝着谢聿走了去:“世子,进府吧。”   谢聿心尖一跳,视线垂下落到江绾的指尖,但周围不断传来的说话声还是令他止住意图,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伸手牵住她。   他唇角有了松缓的弧度,再抬眸点了头:“嗯,走吧。”   一行人又陆陆续续往前厅走去。   一路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   江绾与谢聿同行没几步,就叫一旁的夫人们唤了去。   “小绾如今嫁了人是有些许不同了。”   “什么不同,瞧着还是这般可人儿,可想死四娘了。”   “一边儿去,让我先瞧瞧,小绾在京城过得可好,听闻京城气候干燥,你可有好好使香膏,莫叫肌肤干枯了去。”   “你会不会说话,你瞧小绾肤若凝脂,白里透红,哪来的干枯,就你干枯。”   “我怎就干枯了!老爷前几日才夸我肌肤吹弹可破呢!”   “老爷何时夸你了?我怎不知晓?!”   江绾被几名花枝招展的女子包围着走在男人们身后。   隔着不算远的距离,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声响自是都能叫人听见。   一旁的小道边,还有孩童吵嚷着:“我也要去,别拦着我。”   “再往前一点嘛,表哥你别挤我呀!”   “嘘,小声些,还有世子爷在呢,今日算是二小姐回门了,是大事,可容不得你们胡闹。”   再往另一旁,还有奶娘怀里抱着的婴孩。   奶娘隔得远,直至忽的几道啼哭声传来,又叫奶娘只得抱着婴孩再隔远些,但仍是舍不得彻底离开。   谢聿神情冷淡地一路随着众人往里走。   他面上没什么情绪,甚比初次来江府是沉着一张脸浑身冷意要好得多了。   此次他的确没有上一次前来时的那般排斥。   他只觉得好生吵闹。   江府人多,此时好似每一个人都在讲话。   好似没有拘束的规矩,也没有恭敬的疏离。   像是因江绾的归来,而点燃了整个江府的热闹。   又像是江府一年到头本就是这样热闹的。   谢聿初次来江府时,并未感觉到这般氛围。   或是因那时他带着不易近人的威压,身后跟了一众严肃的侍卫。   出席在前厅的也仅有江怀林和江毅,在他们简短交谈之后,他就转而去了江绾的闺房,又在不过片刻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江府。   以至于直到此时,他才算是当真细看了江府之内。   谢聿走到厅堂门前脚步顿住。   他微微侧身,看到了被簇拥在人群中笑靥如花的江绾。   他又见到了她这般笑容。   明艳的,夺目的。   让他移不开眼,只能将视线定在她俏丽的脸庞。   夫人们围着她,小孩们呼唤她。   走在前面几步的江怀林和江毅也句句不离“小绾”。   每个人都如此亲昵地唤她。   她好似轻而易举就能获得旁人的喜爱。   在江府如此,在国公府亦然。   他对她的喜欢,在她热腾的人生中好像显得极不起眼。   江绾这头虽是面上带着笑,但当真要被夫人们的热情淹没了。   她们本就吵闹,如今久不见她,一人一句像是要说到天黑都停歇不下来。   这时。   不远处一道低沉的嗓音,带着明显不满的情绪。   “……姐。”   江绾闻声转头,在小道的灌木丛前瞧见了江黎。   半年不见,少年似乎又长高了些。   眉眼间已有成熟的棱角,褪去大多稚气,已然像个大男人了。   “阿黎,方才我还问怎没见你身影,我还以为你不在府上呢。”   江黎迈步走来:“怎么会,只是人多,我没挤到前边来。”   江绾弯唇笑着:“莫不是睡过头了,还有你挤不上来的。”   “小黎这是在怪罪姨娘们挡着你了?”   “小黎这话说得,叫姨娘都不好意思了。”   “快来瞧瞧你姐,都半年没见了,你不总嚷嚷着想她吗?”   “我没有!”江黎耳根一热,别扭地被拉到了江绾跟前。   也不知说的是没有怪罪夫人们,还是没有想念江绾。   江黎的情绪明显与府上其余人的兴奋不同。   他微微垂眸看着江绾,好一会,才低声问:“姐,你过得可好?”   四夫人在一旁啧啧摇头:“半大的小子就是不会说话,干巴巴的一句,叫小绾如何答。”   江绾也是哭笑不得,只得回答他:“我一切都好。”   江黎自知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但他缓缓抬眸,视线一转。   不远处,谢聿仍停步在厅堂门前。   江黎一抬眼,便与他投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谢聿冷淡地看着他。   前端时日他一直为江黎进京一事忙前忙后,但直到这会才算是头一次见到江黎本人。   他略带审视意味地打量着这位即将到他手下办事的小舅子。   江黎却是眉头一皱,不知从何而来的敌意。   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   江绾也随之朝谢聿那边投去视线。   她见谢聿站在门前愣了一下,而后迈步朝他走去。   “世子,怎不进去?”   谢聿从江黎那移开目光,转而看回江绾:“在等你。”   “……哦。”江绾轻轻应了一声,“走吧,一起进去。”   江绾回家的喜悦是溢于言表的。   她脸上一直带着温柔的笑。   厅堂内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人,气氛相较方才的闹腾稍微严肃正经了几分。   因着江绾当初是远嫁京城。   谢聿亲自来过了江府提亲,再到他们后来成婚,便也就没有专门的回门宴了。   如今夫妻俩时隔半年,终是一同又回到江府。   江怀林对此相当重视,府上也明显提前做足了准备,要将此作为江绾的回门宴招待。   谢聿:“我此番还有公务在身,午时便要启程。”   江怀林闻言怔了怔,稍显失落。   “岳父大人若是不介意,可否将此宴改至中秋之后。”   此话一出,江绾先愣住了。   她怔然看着谢聿,甚在桌下不自觉捏了下他的手指。   江绾低声问:“世子的意思是,我们留至中秋后吗?”   在最初谢聿提及立秋后带她回襄州一事后,江绾心里就估摸着想要同谢聿多争取些时间,期盼能在家中度过中秋节。   可如今时间看来,谢聿若是半月结束手头公务便要前来接她,离中秋还有一段时日,也不知他是否愿意久留至此。   江绾原本还在踌躇着如何与他商讨此事,谢聿此时言下之意就已是表明了。   江绾伸出的手指很快被谢聿反手攥住。   两只手在桌下的小动作自不被其余人瞧见。   但谢聿这样一攥,便是明摆着暂且不会松手让她抽走了。   谢聿低低对江绾“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把她的整只手握进了手心。   江怀林在一瞬讶异后,顿时朗笑:“我以为你们此番不会留至太久,若是能在中秋后,那自是极好的。”   因着谢聿午时过后便要启程离开,江府为招待女婿初次在府上用膳,便提前命下人开始准备午膳。   男人们留在屋中话谈,夫人们便拥着江绾去到了院中。   二夫人道:“看来小绾与谢世子相处得不错,如此我便放心了。”   “是啊,小绾刚出嫁那会,我夜夜睡不好,总担心她离了家,远在京城,会遭京中权势欺压。”四夫人说着,伸手拍了拍江绾的手背。   三夫人插话:“你是这么说的吗?你当时明明说,那谢世子瞧着俊朗,与小绾郎才女貌,甚是般配,小绾嫁了好人家,你乐得嘴都合不拢。”   四夫人眉头一皱:“难道我说错了吗,谢世子瞧着本就是这样啊,但这不代表我不担心谢国公府待小绾不好啊。”   江绾听着夫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不由有些好笑。   实则她们不知,她最初去到谢国公府时,最难相处的便是谢聿了,反倒是谢国公府的其余人待她都很好。   如今她与谢聿也……   江绾想了想,突然有些不知如何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   若说相处得好,也的确是不差。   若要说亲密无间,似乎也并非如此。   但总归日子是有条不紊地过着,她未受苦,也没有委屈,如此已是甚好。   江绾与夫人们又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后。   江毅从厅堂内走出来,问:“瞧见阿黎了吗,爹正寻他呢,我也没见着他人在哪儿。”   “方才还在呢,这会不在这儿吗?”   江毅摇头。   江绾不由想起方才江黎那副不知是因见了谁而不满的模样。   她开口道:“他或许回屋了,爹若是寻得急,我去唤他吧。”   江毅似是也想到了什么,抬手止了江绾:“罢了,不急,爹只是随口问问,就要用膳了,你就在这儿再陪陪姨娘们吧。”   江绾闻言点了点头,在江毅转身之前,又问:“大哥,怎未见嫂嫂?”   “她这几日吐得厉害,今日我便让她留在府上安胎,你若想见她,待会用过膳送走谢世子后,我再带你去见她。”   江绾顿时有些担忧,连忙应下:“好。”   没过多久,一大家子人便围坐一桌用午膳。   江绾已是许久没有这样的体验了。   因着在国公府,大家压根就不会这样同坐一桌。   江绾本是有些担心谢聿或许会适应不来,但只担心过一瞬,饭桌上热闹,她很快就顾不上一旁的谢聿了。   用过膳,已是时过午时。   谢聿也当是要启程离开襄州了。   江绾随父兄一同走至府邸门前为谢聿送行。   她心系还一直未见着面的单宁秋,站在一旁等着谢聿离去,便有些走神。   “小绾。”忽的一声呼唤。   “……嗯?”江绾瞪大眼抬眸,一眼对上谢聿正看着她的目光。   江绾这才瞧见父亲和大哥不知何时走到了另一旁,眼下跟前仅有谢聿一人。   她动了动唇,不确定地问:“你唤我什么?”   谢聿面色冷淡地看着她,好似不觉自己此时做了什么反常之事。   “我不能这样唤你吗?”   “……不是。”   不过是名字,怎会有不能一说。   谢聿不常唤她。   并非无礼的一声“喂”,也没有夫妻间夫人或娘子这样的称呼。   他只声色冷然地唤她江绾,且次数不多。   更莫说如其余亲近之人一样,亲昵地唤她小绾。   谢聿面上看不出异样,嘴边却是又唤了一声:“小绾,过来。”   再唤过一次后,他连心底那一丝不自然也完全消散了。   今日他耳边一直徘徊着这个称呼。   江府的夫人们,江绾的父兄,就连小孩也要在称谓前加上她的小名,稚气地唤她一声小绾姨姨,小绾姐姐。   他们的确都与江绾亲近,是因亲密的关系才得以如此唤她。   那他为何不可以?   他们应该是比旁人更加亲密的关系。   江绾也没说不可以,就是很惊讶而已。   谢聿低磁的嗓音蹿入耳中,带着这声好似亲昵的呼唤,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江绾迈步走到谢聿跟前。   “我大抵半个月左右忙完。”   “……嗯。”这事今晨不是说过了吗。   “我忙完事务到襄州后,我们暂且不必急着回京,待过完中秋再启程。”   “……嗯。”这个方才在厅堂也说过一遍了呀。   “那位字画先生可知你回襄州了?”   “……或许不知吧。”怎又问到许令舟了,莫不是这会还要如上次一样刨根问底一番。   江绾觉得谢聿好像是在没话找话。   眼看他就要启程离开了,此时在江府门前磨蹭着,却又不是为要事耽搁。   江绾不解,抬眸看向谢聿。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   谢聿不知是自己如今对情绪的感触变得敏感了,还是江绾回到娘家后别的情绪牵绕了她。   他没在她眼中瞧见对他将要离去的不舍。   甚感觉她在耐着性子,只等他离开。   片刻的沉默后,谢聿收回眼神,面色微沉地转身:“我走了。”   “好,世子一路顺风。”   *   江绾还未迟钝到对谢聿近来诸多明显的异样毫无察觉。   但仅是察觉,却不知其中缘由。   不是思索不出,而是她未放在心上细思。   待到此时回了襄州,她便更不得多的心思去想谢聿了。   谢聿走后,江绾就随江毅一同去了江毅府上。   终是见到单宁秋,两姐妹有好多话都说不完。   单宁秋怀有身孕有些时候了,如今月份大了,小腹也是微微隆起。   江绾好奇地探手去触,胎儿未动,掌心却觉有些许奇妙。   “很神奇吧,我亦如此觉得,一转眼我竟也要为人母了,终与毅郎有了自己的孩子。”   单宁秋与江毅结婚有几年,但一直未有所出。   后请大夫诊脉后才知,她身子不易有孕,这事强求不得。   那段时日单宁秋很是消沉,后来逐渐从悲伤终走了出来,但江绾也知这一直是她心头的一个梗。   所以她如今终得怀有身孕,江府上下都为之兴奋不已,江毅更是乐得找不着北。   不仅是因这孩子将是江家的嫡子,更是因这个孩子将在所有人的期盼与祝福下诞生。   江绾没由来的想到了谢聿。   她想起国公府的二夫人曾与她说过的那些话。   所有人的期盼与祝福吗?   谢聿似乎从未拥有过这些。   单宁秋忽的道:“我听毅郎说你如今与谢世子相处不错,或许再过不久你也会体验这般奇妙的感觉了。”   江绾一愣,这便回了神:“大哥何时同你说的?”   若是像府上夫人们说起此话,也是因着今日她与谢聿一同回到江府才瞧见了。   这会江毅带她来了府上,就把屋子留给她俩说话了,哪得机会同单宁秋说这些。   单宁秋抿唇笑了笑:“早就说了呀,这段时日毅郎不也与谢世子见过几次。”   江绾讶异。   起初单宁秋怀有身孕一事,的确是因着谢聿与江毅在公务上见面,她从而得以从钦羽口中得知。   但怎么想谢聿也不会是将他与她相处如何透露给旁人的吧。   那江毅是如何得知的?   单宁秋似乎看出江绾所想。   她又道:“毅郎说了,谢世子倒是什么也没说过,但他自己瞧出来了 。”   江绾不解:“这如何能瞧得出来?”   莫说是她与谢聿的相处相比旁人要稍加亲密些。   她也总是难以从谢聿那张冷淡无澜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亦或是猜到他心中所想。   谢聿在外与江毅一同办公,那只怕是更加冷淡吧。   单宁秋:“你是在想谢世子不会主动谈及这些吧,的确没有,毅郎说他也试着询问过,但压根不得回答,有时还把他气得够呛,不过想要知晓你们相处如何,倒也不必完全听人说,自个儿瞧也是能瞧得出来的。”   江绾眨了眨眼,静静地听着单宁秋继续说下去。   对于夫妻间的相处,她大多的了解都是来源于单宁秋和江毅。   母亲在世时,她还是个懵懂的小姑娘,能瞧见父母相爱,但大多都是更为天真烂漫的心思。   后来母亲过世,府上的其余夫人们一个比一个夸张,她们对于争风吃醋一事乐此不疲,这些对于江绾而言并不能学到什么。   如今,江绾仍然觉得自己对于夫妻相处有许多迷茫。   且她与谢聿这段婚事特殊。   他们的关系似远似近。   抵死缠绵时,本没有感情也生出两心相依的紧贴。   冷淡疏离时,又好似只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再到她独自一人时,心无牵挂,更像是没有这桩婚事一般。   单宁秋:“毅郎见过谢世子最初前来提亲时的样子,再到如今已是大有不同,便猜你们应是相处不错。”   江绾认同此言:“世子如今的确变了不少,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算是真正有了夫妻相处。”   “那我最初与你说过的事,如今可有了转变?”   “何事?”   “尝试着相处,可有与谢世子生出情意?”   江绾一怔,眸光颤了颤。   饶是她再怎不懂夫妻间的相处,也自是知晓,她与谢聿也就是近来看上去稍好了些,再往前怎也是称不上相处不错的。   被独自丢下的新婚夜,被冷淡数日几乎没有过的相见,再到成婚两月才圆房,以及趋近于无的来自丈夫的关怀。   江绾不是计较于此,她不是如此小心眼之人。   但这些也不是一转头就会忘记的事。   思及此,江绾轻笑着摇了摇头,坦诚直白地道:“试过了,实在没有。” 第40章   感情之事本也没有缘由,不讲道理。   江绾尝试过,想象过,但没有便是没有,怎也不会凭空生出来的。   单宁秋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   日子不是她在过,她自也不会对此再多说什么。   随后两姐妹又转了话题聊了些别的。   直到暮色四合,江绾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单宁秋,由江毅将她送回江府。   江绾回到襄州能够停留的日子从原本的半月左右延长至一月有余。   虽是时间充裕,但她仍是不愿浪费分毫。   毕竟谢聿也就前半月时间不在襄州,待到谢聿忙完事务归来后,她作为出嫁的女儿自也需得同丈夫住在外宅,襄州的规矩便是如此。   奈何江府上下并未打算要给江绾成日闲散地窝在闺房里的机会。   从她回来后的第二日起,便有满满当当的安排一路催促着她不得闲暇。   前往王夫人生辰宴的马车上。   江黎今日硬是被三夫人唤上一同前去,他不情不愿地坐上江绾的马车,一路上都板着张脸。   江绾默不作声地打量过他几眼,大抵是习惯了他这副我行我素的脾性,便也没多开口说道他。   但一路的沉默后,却是江黎最终开口打破沉默:“姐姐……”   “何事?”   “你当初,为何要答应与谢世子成婚?”   “嗯?”江绾愣了愣,转头朝江黎看去。   他没头没尾的问什么呢。   “你不清楚家中当时情况吗,缘由便是如此,答应了就是答应了。”   江黎情绪激动起来,连声音都拔高:“但根本就不到别无它法的地步,你若不愿,强硬拒绝了去,怎也是能想到法子不必嫁给他的!”   江绾脸色微变,凑上前扇了一下江黎的臂膀:“你小声些。”   他当是不知自己此时在说什么荒唐话。   江黎皱着眉头绷着唇角,目光直直地盯着江绾,好似受此胁迫与人成婚的不是江绾而是他。   江绾看了他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是说,让江家与谢国公府直接撕破脸皮的法子,还是让江家将谢国公府也逼至对立面,同本就觊觎江家的其余势力一同围剿江家,最后将大哥与爹爹愁得焦头烂额,解决了我的婚事却不知如何解决家族困境的法子?”   江黎瞪大眼,不可理喻道:“姐姐,你这是夸大其词,你知道事情没这么严重的!”   是没这么严重,但也不容乐观。   与谢聿成婚,是所有解法中最稳妥的。   江绾默了默,才又道:“我与世子成婚,是件两全之事,家中遇困,正得此解,于我而言,也没有不愿意。”   “你喜欢他?”   江绾:“……”   已经在单宁秋那儿有过思考的问题,再被问及,倒也不需再犹豫。   “不喜欢。”   “那你愿意什么!”   江绾好笑道:“那你觉得我应当嫁给谁?”   她说着,随手撩开了马车帘,露出马车外些许光景。   马车即将驶到王府门前。   隔着一段距离,能够远远看见府邸门前陆续进府的宾客。   “李公子,还是林公子?”   江绾轻描淡写地说着,“张公子,赵大人,刘将军?”   江黎一噎,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能嫁给你喜欢的人吗!”   江绾沉默着,缓缓放下了马车帘。   其实江黎的气恼不是没有缘由的。   他的性子在他们三兄妹中是最为张扬的。   是因他打小就是备受长辈和兄姐的疼爱,成长得要更加无忧无虑一些。   也是因他如今年岁正是一腔热血,纯真烂漫之时。   江绾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怀揣着这样的愿想。   在少女情窦初开时,察觉自己对许令舟生了男女之情时。   她想嫁给他,想与喜欢的男子结为夫妻。   但是这段感情,或许只能归结于她自己的不勇敢,和没能在许令舟这儿得到更多的回应。   本就有着阻碍,又没有足够强大的动力。   江绾沉默地想着。   与许令舟冲破世俗阻碍,不顾艰难险阻,也要因相爱而在一起吗?   她只思索一瞬,就在心里无声地嘲笑了自己。   如此的前提也得先是,许令舟也同样喜欢着她吧。   没有这个前提,又怎会有后面的可能。   所以即使当时的情形的确不到如若她不接受与谢国公府的婚事,江府便要就此灭亡的地步,她也会答应与谢聿成婚。   若时光倒流,再重来一次,她也仍会如此选择。   此事早在江绾决定要与谢聿成婚时她就已经来回思索过数次了,直到如今,答案也仍没有改变。   江绾轻松地笑了笑。   温柔明媚,丝毫看不出有受不情愿的婚事之苦。   江黎咬着后槽牙仍是无法理解,他愤然问:“所以在你眼里,是嫁给谢世子,还是嫁给别的什么人都没区别吗?”   江绾这下倒是顿了一瞬,才缓声回答:“那倒不是。”   “世子模样俊俏,身姿挺拔,他家世优越,能力出众,放眼整个大楚,少有似他这般年轻有位的男子,别的其余人,大抵是比不上他的。”   “你……你……”江黎憋着心里原本要说的话,一下子就被江绾一连串对谢聿的夸赞给打乱了,他气得嘟囔道,“都这么夸他了,还说不喜欢……”   嘀咕声轻,但江绾却是听见了。   “夸赞是客观,谁人都能见世子的优秀,但心中情感却只能是自己体会。”   江黎闻言脸色才终是缓和了些:“说得也是,姐姐本   也不是那般肤浅的女子,那谢世子一瞧便不是会怜惜你的人,毫无温情可言,你又怎会对他动心。”   “哦?你还知怜惜女子,待人温情?你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   江黎的心思太好懂,甚一张俊脸霎时蔓上明晃晃的绯红,让人想猜不到都难。   江绾噗嗤一声笑:“是哪家女子,在何处相识的,她如今多大年岁,你可有同人说过你的心意了?”   “阿姐!”江黎大喊一声。   马车也正这时停在了王府门前。   江黎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起身下车:“到地方了,参加宴席了。”   江绾含笑看着弟弟快步离开马车的背影,心下还是好奇,但只打算之后再向别人询问。   江绾随之走下马车。   刚一抬眼,便在街道的另一头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许令舟一愣,远不似此前在京城的画舫宴上看见江绾时的淡定。   他只怔然一瞬,便当即快步朝着江绾走了过来。   “小绾,你怎会在襄州?”   江绾呆呆地看着许令舟,看着他在极短的时间内,从远处那般距离好似飞奔一般来到了她跟前。   这一幕令人有些熟悉。   像她那日在画舫宴上追赶着他离去的背影。   像她不敢置信满心杂乱地看着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人。   只是眼下这个人变成了许令舟。   因为她知晓自己回到襄州有可能会见到他,但许令舟却是不知她回来了。   所以当时,在画舫宴上,许令舟早便猜到他们会要相见?   眼前的许令舟越是震惊,江绾对那时的猜测就越清晰几分。   她一时间有些心情复杂,说不上来这种情绪是为何。   “许大哥!”朗声呼唤的是一旁的江黎。   他在瞧见许令舟怔然的面色后,疑惑道:“许大哥不知阿姐回襄州一事吗?”   许令舟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缓声道:“眼下才知。”   江黎似是没察觉空气中的古怪氛围。   他挠了挠头,嘀咕着:“阿姐没告诉许大哥吗,我还以为你回襄州,定是会先寄信告知许大哥一声的。”   毕竟江绾老早就在寄回家中的信上提及自己立秋后会随谢聿一同回襄州。   以江绾以往对许令舟的牵挂程度,许令舟自也当是与江家众人一样,早早知晓此事的。   江绾面上神情很淡,她静静地看了许令舟片刻后,平静道:“因着我本也不知许大哥也回襄州了呀。”   许令舟面色一僵,双唇绷直成一条线。   江黎则是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不过这也好奇怪,阿姐以往最清楚许大哥的去向了,此次怎连许大哥回来也不知……”   江黎后面的话越说越小声,不为询问,只是自己嘀咕罢了。   江绾敛目,避开了许令舟看来的目光,也安静地不再多言。   在外看来,他们是相识已久的师生,更是在那之后关系亲近的兄妹。   仅此而已,并无异样。   可江绾内心并非如此纯净,所以为了避嫌,她也并未再如以往一样告知许令舟她将回襄州的消息。   过往与如今早已不同。   但此前在京城,许令舟同样明知却不言明,又是因为什么。   他与她,总该不是因为同样的缘由才对。   “许大哥今日也来参加王夫人的生辰宴对吗,走吧,我们一同进去吧。”   “嗯,走吧。”   今日生辰的王夫人曾与江绾的母亲是闺中好友。   江绾自打记事起每年都会随母亲一同前来参加王夫人的生辰宴。   今年年初与谢聿成婚后,江绾还以为自己不得机会来参加了,岂料此番回襄州的日子正好,便赶上了宴席。   已是参加过多年的宴席没什么新意,但王夫人见到江绾还是很开心,拉着她聊了好一会。   临近宴席末尾,江绾被以往交情不错的一名女子唤到了僻静处说话。   是为她远嫁京城的长姐。   “阿姐寄回家的书信总是说着万事都好,可我心中总有不安,襄州距京本就不远,姐夫家中富足,姐夫也一向清闲,怎会好几年来次次都有巧合之事导致无法来襄州,所以我心下担忧,想托你在京中问问消息,若真是一切都好,我也能就此放心了,若有别的情况……”   江绾温声应下:“你先别自己胡思乱想,我答应你,待我回京后,我派人前去探探情况,再寄信告知你。”   “谢谢,小绾,谢谢你。”   女子连连道谢后便先行离去了。   江绾还站在原处,看着女子离去的背影,忽的也想到自己远嫁至京城,家中人也定是会如这名女子一样担忧她。   好比江黎,就觉得她压根不应当与谢聿成婚。   她想,这名女子的长姐或许真有可能在夫家遇到了什么麻烦。   毕竟寄回家中的书信,怎也是只会挑好的说,其中心酸苦楚又怎会告知家人,令家人徒增担忧。   江绾如此想过一瞬后,又很快打住了思绪。   相比旁人,她的情况已是好很多了,没必要想着这些事杞人忧天。   江绾收回思绪,正欲迈步离开。   “小绾。”   忽有呼唤声从另一头传来。   江绾转身看去,瞧见了许令舟正向她走来。   “许大哥。”江绾温声回应,彻底转回身去面向他。   她看起来面色无异,也没有别的更多情绪,丝毫不似方才在王府门前意有所指说着那般话的模样。   许令舟在江绾跟前站定,默了默,才道:“小绾,你在怪我吗?”   江绾方才那样说明显是故意的,许令舟知晓她聪明,有些事不必点明,她也很快能想明白。   江绾没有拐弯抹角,也直言道:“不是怪你,只是不解,那日你是知晓会见到我吗?”   “不知。”许令舟很快又道,“但我的确是刻意为了遇见你,才上了那艘画舫。”   江绾一怔,心下的猜测被许令舟承认后,还是止不住令心尖重重跳了几下。   “我得知谢世子会参加此次画舫宴,有传言称你将与他同行,我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也上了那艘画舫,而后便遇见你了。”   “为何?”   她想问,他为何要刻意在那艘画舫上与她相见。   从许令舟来到京城,亦或是她来到京城。   直至画舫宴时,都已是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了。   许令舟若是有心见她,为何要大费周章绕这么大个圈。   “因为,我无法心境坦然地去见你。”   “因为喜欢你。”   江绾呼吸一窒,眸光也怔住了。   “你出嫁了,成为了别人的妻子,我作为你的老师,你的兄长,你的朋友,应当祝福你的,对吗?”   可他没有。   他没有如此纯净的心情,也思绪不清自己该以怎样的心态找到国公府去。   去京城,是为见她。   到了京城,他却止步不前了。   原打算永远都不会对她说出自己的心意,他以为自己可以很好把控自己的情感。   以往便   明知不可能了,如今更是。   很显然一切都与他最初预料的不一样。   当他意识到,心中有所念想,又怎能做到毫不在意的坦然面对,一切已是为时已晚。   他挣扎,徘徊。   压抑,自省。   最终还是不自觉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一切若如从前就好了。   可一切又早已不是从前。   *   那日,江绾与许令舟的对话止于几名路经此地的下人。   未完的对话,却已有曾不为人知的心情传达出来。   江绾曾经无数次憧憬过这一刻。   她幻想着,她在倾心于许令舟的同时,他对自己也能有几分不同于表面师生关系的情意。   分毫足矣,她会为之勇敢地迈向他。   他们两情相悦,有很多阻碍是可以一同跨过的。   在确定的心意下,去往确定的方向。   如今,这份幻想竟真的照进了现实。   不再是她虚无的想象,而是真实存在的。   许令舟喜欢她。   他对她,有着与她一样的心情。   江绾以为自己会欣喜若狂。   亦或是霎时徘徊在不知要如何是好的慌乱下。   可她却觉得自己很平静。   像一段看不到原本看不到尽头的平坦小道,在独自行走过漫长的岁月后,终是瞧见了小道尽头的光景。   是一片温润无澜的湖水。   湖景很美,湖面辽阔。   但这一路好远好远,远到她走至此处已是筋疲力尽。   路途中驱使她前进的动力,也不知何时从想要走进那片心湖,变成了只是双腿本能的行走。   终是行走至尽头,驻足一瞬,她似乎就觉得可以转身离去了。   江绾陷入了迷茫。   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知该走向何处。   许令舟也知晓,她并不愚钝,稍有端倪之事,她也或许能很快思索明白。   即使是于她而言更为生涩的男女之情。   她或许会有懵懂之时,但许令舟说他喜欢她。   可这么多年,她又为何从未感觉到。   天亮醒来,江绾望着闺房的房梁久久出神。   直至屋外的丫鬟出声唤她:“二小姐,今日要上山,可别误了时辰。”   江绾这才起身:“嗯,进来吧。”   今日是江绾回到襄州的第七日。   满满当当的安排仍在继续,那日与许令舟见过之后,两人之间也再无联系。   江绾今日要上山为母亲上香祈福。   虽不是母亲的忌日,但她往后应是也不得多时回来,如今人在襄州,自是要前往一趟。   丫鬟很快将江绾梳妆妥当,江绾用过早膳后,便动身出发了。   午时江府的饭桌上。   江怀林随口问:“小绾今日去了何处?”   一旁的侍从禀报:“回老爷,二小姐今日上山为夫人上香祈福了。”   江怀林闻言点了点头。   他用过膳后,只休息了片刻,便要忙碌着处理手头一些事情。   还未来得及动身,门前忽有人来报:“老爷,老爷,世子爷来了。”   江怀林一愣:“现在吗?”   话语间,厅堂外已是出现谢聿阔步走来的身影。   他身后还跟着几名侍从,正是七日前随他一同前去办公的那些人。   江怀林走出厅堂去:“贤婿何时抵达的,怎今日就回来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谢聿似是赶过路了,眼下明显带有几分疲惫,但并不影响他看上去仍旧俊朗挺拔。   他平淡地看了江怀林一眼,道:“岳父多虑了,我只是提前办完公务,并无别的要事。”   江怀林闻言这才松了口气。   他方才瞧见谢聿第一反应,还以为是他这就要带着自家女儿回京了呢。   谢聿这头又开口问:“岳父,小绾此时可在屋中?”   江怀林放了心后,语气就完全缓和了。   他自然而然道:“小绾今日上山为她母亲祈福上香去了,算着时辰应是晚膳时回来,你……我这手头还有些事,你且先在小绾屋里去等她吧。”   听闻江绾不在,谢聿眸中明显有一瞬不满,随后是些许失落。   但他面上显露不多,只淡声道:“嗯。”   江怀林:“那我命人带你过去。”   “不必劳烦,我知晓路。”   说罢,谢聿同江怀林告辞,转身朝着江绾在江府的庭院走了去。   七日前来江府,因着匆忙,谢聿并未去往江绾院中。   再到再前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便是他来襄州向江绾提亲时了。   时间过去许久,但谢聿一向记忆力好。   这条走过一次的小道,如今在脑海中依旧清晰,但前往的心情却是大有不同了。   谢聿心下仍旧在意着此番离去前,江绾那显然毫无不舍的平静神情。   谢聿想将此归结于她因着久未归家,所以身处襄州江府后,见到家人的欣喜暂且让她忽略了他。   可越是如此想着,谢聿便越是想不起以往在京城时,他临走前江绾又是怎样的反应。   或是那时表露不明显,亦或是他为着几分脸面,没有过多注意过她的表现。   谢聿思绪繁杂,总是来回在她心中有他,和她忽略了他之间徘徊。   最终,谢聿只能归结于,最是不舍的是他自己。   不过短短半月时间,说出去都令人好笑。   但谢聿还是将时间缩短,不过七日,他便回到了襄州。   此时虽是不巧没能第一时间见到江绾。   但待她过一会回来,见到他会很是惊喜吧。   谢聿没注意自己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思绪间,他也已是走到了江绾闺房的院门前。   谢聿对值守的下人陌生,但他们自是都认得他,纷纷躬身行礼。   “见过世子爷。”   谢聿抬手,径直迈步走了进去。   院中主屋如他第一次来时一样,房门紧闭着。   他走着同样路迈步而去。   那时,他在门前听到了她与长嫂无意间说出的情意。   如今仍旧清晰在脑海。   “我对世子倾慕已久,这份感情于我而言无关利益,仅有纯粹爱慕,能与他成婚我自是万分欢喜,也望我们成婚后夫妻同心琴瑟和鸣。”   夫妻同心,琴瑟和鸣。   天知道当时谢聿觉得这有多可笑。   但如今……   谢聿抬手推开了房门。   眼前光景令他一怔,他初见屋内,此时才知晓,原来东屋便是按照她在襄州的闺房所布置。   一室馨香,萦绕蔓延。   屋内干净整洁,处处显露着女儿家的温软。   谢聿面上疲色扫去大半,连脚下步子也不自觉放轻了些。   他缓缓环视一周屋内,有种回到国公府东屋的熟悉感,又有种来到了江绾身边的别样感觉。   有柔意在心底滋生蔓延。   这与前几日想她时那种躁动的烦闷全然不同。   谢聿转而走向了一侧屏风旁。   连东屋的那张美人榻都与眼前这张相似。   而美人榻上,前不久才发生了……   谢聿眸光暗了暗,走至美人榻前坐下靠了上去。   昨夜为赶路,他几乎一夜没睡。   这会她不在,他身处襄州,似乎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   思绪在飘散,眼帘逐渐阖上。   午后静谧,困意来袭。   江绾的屋闺房带给谢聿安宁的平静。   与此同时,江绾院外的小道上匆匆走来一道身影。   门前的侍从见了来人,笑道:“银心,你今日没同二小姐一起上山吗?”   银心一愣:“小姐上山了?”   很快她又反应过来:“……哦,前几日小姐的确说过,我今日休息,所以没有同去。”   银心说完,便自然而然进了院。   她是江绾的贴身丫鬟,守门的侍从自然也不会过多询问什么。   但银心入了院就皱起了眉头。   她怎就忘了小姐这会不在府上,可她怀里揣着方才接到的信,这会岂不没法递给小姐了。   不过银心转念一想,总归江绾再过会就回来了,她且按照江绾以往的习惯将信先放好便是。   银心径直走向了主屋。   她推门入内,直直朝着江绾屋中的一出橱柜走去。   谢聿因门前动静蓦地睁眼。   他方才竟是真睡着了,却也不知自己这是睡了多久。   听见声响,他下意识以为是江绾。   他坐起身来,却在屏风一侧,只瞧见了江绾身边的丫鬟。   银心拉开跟前的橱柜最上层的抽屉。   从谢聿的角度能直接看到抽屉左侧,一叠数封信件。   银心又抬手,将袖中的信拿了出来。   谢聿瞳孔一缩。   骤然在那信封上瞧见一个“许”字。   她把信放进抽屉里,关上抽屉,转   身要走。   “你在干什么?”   “啊!”   银心被突然的声音吓得惊叫。   她一转眼,竟在屋子另一侧瞧见谢聿起身走来。   她方才压根就没注意别处,也不觉得屋子里会有其他人。   更何况是这个时候本还不会回到襄州的谢聿。   银心的慌乱溢于言表,但也是因着见着谢聿在眼前,他一向都是如此骇人的存在。   “世、世子爷,奴婢见过世子爷。”   谢聿冷冷地看着银心,这副模样的确足够吓坏胆小的丫鬟。   他又问了一遍:“你在干什么?”   “奴婢来替世子妃取物,是此前世子妃吩咐的。”   银心不自觉将事实瞒了去。   她跟在江绾身边多年,自是知晓些许。   但那都是主子的事,她一个做下人的,自不能随便言说。   谢聿所在的位置隔着一道屏风,他方才应是什么也没看见。   果然,谢聿闻言便淡然地收回视线,又转身往屏风后走了回去。   “取完便退下吧,我在歇息。”   银心哪敢多待,赶紧躬身告退:“是,世子爷,奴婢这就退下。”   随着一声轻微的关门声响,屋内又安静了下来。   谢聿站在屏风后,却没有再走回美人榻旁,眸底也再无半分睡意。   他脸上神情沉淡,好似放空了思绪,又好似压着心绪,不让古怪的异样窜上。   他心中像是夹着一根刺,因那丫鬟口中的谎言,也因那一晃而过的一个“许”字。   谢聿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了。   却也没能有理智的情绪细思更多。   如此行为卑劣且失礼。   他怎可做出这等令自己都不齿之事。   可是脚下步子还是迈动了。   谢聿走出屏风,缓步逼近那个橱柜。   直至走到橱柜前。   谢聿垂眸看着最上一层紧闭的抽屉。   他回想自己方才的晃眼一瞧已是越发模糊了。   他好像什么也没看到。   他应该没看到吗?   心中隐隐有眸中直觉在牵引他,提醒他。   他不该做这样的事,不该随意翻动江绾的东西。   不该,也不能。   为何不能?   他蹙起眉来,看到了自己的指尖拉动抽屉。   厚厚一叠信件再次出现在谢聿眼前。   最面上的一封信封上,一个“许”字,清晰映入他眼中。 第41章   【上次一别,言语未尽,望再相见,盼你回音。】   谢聿感觉到自己手在抖。   眼前白纸黑字刺得他眼眸生疼。   只言片语,不足以还原他所不知的所有事,但也因此令人生出更多无边的猜想,无一不朝着锥心的方向而去。   更多的信件,在他不受控制的冲动下被一一打开。   信纸被翻阅出唰唰的声响,谢聿耳边却好似失聪一般什么也听不见。   她写:自相别,相思沉,孤舟载我情,此生唯爱君一人,山海不移,日月为证。   她写:西窗叶落,褪色成霜,冬去春来,终有别时,非吾愿离,迫不得已,只就此别过。   谢聿眸中寒意乍现,死死盯着那娟秀的小字,不必辨识,信件尾端便已清晰落下她的署名。   画舫宴上,她提着裙摆,神色焦急地穿过重重人群。   她说,光线太暗,她没看见就在近处的他。   可她却看得见那远处的白衣身影。   她奔向他,找寻他。   当她终于站在那个人身前时,她是怎样的神情。   谢聿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那时她站在他身边,视线却只看着另一人。   她回避介绍他的身份,她沉默不语,直至他转身离去。   所有从那一刻之后生出的古怪情绪在这一刻终是有了清晰的解答。   她此生唯爱另有其人。   与他成婚才是迫不得已。   那他们过往的那些温情算什么?   谢聿的眼眸漆黑不见底,像是要将信纸盯出个窟窿来。   但信纸没有,他的心脏才像是被利刃捅出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几近失控的震怒冲上头顶,他也终是知晓打开抽屉前那股没由来的直觉是为何。   直觉让他不要打开,直觉让他不要去看。   就像是心底深处对真相早就有了猜测,却想让自己如懦夫一般,不去看,便不会知晓,继续将自己蒙在鼓里。   可笑至极!   谢聿手上颤抖着,指腹将手中信纸捏出一道褶皱。   哗的一声——   几张信纸散落。   屋外正这时传来脚步声。   谢聿转回身去,没有丝毫隐藏,也不为躲避。   他眸中神情沉冷,紧盯着那道紧闭的房门。   房门打开。   江绾:“世子你在……”   声音戛然而止。   江绾站在门前,看见谢聿站在橱柜旁。   最上一层的抽屉已然被打开,她平日整理整齐的信件此时凌乱不堪,还有几张信纸掉落在地。   江绾原本温和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消散。   她轻轻关上身后的房门,背靠门前,缓淡出声:“世子,你看了我的信。”   是陈述句,却带着几分质问的意味。   谢聿绷着唇角,眸光冷厉地看着她。   他没开口,江绾便又道:“你为何动我的东西?”   谢聿眉心突突一跳,大步朝江绾逼近,手里还攥着一封信:“江绾,你现在是在质问我吗?”   “是,你为何动我的东西?”   “我是你的丈夫!”   江绾别过眼,也略过谢聿的身形,走上前几步,蹲身沉默地捡地上的信纸。   她不知道谢聿在说什么。   是说他是她的丈夫,就可以随便动她的东西。   还是说,他是她的丈夫,所以她不可以喜欢别人。   谢聿目光阴鸷,看着江绾,身体却像是被冰封一般,僵硬得动弹不得。   直至江绾将掉落的信纸都捡起重新站起身来。   她看起来仍旧平静,像是压根没有被撞破隐秘之事的慌乱,也丝毫不觉得任何心虚。   谢聿甚至觉得她要开口向他解释了。   解释他看到的都是误会,解释信上所写并非他想的那样,所以她才不显慌乱。   可是空气仍在沉寂着。   江绾起身后,沉淡目光直直看向谢聿。   可那显然不是想要解释的表情,甚仍带着几分质问的意味,只为责怪他随意动她的东西。   谢聿觉得自己此时像个笑话。   他发现他的妻子心中另有所属,他的愤怒,急切,不敢置信,却丝毫没引起对方的共鸣。   她的注意力竟落在别的事上。   好似她喜欢别人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   谢聿艰难地扯动唇角:“这都是你写给许令舟的信。”   “是。”   江绾顿了顿,补充道,“以前写的,出嫁前。”   “为何还要留着?”   屋内又陷入片刻沉默。   江绾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重复:“这些信,是我出嫁前写的。”   “我问你为何还要留着!”   江绾抬眸,静静地看着谢聿。   此时的谢聿令她感到陌生。   她少有见他如此情绪起伏之时,甚不理智到逮着一个答案早已明确的问题反复询问。   “江绾,说话。”谢聿挪动脚步,再次步步向她逼近。   他冷着脸色,眸光沉暗得厉害。   江绾不知谢聿究竟想听到怎样的回答。   她说得已经足够清楚了。   这些信,皆是她出嫁之   前写的。   在她出嫁后,就被留在了她的闺房中,留在了襄州。   回答便是,她过往有过一名倾慕许久的男子。   他在信上已经看到了,不是吗。   “我喜欢他。”江绾开口。   从未向旁人提及过的心绪,没曾想初次道出,会是在谢聿面前。   “我倾慕他多年,未曾宣之于口,只写于信件,但也从未寄出。”   江绾眼睫微动,袖口下的手指不自觉蜷缩了一下,“所以这些信留在了这里,在我嫁给你之后,它们也一直留在这里。”   谢聿犹如坠入冰窖。   “倾慕多年,你分明说的是对我倾慕多年,是骗我的,所以你是骗我的。”   江绾蹙了下眉,越发听不懂谢聿在说什么了。   谢聿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走近到江绾身前,伸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与自己对视。   他想从她眼中看出几分愧疚,几分慌乱。   可只有不解。   江绾对他所说的话感到不解。   她也挣扎在他的桎梏下:“世子,放开我。”   但谢聿却越掐越掐越紧,逼着她步步后退,直至她后背抵上房门,再无路可退。   “那些话是骗我的,与我的相处也是骗我的吗?”   江绾不明谢聿所言,何为骗。   她逐渐想起了自己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在谢聿前来提亲的那一日,与屋中的单宁秋随口一说。   且不说当时她道出此言的前因后果。   那时她也分明听见了屋外一声不屑的冷嗤。   谢聿听见了,显然是全然不信的。   江绾想要扭头别过视线,但谢聿的手指将她紧箍,根本无法动弹。   她只得敛目,视线垂落地面:“我与世子成婚,从未做过有违身份之事,我与世子的相处,正是夫妻相处,我何曾有过欺骗?”   谢聿呼吸一顿,眸光颤动着。   好似一盆冷水从头将他浇了个遍。   他顿时觉得自己此时的逼问像是在自取其辱。   他正在自己将自己的尊严一点点撕碎。   夫妻相处。   他们之间的夫妻相处。   谢聿从意识到自己对江绾动心以后,就一直怀揣着他们之间是两情相悦的想法。   可事到如今,他极力回想,却想不出除了提亲那日偶然听见的话语,江绾可还曾在别处,亲口说过喜欢他。   没有。   她从未说过。   谢聿嘴唇微颤,声色低哑地问:“所以你现在还喜欢他?”   江绾皱眉沉默着。   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谢聿却又问:“那我呢?”   江绾一愣,怔然抬了眼眸。   她分明也同样没有做出回答,但眸中神色似乎已经给出了答案。   谢聿:“你从未喜欢过我。”   “……嗯。”   几乎是微不可闻的低声。   但江绾回答了。   谢聿手上颤得厉害,几乎要生不出力道继续抓着她。   他手指松动,手臂缓缓垂了下来。   直到亲口听到她的承认,他才发现比起眼下知晓她曾喜欢过许令舟的事实,他更无法接受的是,江绾从未喜欢过他。   承认吧。   最初的话语是假话。   但往后那么多的相处中,她也仍然没有喜欢上他。   她不喜欢他。   谢聿心尖一刺,神情骤变。   他垂下的手蓦地抓住江绾的手腕,扯着她就要往外走。   江绾一惊,反抗道:“世子,你干什么?”   “随我回京。”   “你疯了!”   江绾惊声拔高了声量,“怎会是此时回京,我们说好要待到中秋之后的。”   谢聿冷笑一声:“你还想留在襄州做什么,你想见许令舟,你想背着我去赴约。”   “……什么?”   “你已经与我成婚了,我不会再让你见他了。”   江绾瞪大眼,挣扎也变得更激烈起来:“你放开我,你冷静一点,你在说什么胡话,放开我!”   谢聿冷冷地看着江绾对他的抗拒。   好像他是洪水猛兽,好像她即刻就要逃离他身边。   谢聿头脑发胀,扯着江绾的手臂用力将她扯离门前。   江绾身子踉跄的一瞬,谢聿抬手就要开门。   江绾猛然回过神来,不顾身姿不稳,大力甩开谢聿的手:“我不走!”   谢聿掌心落空,开门的动作也顿在了原地。   屋内好似凝滞住了。   空气也又一次沉寂了下来。   身后传来江绾缓缓挪动脚步的轻声。   是在后退,是在远离。   直至江绾退至不知何处,总归已是彻底远离他,她的脚步声才停了下来。   江绾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世子,你可曾记得,最初是你告诉我,你我之间不需有别的心思。”   那时的谢聿正是如此说的。   他说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仅为利益牵扯,他在成婚的第一日便警告江绾不要对此婚事抱有别的念想。   是他自己说的,是他自己要求的。   谢聿背脊一僵,连面色都怔住。   “你说这桩婚事并非你情我愿,我知你受于逼迫,我又何尝不是。”   “别说了……”谢聿垂落的手紧握成拳,声音却在发颤。   他的背影立于门前,几乎是挡去大半光亮的高大,此时却又好似一堵脆弱得一推便倒的裂墙。   他沉溺在名为江绾的这一汪温水中时,他便早就忘了最初的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态怎样的态度对待的她。   可是江绾从未忘记,且一直记忆清晰。   她缓声又开口:“但婚事既然已成,我从始至终想的都只是好好过日子,当好你的妻子,当好国公府的世子妃。”   是的。   谢聿无法否认,江绾所言正是事实。   而他最初,也的确是如此想的。   可喜欢上江绾是他预料之外的事,但似乎也是必然会发生之事。   她那么好,轻而易举就能获得周围所有人的喜欢。   他亦没能抵抗,也根本不曾抵抗。   只是他以为,在他喜欢上江绾的同时,她也会为他倾心。   可自己过往说过的话,此时像一记耳光打在脸上,打得他脸颊火辣辣的疼。   她真如他那时所言,从未对他有过任何别的心思。   江绾:“我自认我虽未做到事事尽善尽美,但也绝非一无可取,我是否心中另有所属,也并非我能控制之事,我只知不做失德之事,也如世子最初的要求一般,这样何错之有?”   谢聿终是有了动作,他缓缓转身,看向江绾的目光深沉又痛楚。   江绾蹙着眉头,身体有本能的提防。   如此动作又再次击溃谢聿的心理防线,令他恨不得当即走到她跟前,让她褪去这样的防备。   可他只是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我反悔了,江绾,我收回我的话,我反悔了。”   “世子何意……”   江绾一眼撞进谢聿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像是一汪深潭,卷着她想将她一同拉入深处沉溺。   可她挣脱着脱离了出来,回以他平静的目光。   若谢聿所言,是想推翻以往的说辞,又重新要求她,在这段婚事中她还要对他心生喜欢。   那江绾的回答,只能是:“这不是我能控制之事。”   谢聿站在门前,白日的光亮顺着门缝泄入屋中。   分明是明亮的光线,却在他脸上笼罩出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   谢聿突然想起他与江绾在襄州的初见。   是在城西码头的来方客栈门前。   他隔着雨帘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时他还心生厌烦,嘴上未说,心里却在烦她一路找至此处来。   可见到江绾,也让他意识到,往后他便要与眼前这个人长久的生活下去。   只是如今想来,那成了他可笑至极的误会。   或许她要见的压根就不是他。   真正有了成婚的实质感,是在他们的新婚之日。   他看着他居住多年的屋宅因成婚之事而被装扮得面目全非。   他在他的床榻边,看见了那道蒙着红盖头,安静等待他掀起盖头的身影。   他本不愿,但也只能试着去接受,与她相处,与她度过漫长岁月,成为对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那个人。   至少不能像他的父母那样。   不能孕育一个像他一样生长的小孩。   那时,他尚且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对江绾生出名为喜欢   的情绪。   若回想那时的自己,他似乎就不难接受江绾此时对他的回答了。   感情之事,何以掌控。   不过受迫成婚,他们之间相敬如宾即可。   谢聿想要回答,嗓音却卡在嗓子里,怎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越是想要如此回答,心中就越有躁动的反抗要随之冲上。   他不愿意。   他的贪婪早已将他淹没。   她是他的妻子,他需要她的爱恋有何不可。   “若我说,必须如此呢……”   谢聿声量低至险些叫人听不见。   他分明说着强硬的话语,语气里却怎也拿不起真正强势的态度。   他甚已经在无法扭转的事实下没了任何底气。   好像声音稍大几分,这个被他强行筑起的可能性就会瞬间破灭。   江绾摇头:“我做不到。”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做不到?”谢聿哑着嗓音,眼眶热得厉害。   他以往从未想过,如此一件事会令他生出这样强烈的情绪。   只是江绾的拒绝,就几乎要将他击垮。   “难道你说的做好我的妻子,做好国公府的世子妃,就是心里一直装着别的男人,而对自己的丈夫毫无情意吗?”   “不是。”江绾远比谢聿冷静。   但她越是冷静,就越是让谢聿心中刺痛得厉害。   他听见她冷静地道:“我没打算要在心里一直装着他,一直都未曾这样打算过。”   无关谢聿,也有关谢聿。   没有结果的暗慕,江绾早就打算要放下了。   在与谢聿定下婚事之后,这个想法也更加清晰了些。   有些事,装在心里,不是通过人为控制,就能立刻做到的。   但江绾既有此念,一直如此。   如今也的确在逐渐与以往不同了。   江绾短暂地想了一瞬那日许令舟对她道出喜欢的场景。   很快她将此景从脑海中挥去。   放下许令舟并非易事,谢聿的要求也同样难以达成。   在谢聿几近窒息下的一瞬喘息后。   却又闻江绾道:“但对世子,我也做不到世子所要求的心生情意。”   她还是那句话:“这不是我能控制之事。”   谢聿呼吸再次凝滞,在她一次次的冷静拒绝下,所剩无几的自尊几近崩塌。   好似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好似要让她喜欢他,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这是她早已想清楚的事,是她根本不需思考的事。   谢聿咬着牙,艰难重复:“我说必须呢?”   江绾身后便是放着满满信件的橱柜。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这个柜子了。   不光是出嫁这段时日,出嫁之前亦然。   好像最后一次,便是她去城西码头的草屋,意外碰见谢聿的那一次。   她从里面拿了早就写好的告别信,不报任何希望的去到草屋,也预料之中的没有见到许令舟。   她这个抽屉里的信大多都是如此。   要么是写好了,却不得机会递给许令舟。   亦或是自己心绪杂乱,胡思乱想后的产物,也根本未打算给他。   这个抽屉里的信件实则算不上是她对许令舟多年积攒的情意。   更像是她自己的内心独白。   信件上有些内容甚至是她自己胡乱编造幻想的。   少女的心事总是天真烂漫,又无边无际。   她可以想象着世间最美好的事,也可以想象最不可能的事。   不只与许令舟有关,也有更多她自己的想法。   谢聿不经允许翻看的,是她整个少女时期的隐秘心事。   无关许令舟,只为她自己,她也不愿让人随意窥探。   此事未了,谢聿却又接连说出令她觉得不可理喻的话。   让她莫动别的心思的人是他,如今说要反悔便反悔,硬要她喜欢他的也是他。   如何能做到。   感情一事便是如此强迫,就能有结果的吗?   江绾自觉做不到。   也不知谢聿如今为何一定要执着于在一段原本相敬如宾就好的婚事中,硬添一份难以达成的情意。   若谢聿一定要求这桩婚事不再只是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   一定要在其中夹杂着她所没有的情感。   那她对此,只能决定:“既然如此,那便和离吧。”   谢聿瞳孔骤然紧缩:“你说什么?”   “世子的要求,我无法做到,若世子一定如此要求,那我们只能……”   “江绾!”   谢聿甚至害怕听到那可能出现的四个字。   就此别过。   她怎么能,她怎么可以。   如此轻描淡写的,就说出这句话。   这四个字分明是她在信上写给许令舟的。   凭什么要再落到他身上!   谢聿大步上前,什么气势,什么底气。   他什么也没有了。   他只能紧紧盯着她:“你想都别想。”   江绾就此沉默了下来。   她不说话,却引得谢聿越发着急。   “江绾,你听见了吗,我说你想都别想,我不会与你和离。”   “……嗯,听见了。”江绾轻声回答,视线却也从谢聿脸上移开了。   谢聿这也不愿,那也不行。   那她对此没有别的解决的办法了。   谢聿袖口下的拳头早就捏紧得发颤。   指甲嵌入皮肉中,却压不下心中更为撕裂的疼痛。   他一直以来以为的两情相悦,到此时被无情地揭露了。   江绾不喜欢他的事实,好似将他的自尊撕下来踩在地上无践踏。   她不算强硬的态度并没能让他心下松一口气。   反倒是这份好似熟悉的冷淡,如他最初待她时的那样的冷淡,让他开始后悔。   他也不知自己在后悔什么。   后悔那时不该那样对她,后悔自己自作多情会错了意。   或许还有别的后悔。   各方杂乱的思绪扰得他脑中胀痛不已。   不仅江绾不知眼下情况应该如何解决了,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指责江绾,他没有资格。   江绾说的都是事实,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继续强行要求她喜欢他,那无异于继续自取其辱。   他甚至觉得,如今所有的掌控权都已不在他手里。   不是他能否要求江绾喜欢他,而是江绾是否会强硬地要离开他。   谢聿想不出更多,也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明路。   沉寂的屋中,沉重的气氛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到最后,能说出口,似乎也只有那一句不知是何情绪的重复话语。   “我不会与你和离……”   “江绾,我们不会和离。” 第42章   江绾说出和离一词并不似谢聿所以为的那样完全轻松随意。   若非别无它法,好端端的,她又怎会让自己的婚事落得一个和离的结局。   谢聿的要求无理,且没有依据。   没有的情意,如何能凭空生出。   但谢聿不讲道理的执意如此,像是刻意为难,又像是失去理智。   江绾脑子很乱,看着谢聿的目光变得复杂。   她不知道谢聿下一步还打算说什么,但她觉得谢聿应当先向她道歉。   为他不经允许背地里随意翻她的东西道歉。   可是谢聿是会向人道歉的人吗?   江绾不知道,她觉得自己直到如今也仍然不够了解谢聿。   谢聿的脾气很怪。   冷漠时能把人冻得发颤,热火时又像是要将人灼烧。   他待她少有温情,几乎从未与她谈过心里事。   她或是靠   猜,或是靠自己察觉。   总归能从他嘴里听到的,少之又少。   但他又好似待她不错,从未苛待过她。   这也如他自己最初所说,承诺江家的,该许给她的,都不会少。   可这也不能代表什么。   他可以接连数日不回家,期间连一封书信也没有。   想回来时,便令人毫无准备地看见他。   不想回来时,莫说见着他的身影,就连他的消息也打听不到分毫。   好在江绾自认自己是个脾气不错的人。   她理解谢聿的过往,包容他的古怪,因为他们是夫妻。   也正因她对他仅有夫妻责任,而并无男女感情,所以她才能够温和柔软地包容这一切。   否则,她该是怎样每日以泪洗面的难过。   谢聿想要的喜欢,就是这样的吗?   那他也太过分了。   “对不起。”   江绾一愣,脑海中思绪中断。   “抱歉。”   谢聿的嗓音很沉,带着无力的沙哑,好似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   江绾没有开口,只静静地看着他。   但谢聿没有与她对视,他的视线飘向一旁,无意识的落在江绾身后的橱柜上,又迅速的移开。   他心中恶劣地不觉歉意,却不敢将这份恶劣显露。   他道歉,是为他翻动了江绾的东西,也为别的很多事。   一一细数不出来,一句道歉也显得无足轻重。   谢聿也很无措。   他的情绪逐渐冷静下来,但被撕碎的自尊已无法缝补。   他想找回的不是那一点可笑的自尊。   他在想如何能让他与江绾的关系回到今日之前。   一切都被摆在明面上,他的自作多情,他的自欺欺人。   江绾甚至要与他和离。   其实冷静下来后,谢聿也自是想到,这桩婚事哪能容得江绾如此说和离便和离了。   谢国公府与江家的关联,江家上下正兴冲冲准备回门宴的热情。   还有更多。   江绾不会与他和离的。   她也无法与他和离。   这似乎是谢聿稳操胜券的底气。   可思及此,他却又只想得到仅此而已一词。   他不想要仅此而已。   他已是能够预想,在这之后,在所有事都被摆到明面上之后。   即使是做戏的温情,是他自以为的温情,都会变成冰冷淡漠的相敬如宾。   谢聿觉得自己不该是惧怕这样生活的人。   惧怕,本就已是一个令他十足陌生的词语了。   过往的数年,他独自一人,一直如此。   可被柔软的温暖包裹之后,他好像又变成了一个畏寒之人。   不舍离去,也不愿离去。   但江绾说得如此明白,如此果断。   她不喜欢他。   谢聿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没有人爱过他。   他也不会爱人。   他只能想,至少她还是他的妻子。   既然她说没打算一直把许令舟放在心里,那许令舟早晚会被她从心里扔掉。   他应该等。   等到那一日。   他所在乎的,不正是她心中另有所属。   至于她对他的情意……   “我向你道歉。”   谢聿缓缓抬眸,眸中神情也随之平静了下来。   相敬如宾吗?   这应该是他最擅长的事。   他没什么做不到的。   他也没必要因为如此一件事,再将自己置于更加不堪的处境。   谢聿接连的三声道歉,江绾眸中神情怎也是缓和了下来。   她静静地多看了谢聿两眼,才低声“嗯”了一声,转而又抬手关上了橱柜的抽屉。   啪嗒一声响——   谢聿绷着唇角,压下了唇边一句“为何还要留着”的质问。   正这时,屋外传来了声响。   有下人开口禀报:“大少爷,二小姐和世子爷都在屋中,还未出来呢。”   江绾脸色微变,下意识想迅速驱赶眼下或有沉寂的怪异氛围。   但谢聿反倒然比她收敛得还要快得多。   他淡声问:“我去开门了?”   “……嗯。”   谢聿转身朝房门走去。   江绾环视屋内。   掉落的信纸已是被她捡起来,存放信件的抽屉也已被她关上。   屋内一切如常,视线内,谢聿的背影也已不似方才的脆弱。   好像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甚至没有严重到他们剑拔弩张,气氛凝滞地提及到和离之事。   江绾回想间,谢聿已是打开了房门。   正在院中的江毅闻声看来,随即露了笑:“方才听爹说世子提前回来了,我正问你们呢。”   “嗯,事情办得顺利,便提前回来了。”   江毅扬着唇角意味深长地看了谢聿一眼,似是对他这般说法另有所想,但他也未再多说。   江绾从屋中走出来:“怎么了大哥,可有何事?”   “没什么,只是世子今日既是回来了,今夜你们应当是要宿在外宅了吧,我想着趁这会天色还早,便带你们一同过去,再顺道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也好提前办妥了。”   这话一出,江绾不自觉蹙了下眉。   方才谢聿提前回来一事令她颇为讶异,她便也没多想,先就匆匆赶回了屋中。   而后入屋,便发生了那样一番争执。   直到此时江绾才反应过来,谢聿提前回来,她便也要提前随他去外宅了。   这比原本预计的时间还要早了七日。   江绾面上神色只维持一瞬,就被她很快掩了下去。   但谢聿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自是一眼捕捉到了她的神情。   谢聿袖口下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若在以往,他或许都不会多想她短暂的一瞬蹙眉是因何缘由。   但此时,只是看过一眼,他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这几日他压缩时间,极力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了此番公务,又接连赶路,提早了近一半时间赶回襄州。   但结果,人家压根就不想他早点回来。   好一个相敬如宾。   就应当如江绾一样,对他的离开毫不在意,也并不期盼他的归来。   谢聿脸色一沉,没注意江绾欲要开口的意图,先一步道:“不必劳烦了,我手头还有事务,这几日她还是先住在江家吧。”   江绾一愣,到嘴边的话顿住。   江毅也讶异道:“方才不是说事情办得顺利,还未结束吗?”   “还有些收尾工作。”   谢聿脸上神情看不出多少异样,好似真如他所说,也并无别的缘由。   但江绾隐隐还是察觉几分不对。   其实她方才已是打算开口应下前去外宅一事。   这本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她自不会推拒。   至于那一瞬蹙眉,也只是下意识反应。   家里是待多久都待不够的地方,七日半月都无区别,但儿女长大哪有一直待在家中的道理。   可是谢聿让她留下了。   是因为方才的争执吗?   江绾抬眸,朝谢聿看去。   他正盯着她的目光来不及收回,猝不及防与她撞了个正着。   既是撞上了,谢聿便也不再移开眼,坦然地看着她,声色平稳道:“你再在江府住几日,待我忙完再来接你。”   江绾:“……”   江绾不知江毅听出什么来没有,总归她听着谢聿说着这样的话,却又从话语中品出另一番意味。   江毅自是没有。   还点点头道:“那世子这几日宿在何处,是要离开襄州,还是?”   “就宿在外宅,不劳江大人带路了,唤名侍从与我随行便可。”   江绾 :“……”   江毅:“好,我且先安排下去。”   “有劳了。”   江毅这头说完便先转身离开了院中。   院子不在封闭的屋内,庭院似乎并不会将氛围再笼罩回方才的压抑。   江绾和谢聿面面相觑。   谢聿薄唇翕动:“你觉得几日合适?”   “……什么?”   “你在江府,待至何时?”   不知为何,江绾突然在谢聿身上想到一个词。   粘人。   一个和谢聿好像毫不相干的词。   江绾静静地看了他片刻。   她未开口,谢聿便也沉默着,耐着性子,硬是要等到她的回答。   明明是谢聿自己说手头还有公务要忙,却反过来问她要待到何时。   但眼下江绾也已是瞧出,此话并无真实。   她原本并未打算继续留在江府,但谢聿既是将选择权交到她手上,她自也就此接下。   “三五日吧。”   谢聿咬着后槽牙,霎时绷紧了下颌。   他就那么一说,她竟真不同他一起走了。   江绾敛目,目光从谢聿脸上移开,又低声道:“你我且先各自冷静一下吧。”   谢聿手上紧握成拳,一句“已经冷静下来了”的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望什么。   期望自己在知晓了江绾压根就不喜欢他之后,还有可能见她主动谈及要与他一同去外宅,还是听她柔软着声色,主动勾住他的手指,说方才的事就这样过去了可好。   谢聿觉得有些胸闷。   可说出去的话,哪有再收回的道理。   他沉沉地“嗯”了一声,那头江毅也正唤了人回来了。   “世子,马车和人都准备好了,你打算何时过去?”   谢聿收回视线:“现在。”   江绾就这么看着谢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江毅的视线狐疑地在两人之间流转一瞬,暂且没再多问,便也先随谢聿一同离开了江绾的院中。   谢聿走后,江绾又在院中站了一会。   方才的事,自然没有让她一转头就在心里放下了。   谁人都不会喜欢这种争吵的感觉,而当两方都认为对方有过错之时,如此分开冷静一下,或许是会好一些的吧。   江绾垂眸,低低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屋中。   银心前来送茶点时,还不知方才屋中发生了什么。   她只按照原本要做的,照实禀报道:“今日奴婢收到了许公子托人送来的信,那会您不在屋中,奴婢便先将信放到抽屉里了,不巧竟见世子爷也在屋中,不过好在他似乎并未察觉任何,奴婢也随口将此事一笔带过了。”   江绾愣了愣,这才明白过来此事因何而起。   谢聿哪是没瞧见,他压根就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江绾自不会因此而责怪银心。   毕竟就算银心察觉了,她一个下人,面对谢聿又能有何扭转的余地,那些信也还是会被谢聿看了去。   江绾默了片刻,抬手挥退了银心。   她走至橱柜前,再一次打开了橱柜,这才发现里面的新的一封信件。   她打开来看,看过内容后,也才知谢聿为何那时会说那样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江绾打开了房门,银心还候在门前。   她见江绾出来,便压低声问:“世子妃,您可要同许公子回信?”   江绾:“你去带个口信吧,便说我近来不得闲,暂且不见了。”   *   夕阳西下,襄州的水面被映上斑斓色彩,波光粼粼,层次分明。   夜晚将至,裹着秋日的凉风,徐徐吹入各家各户热闹的饭桌上。   谢聿独自站在江府的外宅门前。   宅内的其余下人被他以不习惯伺候的缘由都退回了江府,此时偌大的庭院,仅有随他从京城一同而来的寥寥几人,看上去很是冷清。   倒也正如江绾所愿,这样的氛围的确很适合让人冷静。   不过是在门前静站片刻,谢聿就已是将今日在江绾闺房里爆发的情绪全数压了下去。   这样好像就能冷静下来了。   冷静之后,她是否就会前来外宅同他一起了。   再之后,是中秋,是回门宴。   然后,他们又将一同返回京城。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什么也没改变。   突然,谢聿瞳孔紧缩,蓦地绷紧了身子。   他想起了今日在江绾闺房看到的那封信。   是因许令舟寄来的信,他才发现了这一切,而那封信,是为邀约江绾见面。   江绾会去见他吗?   她当然会。   谢聿几乎没太多思考,心下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她喜欢他。   怎会不去见他?   不,她不会。   谢聿又在心下反驳自己。   她说过,她不会做有违自己身份之事,她要做好他的妻子,做好国公府的世子妃。   可在外看来,她只是与过往的字画先生见面,能算是有违身份之事吗?   谢聿心脏狂跳,刚冷静下来的情绪又再一次冲上头来。   他所有的笃定,所有的决心。   以及自认为不过是相敬如宾而已的简单之事,只需这一瞬思绪,就全数被推倒。   他应该相信,江绾是不会离开他的。   他们不会和离,她不会因为一个都未曾告白过的男子,而选择扔掉她已有的婚事。   可如果……   如今事情被揭露,她破罐破摔真向他道明心意了呢。   不,江绾说她要将他放下了,又怎会要向他表明即将过去的心意。   可是……   谢聿脑海中的思绪来来回回,脸上沉色晦暗不明。   所有的情绪归根结底,是他即使独自待在这里,也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的心情。   是清楚知晓江绾根本不喜欢他之后,便再无法笃定地揣测她任何的行为。   这种感觉很烦,烦得令他焦躁。   焦躁的源头还是因为她不喜欢他。   谢聿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因这种事而烦恼到睡不着。   这一夜,他几乎是彻夜未眠。   翌日一早,江府门前便出现了谢聿的身影。   江绾刚踏出府门,一抬眼,瞧见谢聿时,明显愣了一下。   但很快,她又收起怔色,迈步朝他走去:“世子来找我大哥?”   按照谢聿一贯的作风,不管他来此为何,大抵是会这样说的。   江绾昨日就参透了他其实并无公务可忙。   虽不知他眼下一大早就打破了自己说过的话来到江府门前是为何,但她仍是顺着他想说的,先行给了他台阶。   但谢聿直言道:“不,我来找你。”   “……有事吗?”   江绾看见谢聿皱了下眉,一副“难道没事不能找你”的模样。   也正因她的目光看向他,自也注意到他脸上明显的疲色,昨夜似是没睡好。   出了这样的事,能睡好就怪了。   江绾昨夜睡得也不踏实。   她心中思绪繁多,有关于许令舟的,也有关于谢聿的。   她辗转反侧至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了去。   若非今日有事,她也不会在这会早起外出。   “你要去何处?”   江绾思绪回神,讶异谢聿如此开门见山地问她。   她抿了抿唇,如实道:“明秀邀我去为她新开的酒楼剪彩,我此时正要前往。”   说罢,她又补充道:“明秀是我在襄州的好友。”   “嗯。”谢聿面不改色,自然而然道,“走吧。”   江绾一噎,没再多言谢聿怎要同她一起去。   想来他一大早出现在门前,就是打定主意没想藏自己昨日所说的还有公务要忙是假话,也定是要与她同往的。   不过一个酒楼的剪彩仪式,夫妻同往,自无不可的道理。   江绾命人唤来马车,两人便一前一后上了车。   如若没有昨日的事,如若谢聿当真是因公务才独自宿在了外宅。   这会江绾定是会问上一句,昨夜睡得可好,在外宅住着可还习惯。   但因种种明摆着的缘由,江绾抿着唇,什么也没说,任由马车内的沉默蔓延。   以往常有的安静沉默,落到此时,却是令谢聿浑身都不舒服。   他期望江绾能似以往一样,无论有情无情,总归会温柔地询问他两句。   但他也知晓她此时闭口不言的缘由。   他后悔那时的他,总是随意冷淡地将她的关怀回复了去。   如今却是想要,也不再有。   江绾好友的酒楼距江府不远,马车驶行没多会就到了地方。   明秀正亲自在门前张罗着,不少她的朋友都来为她道贺。   她一转头,一眼瞧见江绾,连忙兴冲冲地赶了过来。   随后,便见到了江绾身边沉着一张脸,气场有些凌厉的高大男子。   “小绾,这位……”   “我的丈夫。”江绾自然而然的介绍,身姿还顺势往谢聿身边挪动了些许。   谢聿眉心微动,脸上沉色顿时散了一半 。   但也仅是一半。   若是以往,他大抵眉梢都要跟着扬起,这会也只得本分地知晓,她不过是在同旁人介绍他的身份而已,没有别的任何意思。   明秀霎时反应过来:“原来是谢世子,见过世子。”   “不必多礼。”   明秀这头也忙碌着,同江绾打过招呼后,便命人将他们夫妻俩带往二楼专为江绾准备的雅间。   入了雅间,江绾落座桌前,谢聿便跟着她坐到了她身边。   酒楼内开张的热闹氛围被隔绝在外。   雅间里连下人都没留,仅有一名等待点菜的店小二候在一旁。   江绾垂眸翻看着店内的菜单,神情认真,心无旁骛。   但谢聿却一直在看她,唇边攒着想说的话,不知要在何时说出口,又要如何措辞。   江绾翻看之后,同一旁的店小二指了几道菜。   菜单被收走,她才转而对谢聿道:“酒楼新开,我也不知菜品味道如何,我按世子的口味点了几道菜,世子待会可尝尝是否合胃口。”   连她能清楚记得自己口味这一点,也无法被他拢进心里,认作是她在乎他的表现。   谢聿抿了抿唇,到嘴边的话自己就先咽了回去,只“嗯”了一声,以做回答。   这样的气氛好似很尴尬。   好像除了眼下两句,他们之间便不会再有交谈了。   但江绾没有多做停顿。   随着领完菜单离开屋中的店小二关上房门的声音。   江绾开口道:“我近来没打算去与许大哥见面,昨日他寄信来的邀约,我已回绝了。”   谢聿一愣,连眸光都颤了颤。   心下好似要因此而雀跃,但他又很快捕捉到“近来”一词。   果不其然,江绾很快又接着道:“有些事我还未想清楚,所以暂且不会见他。”   “想清楚之后呢?”   “想清楚之后,自也应当再见面与他说清楚。”江绾很坦诚,所言皆是心中所想。   “世子若愿意知晓,我也会坦白告诉世子。”   “我当然要知晓。”谢聿心头又堵上一股闷气。   他微沉着脸色问:“若我不知此事,你还会告诉我吗?”   江绾默了默,而后道:“应当会吧。”   其实江绾所谓的想清楚,只是需要想自己应当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许令舟。   许令舟突然道来的喜欢令她有一瞬猝不及防。   可随之到来的,是她原以为期盼多年的事,落在心头却也没激起什么水花。   江绾还不明如此是因何缘由。   但不必多想的是,无论许令舟喜欢她与否,无论她心中又是否当真将他放下,她都无法回应他的这份情感。   谢聿知晓与否,她都不会隐瞒她与许令舟的见面。   可谢聿听了,心里还是不舒坦。   明明有着可以有对她占有欲的身份,却又好像没有介怀此事的资格。   又回到了那个问题。   因为她不喜欢他。   像是一道刺人心神的响铃,从第一声响起后,每过一阵,就魔音贯耳般在他脑海中响起,提醒他这个他已是认清了的事实。   谢聿生涩地扯动了一下唇角:“我今日不是为打探你是否会去见他才来的。”   这话说得谢聿有些脸热。   不全是为此缘由,但他很难否认自己非常在意。   但江绾听完没什么反应,反倒道:“哦,不过待会明秀那边剪彩开始,我便要过去了,再之后也不得闲与世子同行,世子若有事要忙,可以自己先去。”   谢聿心口一紧,连眼皮都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江绾婉拒继续同行的意思已是表达得极其明显了。   他即使无事要忙,也只得硬是应下:“嗯,好。”   难怪她方才只按照他的口味点了菜。   她压根就没打算与他坐在这儿一同用膳。   雅间内就此安静了下来。   店小二还未上菜,江绾也还未要到离开的时候。   两人就这么静坐着。   倒颇有那般夫妻间相敬如宾的感觉。   直到门前传来动静。   谢聿神色微变。   门前守候的下人来报:“二小姐,该去剪彩了。”   “好,我这就去。”   江绾说着,倒也没急着立刻起身。   她只缓慢的一瞬,就叫谢聿霎时回神。   江绾明明都还没起身。   他就下意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江绾微怔了下,没有挣扎,只转头问:“怎么了,世子?”   “你……”谢聿动了动唇,声量在逐渐变低,“你觉得,我是何处没能做好?” 第43章   江绾怔然更甚,显然没料到谢聿会将这样的话问出口。   他在说什么不好?   昨日的不好,还是过往所有的不好。   江绾看着谢聿,对此的确认真地思索了一番。   但眼下并非细谈所有的好时候,她赶着要走,一时间也不知要往哪一方面说。   况且,好与不好,似乎也并非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能定论的。   若谢聿仍是在问昨日她无法答应对他有情一事。   那答案便更无关好与不好了。   江绾开口回答他:“没有,世子一切都好。”   谢聿蓦地瞪大眼。   这怎可能!   一切都好她能不喜欢他?!   他咬着牙,却是没将此言追问出口。   那无异于再在他脸上扇几个巴掌,让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偏偏江绾还一本正经地又重复道:“是真的,我真心如此所想。”   谢聿:“……”   他就此松了手,微微敛目,没再与江绾对视。   门前的下人又出声催促了一遍。   江绾道:“世子,那我就先过去了,你若忙完,便自己先回外宅吧。”   江绾离开了雅间。   雅间内顿时更静了。   江绾似乎连同她的下人也都一起带离了雅间外。   独留的钦羽见状,便躬着身轻手轻脚地走进了雅间内。   屋内的空气似乎都显得压抑。   钦羽都不必过多揣摩,就能察觉自家主子的低沉情绪。   从昨日开始,事情就已是不对劲了。   钦羽眼睁睁看着主子一路接连奔波赶回襄州,又见他独自一人脸色沉冷前去江府外宅。   今晨一大早就找来,这会又被独自落在这里了。   钦羽自是不知具体缘由,更也不敢多问。   他甚至有些后悔进雅间内候着,早知屋内是这般情况,他就该继续在门前站着的。   “钦羽。”   突然一道沉声,着实把钦羽吓了个激灵。   “是,世子爷,小的在。”   “过来,听着。”谢聿面无表情,说着这话时,像是平时有事务要吩咐的模样。   钦羽如是觉得,正迈步朝谢聿走去。   还未走近到跟前,谢聿便已先一步开口:“那位字画先生,是她过往的心上人。”   钦羽脚下步子一顿,霎时僵在原地。   他甚至因为太震惊,脑子里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什么字画先生,什   么她。   “要维系好这桩婚事,就不应拘泥于这等过往之事,你觉得呢?”   若是严正等人同在,谢聿或许是会透露自己此时心中所想,让他们给出一些建议和帮助。   即使那会使那几人目瞪口呆,也使他颜面扫地。   但眼下他们不在,他身边唯一信得过的便是钦羽。   不过这也正好。   相比严正等人,钦羽对江绾更为熟悉。   江绾与他不同,她对身边的下人大都温和亲近,就连他的侍从钦羽,也常得她照拂。   谢聿不止一次听见钦羽满心感慨地说着:“世子妃当真是极好的女子,世子爷得此婚事当真是太好了。”   当然,此话自是背着他说的。   谢聿从最初听得颇为不满,到后来权当没听见。   再到不知从何时起,再听此言,他唇角也会有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心下不知是欣喜还是得意。   只是如今,哪还能再得如此情绪。   最多只能是庆幸。   庆幸还好他有了这桩婚事。   庆幸还好江绾是他的妻子。   谢聿撇去思绪,在钦羽几近凝滞的面色下,再度开口:“所以,她会喜欢怎样的男子?”   钦羽后背冷汗直流。   他哪能想到谢聿冷着一张脸,要同他说的竟然是这样的话。   他都不知自己今日该算是走大运了,还是倒大霉了,竟会突然得知如此重大的消息。   更甚至,他的主子,他一向不可一世的世子爷,竟要向他寻求建议。   可这显然不是个好差事。   因为谢聿一来问出的问题,答案就显而易见。   但他不敢回答。   江绾喜欢怎样的男子。   世子爷自己不都说了吗。   世子妃喜欢的人是……   钦羽脸色一白,顿时低头捏住了微颤的手。   谢聿紧蹙着眉头看着钦羽这副鬼样子。   他想说什么?   想说许令舟?   那个即将被她从心里扔出去的人?   谢聿冷哼一声,换了个问法:“她会希望,我是怎样的丈夫。”   “这……”钦羽动了动唇,这个问题也并不比上一个问题好回答。   他只能转而试探着道:“世子爷若想知晓确切的答案,其实……可以直接问世子妃的。”   话音刚落。   谢聿一记冷眼射来。   钦羽当即闭了嘴,也不知自己这话有何不对。   谢聿凌厉的眼神持续片刻后。   他才移开眼,道:“问过了,她说我一切都好。”   钦羽:“……”   难怪呢。   其实在钦羽看来,江绾这回答并不敷衍,反倒已经是最真的真话了。   世子爷本就哪哪都好,长得好,身材好,家世好,能力好。   换了旁人哪能有他们家世子爷这般优秀。   可那仅是作为丈夫的人选。   若要论喜欢……   那么问题又回到了前面同样的问题上。   不也还是得问世子妃喜欢怎样的男子吗。   可世子妃喜欢的男子,不是已经有了答案吗。   钦羽为难道:“可是世子爷,小的认为,若小的前去询问世子妃,得到的也大抵是与您同样的回答吧。”   江绾又不傻,难不成还不能不知他莫名询问这等问题,都是世子爷的意思吗。   “所以你就不会去问她身边的人?”   “……啊,您是说,问世子妃身边的下人吗?”   谢聿微动双唇,正要接着开口。   雅间门前传来店小二的声音。   店小二前来上菜,谢聿这便止了声。   几道热腾腾的菜端上桌来。   一眼看去,的确都是按照谢聿的口味来点的。   甚至有一道红烧鱼。   谢聿不常吃鱼,甚至不喜欢吃鱼。   但唯独红烧鱼,他莫名能吃得惯那味道。   可红烧鱼于他平日的口味而言,既是他不喜的鱼,又不是他所喜的清淡口味。   但江绾记住了。   谢聿有些想不起自己与江绾同桌用膳时何时上过红烧鱼这道菜。   她是何时发现的,还是向旁人询问的。   谢聿觉得自己或许是又要自作多情了。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只江绾惦记着他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足以令他心尖悦动。   他应该不是在她心里完全没有存在的吧。   “……世子爷,那您觉得小的应当从谁问起呢?”   谢聿脸上柔色敛去,冷冷地看了钦羽一眼:“要不我给你列个名单,你挨个儿一一去问?”   “……啊?不不不,小的明白了,小的会自行斟酌的。”   *   这份差事于钦羽而言当真是太过难办了。   且不说这等问题怎也不便莫名问出,更何况如今他随谢聿来了江府外宅,外宅里一个江府的下人都没有,他若要找人打探,还得去到江府。   谢聿都不曾前去的地方,他一个小小侍从莫名前去,岂不怪异。   “钦羽?”   一声呼唤,惊得钦羽霎时僵直了背脊。   他蓦地站住脚,生硬地转过头去。   原来是银心。   “银心,是你啊,吓我一跳。”   “什么吓你一跳,你怎来了,世子爷也来江府了吗?”   此时正是钦羽接下这份差事的第二日。   前一日谢聿独自在酒楼用过膳后,便回了江府外宅。   直到今晨,谢聿未曾外出,就坐在宅中书房内,只一双沉淡的眸子静静看着他。   钦羽到这哪能还瞧不懂主子的心思。   交代他的事,现在立刻马上就得去办,一刻都不得拖延。   于是乎,钦羽只得硬着头皮单独来了江府。   他正愁不知怎么不惊动江绾,就能先寻到她身边的下人。   银心自己就找上门来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世子爷没来,我今日自个儿来的。”   “你怎么自己……”   “银心,先别问那么多,我有些事想向你打听,你现在方便吗?”   银心狐疑地上下打量钦羽片刻:“你要打听什么?”   钦羽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拽着银心就往小道旁隐蔽的灌木丛去。   “是这样的,咱俩都伺候主子左右,也自是都盼着咱们主子好,今日我来,是想问问你,你觉着世子妃与世子爷可是相配?”   银心闻言,顿时更警惕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我拉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让我同你一起在背后妄议主子?”   “不是不是。”钦羽连连摆手,“怎会是妄议,只是盼着主子们好而已,好银心,你就同我说说吧,你跟在世子妃身边这么多年,可知世子妃心中对丈夫有怎样的期盼吗?”   银心:“……”   饶是钦羽一脸真诚,银心还是觉得他好生古怪。   且不说他莫名前来直接就问这等问题。   就算是她愿意告诉他,她也并不知晓答案。   江绾不过才是个将满十八岁的年轻少女,谢聿便是她的第一任丈夫。   在此之前,谁人能知自己未来丈夫是怎么样的。   若要说期盼……   世子妃心善,自也希望自己的丈夫正直善良,世子妃性格好,那也不当希望丈夫是个脾气火爆一点就炸的炮仗,世子妃细心体贴,那也希望丈夫能回以同样的温情,怎也不能冷淡漠然。   最重要的是,世子妃恋家,最好能是襄州人士,出嫁后夫家与娘家只隔一条街,想何时回家,不过几步路的事情。   可这些话,银心哪敢说。   说出来就无异于在说,是个和世子爷截然相反之人。   眼看银心不说话,钦羽更急了,连忙又追问:“银心,你就告诉我吧。”   银心蹙着眉头看着钦羽,半晌后终是开了口。   ……   “世子妃貌美,自希望自己的丈夫也是俊朗夺目,世子妃多才,丈夫也要有足够出众的才能与之匹配,世子妃高贵,自也希望丈夫同样家世优越门当户对,世子妃纤   瘦,便希望丈夫能够高大强壮,让人心安让人有安全感,世子妃柔弱,所以……”   “够了。”谢聿面若寒霜,忍无可忍地出声打断了钦羽。   “你就去问了这些?”   钦羽:“……是、是啊,世子妃身边的丫鬟是这样和小的说的。”   谢聿眉心突突直跳。   这都什么和什么!   莫不是当他没脑子!   若江绾想要的真是这等肤浅的表面,那她至于与他相处大半年时间还对他毫无情意吗!   还有这些荒谬的描述。   无异于又在向谢聿陈述,即使他拥有这些看似华丽的外表,却仍是没能走进江绾的心。   江绾若心中如此作想,又怎会对许令舟……   谢聿拳头一紧,面色沉得骇人。   “世、世子爷,那、那小的,再、再去问问别人?”   “闭嘴。”谢聿压着心头恼怒,“不必问了。”   谢聿觉得自己甚是可笑。   暗自打探这种再令他挫败之事,还不若老老实实与人相敬如宾。   ……   而另一头,江绾颇为诧异:“你这样同他说了?”   银心连连点头:“是啊,奴婢照着世子爷说的,应当不会出错吧。”   江绾:“……”   她好笑又无奈。   她很意外谢聿在莫名向她问出那样的话后,竟还让钦羽再来询问。   她不知谢聿究竟想知晓怎样的答案,但自然不会是银心所说的这些。   银心倒也真敢说,这般说了去,能叫人相信才怪了。   不过银心一心向着江绾,她又道:“钦羽临走前还想让我将此事对您保密呢,可奴婢怎会将这些事瞒着您,定是会一字不漏全部告诉您的。”   江绾闻言,这下倒是当真笑出声了。   她笑着打趣道:“那你便不怕世子事后怪罪于你?”   银心一听,原本还在为主子示忠的得意之色霎时僵住了。   “世、世子爷,世子爷会怪罪奴婢吗?奴婢、奴婢……”   江绾更觉好笑了。   都大半年时间了,银心还是这么害怕谢聿。   不忍再看银心慌神,她很快道:“好了,别担心,我随口说说罢了,他应当不会的。”   银心的慌乱卸下些许。   她看了看江绾,又有担忧浮上心头:“世子妃,您与世子爷近来又闹矛盾了吗?”   又?   江绾神色微顿,回想起与谢聿成婚以来的一些过往。   她性子温和,不爱与人计较,从小到大都未曾与人红过脸,闹过太大的争执。   如今她与谢聿成婚才不过半年时间,竟叫身边的丫鬟都用上了“又”这个字眼。   江绾无法否认,她好像的确已与谢聿有过好几次争执或冷战了。   一次是为他腿上的伤,一次是为她想回襄州。   好像还有些别的讲述不清的事,再到如今这事。   件件细数来,有大有小,有严重有微不足道。   江绾想起这些,会觉得有些奇妙。   这便是夫妻吗?   不同于与别人关系,是独一份的存在,令她在其中也生出原本少有的表现。   这对于江绾而言,已经足够证明她的确有对这桩婚事上心,有在认真对待这段夫妻关系了。   至于谢聿向她要求的情意。   江绾又认真想了想。   归根结底,人都各有喜好,但谢聿并非她的喜好。   初见他,她便觉得他眉眼凌厉,棱角分明,是好看,却并非她喜欢的。   后相处,谢聿寡言,脾性古怪,是江绾可有耐心包容,却并不会为之倾心的存在。   如若谢聿不要向她强求这些她对他没有的情感,他们应当也能正常地相处良好的吧。   可是谢聿不愿如此。   江绾微微叹息一瞬,低声承认道:“是矛盾,是我暂且还不知要如何处理的矛盾。”   *   七日了。   谢聿独自住在江府外宅已经过去七日了。   那日江绾说,要再在江府待个三五日。   如今三日也过了,五日也过了,就连他原本预计回襄州的第七日也要过了。   天色渐暗,江府外宅门前的道路上并无任何马车经过。   此处本就僻静,待到这会连过往的行人都许久看不见一个。   谢聿第三日的时候便又去了江府。   但他并没能见到江绾,只得到她前脚刚走的消息。   第五日谢聿也去了,提早了时辰,见到了又要出行的江绾。   江绾甚至不得闲与他多说几句,只道今日友人相约,她快要来不及了,便匆匆离去了。   第七日,谢聿便不再前去江府。   他觉得自己像个等不到妻子回家的怨夫,实在有失颜面。   可到了黄昏之时,他还是没忍住,派了人前去江府询问,得到了江绾今日也不会来外宅住的消息。   事出有因,并非刻意,就如他以往突有公务需得忙碌时一样。   但谢聿心里闷着上不去下不来的失落难以言喻。   他在想,以往他忙碌在外时,江绾也是这样一直等着他回家的吗?   如果是以前,他自然毫无怀疑地确信江绾当然会有这样的情绪。   可如今,他却只能被迫认清现实。   或许没有吧。   毕竟江绾不喜欢他。   可是谢聿也是如今才初次体会到等待的寂寥。   期盼不得回应,等待不知尽头。   他又想,还好江绾此前没有这样的情绪。   这样的感觉,每过分毫都令人觉得煎熬。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谢聿几乎是天不亮就从榻上起了身。   “收拾些随身之物,仅你跟着我便可。”谢聿走到门前吩咐钦羽。   钦羽不明所以,但自不会多问。   他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东西,便随谢聿一同离开了江府外宅。   钦羽以为谢聿这是又要去江府了,但没曾想他走的却是另一个方向。   直到他随谢聿来到城西码头。   钦羽讶异:“世子爷,我们这是要回京城吗?”   谢聿冷淡地斜了他一眼:“去客栈开间客房,要那时世子妃待过的那间。”   钦羽愣了愣,很快明白了什么,连忙动身去了码头旁的来方客栈。   谢聿站在城西码头,看着码头旁的街道,他想起此前带江绾去参加画舫宴时,江绾说千泉湖边的那条街与城西码头前的这条街道相似。   不过此时再看,谢聿也仍觉没多大相同之处。   江河旁与湖水旁怎能是一样的。   近来天气不算太好,去年他差不多也是这时候来的襄州,而后便遇上了大雨,还阻碍了水路。   不过眼下并无雨水,码头前热闹一片。   有商贩在吆喝着,有船夫在四处拉客。   谢聿视线扫去,并未见到贩卖茶叶的摊位。   后来他命人前去打探过。   那种名为云青毛尖的茶叶不过是一个小地方的普通茶叶,甚至他当时买下的价钱也算是被商贩狠宰了一笔,压根不值那个价。   如今想再重买一次,大抵也只有当真去到那个产茶叶的地方,否则外面实在少有。   不过谢聿这次前去西江办事,倒是为江绾挑选了一种他尝过后觉得她或许会喜欢的茶叶。   谢聿原是想,以此作为由头,他便能再问一次,他此前问她要的香囊是否做好了。   但如今看来,他不仅不得机会询问,就算问了,大抵也得不到他想要的。   谢聿初尝情事的苦涩,他不想如此怨念,却又想到哪哪都觉得落寞。   这时,钦羽已经办好吩咐的事折返了回来。   “世子爷,客房备好了,现在就能进去。”   谢聿微微颔首,收了思绪迈步朝来方客栈走了去。   那时因着气候原因,他暂不得行水路回京,便耽搁在了这里。   为图清净,他包下了整个客栈,却又因交接与江家关联的事务,真正宿在此处的时候少之又少。   谢聿踏上通往二楼的台阶。   江   绾那时便是被钦羽带到了走廊尽头的那间客房。   谢聿走进客房,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内里摆设与去年来时并无变化。   客房的窗户大敞,有秋日的凉风吹来,带着几分萧瑟,显得屋子里冷冷清清的。   他本就只带了钦羽一人随行,空荡的屋子里又怎会不冷清。   谢聿想到,那时江绾也是仅带着一名丫鬟。   她在这间屋子里待了一整日,直到夜深才离开。   她那时,在屋中做什么呢?   总归不是为了等他。   谢聿已是认清了这个事实。   但仅是喝茶,就真能闲得住,待那么久吗?   她或许带了她爱看的话本子吧。   想到这,谢聿不禁微蹙了下眉。   她该不会还未嫁人,就已经开始看那等死了丈夫的话本了吧。   但他很快又舒展了眉心。   他也到此时才发现,过去许久的往事,他自以为不在意,竟是件件都记得清晰。   客房内传来咕噜噜的水沸声。   茶香飘散,正是谢聿此番在西江购入的茶叶。   今日也专让钦羽带上,在此沏茶。   钦羽躬身替谢聿桌上的茶盏斟满茶。   谢聿便也迈步走去,坐到了窗边。   他抬手执起茶盏饮茶,视线随意一扫,忽的从身侧窗户看到了窗外的草屋。   谢聿定睛看去。   那是他初见江绾的地方。   那日江绾就是站在这间草屋门前,她的丫鬟替她撑着伞,她们站的位置距来方客栈不过一条街道的距离。   谢聿没曾想这间屋子竟是正好正对这间草屋,能完全清晰地看见草屋全貌。   他的视线落在草屋门前的屋檐下,便有些移不开眼了。   他甚至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完全走到了窗户前。   初见的地方,再见也仍能勾起当时的回忆。   惊鸿一瞥,他没曾想江绾从此后走进他的生活,也走进了他心里。   这时他又不觉得在这间屋子里待上一整日是什么难熬的日子了。   或许这就是喜欢。   因为喜欢她,所以只是看着与她初见的地方,也能让原本难熬的等待变得让人稍微缓和些。   谢聿就这么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   直到那间小屋忽的房门微动。   谢聿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既是屋宅,自会有人居住。   他这样直勾勾地盯着看被人撞见了大抵会觉得奇怪。   他正欲移开目光。   突然。   宅门打开。   许令舟一身白衣,神情温淡,从草屋内走了出来。   谢聿瞳孔紧缩,背脊攀上一股彻骨的凉意。   这一刻,有什么他不想知晓,却又无比清楚的意识冲上脑海。   因为喜欢,所以只是看着一间茅草屋也能待上一整日。   喜欢……   是因为喜欢……   谢聿捏紧的拳头在袖口下隐隐发颤。   眸底骤生寒意,眼眶却热得灼人。   谢聿从未如此时这般厌恶感同身受一词。   此时,他站在客房的窗户前,看着对街的草屋,眼里看到的是他心中的江绾。   那时的江绾,如他此时一样,看着窗外的草屋。   可她看的,是她心中的另一人。 第44章   谢聿遍体生寒,怎也没想到,已是足够令他心碎之事,还能再生重创。   他站在原地,脚下生了根似的挪不开脚步。   眼前情景明明已是确定许令舟并非造访此处,而是当真居住在此,他却仍然没有移开视线,只紧紧盯着那道身影。   突然,许令舟毫无征兆地抬眼。   两人霎时对上了视线。   许令舟微怔了一下,眸底生出些许复杂不明的神情。   而后,他缓缓抬手作揖,算是向谢聿行去问候。   谢聿冷眼睨视,敌意尽显,毫无风度地转身离开了窗前。   雅间内静谧一片,窗台外是何情况已不得而知。   谢聿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是为他前一刻在此撞破的又一真相。   可他明明来此是为了缓解不见江绾的煎熬,岂料更让人心堵了。   也是为自己全然控制不住情绪外露。   连对许令舟那等小角色也能失了仪态。   小角色吗?   谢聿脸更黑了。   在江绾眼里,许令舟才不是什么小角色!   他才是。   钦羽:“……”   他方才顺着谢聿看出去的方向也瞥了一眼。   现在更不敢呼吸了。   怎么会是这样,老天爷,谁来救救他……   “钦羽。”   “……啊?是,世子爷,小的在。”   “斟茶。”   “啊……哦,是。”   *   这些日子江绾并非是在逃避和刻意冷落谢聿,她是当真好生忙碌,连她自己都烦闷不堪。   落在以往,她一年到头也不会有这么多宴席需得参加。   也更无接连递到府上的帖子邀约她这那。   她近来的忙碌大多归结于她离开了襄州大半年,和如今她不同以往的谢国公府世子妃的身份。   莫说谢聿或许会不满于她失约一事,她自己也烦闷这些日子几乎不得机会好好待在家中。   直至今日,终是清闲了下来,可不巧天气不佳,阴云沉沉。   江绾难得偷懒多睡了会,起身时,便听见了院子里的吵嚷声。   银心入屋,向江绾禀报是江黎找来了院中。   江绾很快梳洗收整,推开房门走出来时,江黎正在她院中池塘边喂鱼。   “阿姐。”江黎闻声转头,一边唤着她,一边放下了手中鱼食朝她走来。   “怎一大早就过来了?”   “什么一大早,这会时辰不早了,已经巳时过半了。”   江绾一愣,她方才并未询问时辰,还想着此时顶多不过才辰时,没曾想都巳时过半了。   “这么晚了……”   看来她这些日子真是累坏了,难得一日清闲就睡过了头。   江绾:“所以你来干什么?”   江黎想起正事:“是为中秋节的准备事宜,因着按照惯例,家中每人都会得一礼物以贺中秋,我列好清单,准备好了爹和大哥,弟弟妹妹还有一些下人们的,但几位姨娘实在令我头疼,若没能选到她们心尖上,只怕是又不得安宁了,所以便来请教你嘛,你总能哄得她们开心。”   江绾诧异地挑了挑眉:“这事是谁交由你办的?”   “……二娘啊,以往不都是二娘在办此事。”   “是你硬找二娘要来的事儿吧。”   江黎一噎,但很快又挺直胸膛:“要来的又如何,如今我已年过十六,又不是小孩了,家中大小事自也可以帮扶着做,况且我中秋之后不就要与你一同进京了,若是这点小事儿我都办不好,还谈何朝堂事务。”   江绾闻言哭笑不得。   他可不就是没能办得好吗,否则怎会找到她这儿来。   这事本也一向都是二夫人在操持。   不过江绾自也不会吝啬教授江黎。   她接过江黎递来的清单扫视了一遍,而后微蹙了下黛眉:“不还有世子的礼物未曾挑选,你怎不说?”   江黎别过眼去,心虚地摸了摸鼻头,语气含糊道:“这不是正在问你吗,你就一并添上不就成了。”   江绾默了默,举着清单扇了一下江黎的肩膀:“你是故意的,你究竟为何对世子如此有成见,你们才不过见过一次。”   “什么成见,我哪有成见,我只是一心向着你,你既是不喜欢他,那我也不要喜欢他。”   江绾更好笑了:“这是什么歪理,我的不喜欢与你的不喜欢能相提并论吗?”   别说不喜欢不能相提并论。   就是喜欢也不能啊。   江绾:“你这都称得上是讨厌了,我可不讨厌世子。”   “你把他一个人丢在外宅避而不见,不是讨厌他是什么?”江黎想了想,又问,“阿姐,你   难道是在暗自打算要与谢世子和离了?”   江绾霎时有一瞬被说中真相的心虚。   但这真相的由头可与事实大有不符。   江绾抬手又往江黎肩膀上扇了一下:“别胡说,我是因近来几日实在太忙才没能去外宅,我也不讨厌世子,更没打算要与他和离。”   江黎所言全数被否定,他竟也没任何泄气。   “……哦,不离就不离。”   江黎话语顿了一下,转而又问:“阿姐,那你会逐渐喜欢上谢世子吗?”   江绾:“……”   他今日这是哪根筋搭错了,究竟是来求助的,还是来胡言乱语的。   江绾不想搭理他。   江黎却还有一肚子话要说似的,紧接着又道:“如果朝夕相处都不能让你喜欢上他,我看他也没什么厉害的,哪值得旁人将他吹捧至那般高位。”   “谁吹捧他了?”江绾似是抓住了可疑点。   江黎脸色一僵,顿时止了声。   江绾狐疑地看着他:“为何不回答,方才不是还振振有词?”   江黎:“……”   “哦对了,上次我问你的话你也还未回答我,你可是有喜欢的姑娘了,她……”   “阿姐!不是说帮我看清单吗,此番中秋究竟要给姨娘们准备什么礼物,对,还有谢世子,你的丈夫,你看着办,可好?”   实在古怪。   江绾盯着他又审视了半晌,直至江黎耳根都被她看红了,她才移开眼:“行了,余下的我帮你办,你走吧,别在这儿待着了。”   江黎如释重负,一刻也不迟疑,点着头就转身:“好,那我先走了。”   江黎一溜烟跑没了影,江绾看着空荡荡的院门无奈地笑了笑。   待她缓过一瞬心绪后,便重新垂眸看向了手中清单。   如今只差三位夫人们的礼物,以及谢聿的。   仅此今日白日应当就能办好。   江绾思索过后,便吩咐了银心备马车。   银心提醒:“世子妃,天色看着不佳,恐会下雨,奴婢先去多取些伞备上。”   “好,去吧。”   一切准备妥当后,江绾动身离了府,着手开始办手头的事。   为几位夫人们的礼物并不难挑选,江黎无从下手只是因着他本为男子,又是个半大的小子,向来都只有被夫人们逗弄得面红耳赤毫无招架之力的地步,但江绾则不同。   江绾因着心中有数,很快走过几个地方就将为三位夫人准备的礼物备齐了。   最后只剩谢聿。   江绾命马车驶向了民安堂。   银心疑惑询问:“世子妃打算为世子爷准备的中秋礼物是药草?”   这好像很贴心,但又实在叫人惊喜不起来。   难不成生了矛盾,就要苛待世子爷至此。   江绾闻言轻笑了一声:“不是的,他的中秋礼物我另有准备,去民生堂取药是为别的事。”   其实早就应当送给他了。   是谢聿此前就问她要过不止一次的香囊。   但江绾因着拖延,实在没能完成。   如今时隔这么久,才终是到了收尾之时,想来中秋之时怎也是能够完工了。   此番回襄州前,江绾没想过他们会因此而面临一件波及他们夫妻关系的事情发生。   但也正是因着此事的发生,她才开始对这桩婚事有了更多的思考。   她不知晓往后的日子会如何,但谁人会不希望日子越过越好。   她亦如此。   江绾到了民生堂便径直去了药房,她向大夫递出提前写好的药房,一一取了药。   “去大哥府上。”   “世子妃是要去看大少夫人吗?”   “嗯,为她开了些安胎药,顺道同她谈谈天。”   马车启程,又一路往江毅的府邸而去。   此时正是午膳时间。   单宁秋讶异来迎:“你怎也不派人提前来告知一声。”   “算是临时想起吧,便也没来得及派人先过来了。”   “临时?”单宁秋笑了笑,转而问,“那你原本是打算去何处?”   江绾避而未答,自顾自地动筷开始用膳。   用过膳后,两人一同在偏厅坐了下来。   “你今日可是终于闲下来了,前几日我还问过毅郎,何时得闲唤你来陪陪我,他说近来你怕是都不得闲。”   “是啊,可把我忙坏了,不然我不也不会这么多日都不来看你的。”江绾问,“这些日子身子可舒坦些了,孩子没再多折腾你吧?”   “本也算不上折腾,且这几日胃口也好起来了。”   “嗯,看你脸色不错,方才吃得也好,我也就放心了,不过我今日带给你的安胎药可得按时喝着,别亏了身子。”   单宁秋如今怀有身孕,江府上下都对她关怀有加。   除了欣喜孩子的到来,自也担心她本就不怎好的身子会因生育而亏损。   除了江绾今日前来送安胎药,别的人前前后后送的各类补品也是接连不断。   单宁秋真是哭笑不得,又不好辜负大家的心意,只得温声应下:“好,我一定。”   江绾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伸手抚上了单宁秋隆起的小腹。   上次抚摸过孕有小婴儿的腹部后她便觉得很是奇妙,如今再触也仍是如此觉得。   单宁秋放松身子,任由江绾感受。   她轻声道:“我想,绾绾应当会是个非常温柔的母亲,往后你的小孩也会如你身边的所有人一样喜欢你。”   “是吗?”江绾迟疑地抬起另一手抚了抚自己平坦的小腹,“可我还根本不知要如何做一名母亲。”   莫说是母亲的身份,就连要做好一名妻子,她也仍然有许多不知如何做好的地方。   单宁秋:“不过说来,你与谢世子也已成婚大半年时间了,你们……”   她话语微顿了一下,引得江绾抬头看她。   单宁秋有些许不自然,但又很快消散。   她知或许除了自己,再无旁人会与江绾谈及这些事。   她是她的好友,也是长嫂,自当担起此事。   “你与世子大抵多久一次?”   “一次什么?”   单宁秋:“行房事。”   江绾一惊,霎时脸颊热烫。   她怔着眸子,感觉到热意一路从脸颊蔓延至耳后。   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才支支吾吾道:“一次……一次……不到半炷香,一炷香,好像也有……半个时辰吧……”   单宁秋一愣,随即“噗嗤”笑了出来。   “不到半炷香?为何不到半炷香?”   江绾脸上更烫了,她何曾与人说过这等私密之事。   且单宁秋问她为何,她又不是谢聿,她怎会知为何。   她总不能告诉单宁秋是因为她受不住了,所以掐了谢聿的腰,以至于谢聿也……受不住了。   单宁秋看着自己把人说得面红耳赤的,笑过一阵后,还是强行正色了起来:“我是问,平日多久时日会行房事。”   “……哦。”原来是问这个。   江绾好生尴尬,敛下眉目,声色更轻:“世子常会因公务在外许久,此事说不大准。”   其实也没什么准不准的,只是江绾遭了方才那么一回误会,这下是怎也不好意思说她与谢聿在榻上的那些……   说不定别的夫妻不似他们那般,频繁之时每日都……   单宁秋倒未察觉异样,反而是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既是这样,那你肚子暂且还没反应也是情理之中,不过不必担心,或许再过不久就能有好消息了。”   “我也没有想……”江绾低声嘀咕着,后面的话语几乎在唇边消散不见。   她理性地知晓,如今并非她与谢聿孕育孩子的好时候。   他们之间发生的意外本就令夫妻关系生了隔阂。   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诞生的。   曾有过那样过往的谢聿,应该也不想吧。   这个话题没有再继续下去。   江绾又和单宁秋聊了些别的后,才起身告辞离去。   眼下时辰还早,但天色却已是阴沉了下来。   看来是当真要下雨了。   襄州的雨季也将到来。   银心询问:“世子妃,我们是回江府吗?”   江绾摇头:“不,去外宅。”   约定好的几日前就应当去了,只是因突然的忙碌才不得不拖延至此。   江绾今日本也打算要开始住进外宅了,更莫说眼下到来雨季。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朝江府外宅驶去。   直至抵达府邸,门前一片寂寥,几乎没什   么声响。   江绾探头朝外看了看,问:“怎没人守在门前?”   银心:“之前便听其他人说,世子爷来的头一日便让外宅的其余下人回了江府,如今外宅没留几人。”   江绾不禁皱了下眉,这便撑着银心的搀扶下了马车。   待到她走进外宅,这才发现,不仅是因着谢聿没留多少人在外宅,眼下连他自己也不在外宅。   “世子去何处了?”   “这……小的们不知,世子今日临走前未告知小的们。”   江绾默了默,一时间情绪不明。   直至她开口:“嗯,我知晓了,都退下吧。”   江绾说着,似是转身就要走。   引得前来禀报的这名下人登时脸色一变,都顾不得失礼,连忙匆忙道:“世子妃,小的这就去告知世子爷您过来了,这就去,您别走,小的这就去!”   江绾一愣,其实她不是打算走。   但见此状,她又道:“不是说不知世子去了何处吗,那你要上何处告知他?”   “这……”   突然有水滴落下,在青石地上晕开一团渐深的印记。   随后是更多的雨水落下。   一旁另一名侍从眼眸一亮,忙道:“世子妃,下雨了,雨天路滑,您就别走了,小的们这就去寻世子爷,定能寻到的。”   这一路跟随谢聿身边的下人谁人不知,这些日子世子爷独自宿在江府外宅,看似清闲,实则每日都在苦等世子妃。   院门前站过,厅堂内等过。   找去了江府,也停留在院中。   总归,不必谢聿言明,下人们自是都明了情况的。   眼下江绾终是来了外宅,若是叫谢聿回来知晓他们没能留住她,人来了又走了,只怕定是要遭不得了的责罚的。   江绾抬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色,舒展没多会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她这便也不与下人们闲谈了,只道:“我没打算走,下雨了,快去寻世子吧。”   侍从领命,迅速转身离去。   江绾入了厅堂,坐下后便交代银心将今日的晚膳吩咐下去。   宅院到底是没几个下人,银心一走,再加之又有几人外出前去寻找谢聿了,整个院中除了听见滴滴答答落下的雨滴声,便再无别的声响了。   雨水带来秋日的凉意。   江绾侧着头看向淌着水的窗台。   她放空思绪,什么也没想,就这么一直看着逐渐密集的雨滴,不知坐了多久。   院外传来声响时,江绾刚回神不久。   交错急促的脚步声听起来让人有些紧张,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令江绾当即站起来朝着门前走去。   她刚走到门槛处,一抬眼,便在院门前瞧见了一身狼狈的谢聿。   江绾一怔,又上前两步,但还是止步在了屋檐下。   院中下着雨,雨水在地面激起水洼。   谢聿没有停顿,大步朝她走来,缎面黑靴早就被泥水沾污,此时更是毫无顾及,步步踏起水花溅射。   谢聿身上也多有湿泞,连平日一直一丝不苟的发髻此时也稍显凌乱,几缕发丝沾湿后失去了顺直。   但偏偏他脸上神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冷淡,好似寻常归家时一般,绝无路途淋雨或是紧急赶路的可能。   谢聿来到江绾跟前站定,目光直直地看着她:“你何时来的?”   江绾分辨不出此时天色是何时辰,只道:“没多久前。”   谢聿动了动唇,许多话想说,此时落到唇边又陷入斟酌中,唯恐说出口的话有何不妥。   但不待谢聿踌躇措辞,江绾已垂眸朝他膝盖处看了去:“腿上伤势可有疼痛?”   谢聿稍有回神,但身体上的麻木令他哪能感受那点陈年旧伤带来的感触。   他没回答,终是把唇边的话道出:“你这便同我住外宅了,对吗?”   江绾心思也不在他的问题上。   若非此时还站在门前,她倒是想先撩起谢聿的裤腿看看。   本就是雨季,阴天好几日了,今日雨水终是落下,谢聿又这么不知为何淋了雨。   “先进屋吧。”江绾说着,动身往屋里去。   但只走了几步,又见谢聿沾湿的裤腿在地面拖出一条水迹。   江绾脚步一顿,又改口:“世子还是先去沐浴吧。”   “我并未淋雨。”   谢聿的确不知自己身上竟沾湿了这么多处,自也更不知自己此时看上去有多狼狈。   但他的确没有淋雨,一路上撑了伞,但因赶路太急,一把油纸伞又怎能完全遮挡疾驰中的风雨。   江绾却是执意道:“你衣衫都湿了,还是应当先行沐浴更衣,头发也当洗净,莫要染了风寒才是。”   说罢,江绾又垂眸往他左腿膝盖看:“还有你的腿伤,当真没事吗?”   谢聿滚了滚喉结,心跳不由自主地随她明显关怀的话语加速。   “我今日去了一趟民生堂,按照上次你在京中所用的药方备了些药材,你若腿上不适,待会你沐浴后我命人将药材准备一下,你敷上缓和一下。”   江绾温和的嗓音一如既往。   好似他们这些日子都不曾分开,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隔阂。   更甚至她此时全然为他着想,关怀他的身体,关怀他的伤势。   谢聿有些口干舌燥,再次滚了下喉结,这才应声:“嗯,那我先去沐浴。”   湢室内很快备上了热水。   谢聿没让人留下伺候,独自走入屏风后。   他脱下衣衫后,看着被雨水沾了不少水迹和泥泞的外衫,今日在来方客栈与许令舟对上视线的不适感没由来的又浮上心头。   许令舟明显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从外到内,无一相似。   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他与江绾心中所喜毫不相干。   谢聿无法去细想,江绾究竟是喜欢许令舟哪一点。   可若不想,他便也不能知晓她究竟是不喜欢他哪一点。   江绾终于来了外宅,此时就在厅堂。   她方才似乎还未回答他是否就要住下不走了。   但他不免要心花怒放地认为,是因她满心心思都落在他被雨淋得狼狈的模样上,和或许会因阴雨天而伤痛的腿伤上。   谢聿垂眸看向了自己伤疤盘踞的左腿。   老旧的伤疤稍有狰狞,但安分得毫无存在感,没有任何疼痛,也并未因一点小雨就红肿。   “钦羽。”   “是,世子爷,小的在。”钦羽就候在门前,应答的声音隔着湢室的房门清晰传入。   谢聿沉默片刻,并无旁人的湢室内,他仍旧摆出一副面色坦然,理直气壮的样子,好似在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提前练习。   片刻后,谢聿淡声道:“水太烫了,抬一桶冷水进来。”   “是,世子爷。”   ……   江绾在厅堂听见门前响动,转头看来,便见谢聿已经沐浴完毕,换过了衣衫,重新梳理了发髻,再不见方才的狼狈。   她走上前去,问:“世子方才看过腿上伤处了吗,有无大碍?”   谢聿喉结滚动,沉淡的眸光里,有不易被捕捉的一瞬闪动。   他侧身走到桌前,冷静道:“我有些饿了,先用膳吧。”   用过膳,伤处也该能肿起来了吧。 第45章   江绾脸色不太好看。   这几日本就叫她不得闲细思的问题,落到此时谢聿的这般态度上,让她觉得更烦闷了。   或是因江绾亲眼看过谢聿伤处肿痛的模样,也或是她完全了解了他曾负伤的全部经过。   江绾很难对此不在意。   但谢聿的避而不答让她也少见的生了气恼。   伤在他身,他若不管,她也懒得管了。   谢聿敛下眉目没看见江绾的脸色,只余光瞧见她沉默地动了筷。   头一次做这等事难免令他心虚。   他便也不再多言,随之动了筷。   夫妻俩久违的同桌用膳,气氛安静得沉闷。   两人各怀心事,在毫无言语和视线交流   下吃完了这顿饭。   谢聿的腿在吃饭的后半段时间就已是开始隐隐作痛了。   痛感明显,针扎似的,让他有些难以维持面上冷静。   可江绾从头到尾都没多看他一眼,自也注意不到他的神情变化。   用过膳后,下人入屋收拾了碗筷。   本就暗沉的天色也随着阴雨天气彻底消散了光亮。   屋内点燃烛火,氛围好似要被这道摇曳的黄光笼罩起温暖柔和的氛围。   谢聿静静等待着,就等江绾再度过问他的伤势。   可江绾忽的起身,迈步朝着厅堂另一侧走去。   谢聿眼睁睁地看着她从随行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一本书册,拿上书册后,就到书案前坐下了。   屋内不时传来翻动书页的轻微声响。   谢聿腿伤疼痛更甚,但已是不再得江绾关怀。   他咬着后槽牙,隐忍着疼痛,却忍不下眼下惨遭漠视的凄凉。   屋内响起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混杂着屋外的雨声,听上去甚是可怜。   江绾闻声也就此抬起头来,正好对上谢聿眼巴巴看着她的目光。   “我……”谢聿张了张嘴,声色生硬道,“我腿上有些不适。”   “方才不是说并无大碍吗?”   “我没……”   他哪说了,他方才压根就没回答江绾的问话。   没回答……   谢聿眸光一颤,连带着膝盖处都跟着抽疼了一下。   “现在好像开始疼起来了。”   谢聿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更将可笑的模样无法遮蔽地展露在人前。   他感觉有些脸热,但也只得硬着头皮再道:“疼得厉害。”   江绾沉沉呼吸一瞬,随后放下手中书册,起身朝门前走去。   她开门唤来了银心。   没多会,银心便带着另几名丫鬟,将早就准备好的药材送进了屋中。   药材的气味很快在屋内弥漫开来。   谢聿闻着这股其实本该讨厌的味道,但心下却是微微松了口气。   屋内下人都退了出去。   江绾站在桌前摆弄药材,像谢聿此前做过的那般,一一添加药材制成药包。   谢聿缓步走去,视线扫过一眼桌面,好似随意道:“不必劳烦,我手上没事,我可以自己整理药包。”   话音刚落,谢聿就不由咬了下自己的舌尖。   不仅自己意识到这话好像不太对,也同时看见了江绾微蹙黛眉的模样。   江绾闻言,就要放下药包。   谢聿很快又出声找补:“但可能需得麻烦你帮我敷药。”   他顿了一下,声色渐弱:“因为,疼得很厉害。”   其实谢聿此时都感觉不到有多疼了。   不自然的话语,不想被江绾漠视的担忧。   还有隐隐期盼着从她眼眸中再见她温柔关怀的目光。   谢聿心中复杂情绪来回交织,垂落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还不待他等待一瞬,江绾想也不想就开了口:“世子在一旁坐着吧,我这儿很快就弄好了。”   江绾神情自然,与谢聿的紧绷形成鲜明的对比。   谢聿看着她手上恢复动作,饶是唇边又有了下意识的话语,也硬生生憋着没再说出口。   他喉间因此而感到干涩,转而拿起桌上水壶倒水。   “你要喝水吗?”   “不了,我不渴。”   谢聿面色微僵,沉默地仰头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他喝完水,江绾这头也已制好了药包。   “世子,过来坐下吧。”   谢聿这会倒是听话,被唤到了,便立刻朝椅子走了去,乖乖坐下。   江绾拿着药包在他跟前同样坐下时,谢聿忽的有一瞬紧张。   他本该撩起裤腿的动作顿住。   他想起自己那丑陋的伤疤,甚至因此时的疼痛也能想象出其红肿之后的模样,更是狰狞可怖。   上一次江绾就已是见过了他的伤处。   那时他丝毫未有此时这般退却的想法。   如此丑陋,如此狰狞。   他突然不想让她看到。   本就不得她心,她可会因此而对他生出厌恶。   谢聿左腿无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   “别动。”江绾轻柔的嗓音又带着几分不容置否。   她未拿药包的另一只手按住了谢聿的大腿。   谢聿腿上肌肉蓦地紧绷起来。   其实江绾压根就没使多大劲,或者说她那点力道,于谢聿而言几乎毫无压制力可言。   但谢聿却动弹不得了。   她只是碰了他一下,压根就算不上撩拨,却令他生出些许躁动。   在这不合时宜之时,未免显得有些丢人。   江绾自也感觉到指腹下肌肉紧实,她抬眸看向谢聿:“疼得这么厉害?”   谢聿:“……”   他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这会也更无心思去自卑自己伤处丑陋了。   江绾抿了抿唇,更加放柔力道,小心翼翼地撩起谢聿的裤腿。   一股凉意顺着小腿往上窜来时,谢聿听见江绾小声地倒吸一口气。   “何时弄的,怎比上次还严重!”   谢聿木着脸色垂眸看去,看到自己腿上伤疤红肿的样子,几乎与他预料的情形相差无几,但懊恼也随之而来。   他是疯了才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再展露给江绾看。   真是太丑了。   其实这不算严重,看起来比上次更狰狞也是因为,上次他本就恢复了大半,这会却是刚肿痛的初期。   但还是很丑。   谢聿又想缩回腿。   江绾紧接着又道:“你这几日干什么去了?”   带着些质问的语气,活像要教训人似的。   谢聿喉结一滚,有些受不了她这样看着他。   “没干什么,就去了几趟江府,你知道的。”   这话是实话,谢聿隔三岔五往江府去,或是见到了江绾,或是没见到。   除此之外,他不得别的事可做,不就只得在外宅待着。   江绾神情微变,但还有几分怀疑。   若谢聿就只是去了几趟江府的路途,能让他的腿伤肿成这样?   “……今日还去了一趟来方客栈。”   谢聿低声又开口。   江绾已将目光从谢聿脸上移开。   她拿着药包轻轻地敷上那狰狞的伤口,怕压疼了他,动作十分小心。   谢聿视线追随江绾逐渐低下,为替他敷药而往他膝盖的方向靠近的脸庞。   她身前秀发垂落,几缕发丝扫在他小腿近处。   明明没有碰到,却令他不知从何生出绵密的痒意。   她手背白皙光滑的肌肤和他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与那丑陋的伤疤更是不相匹配。   谢聿呼吸渐沉,身体的紧绷已从左腿蔓延到了全身。   这时,江绾又问:“你去来方客栈做什么?”   谢聿刚刚才喝过满满一大杯水,此时却又觉口干舌燥。   他滚动喉结,平稳呼吸,开口嗓音却有些沙哑:“你可还记得,你我是在那里初次相见的。”   江绾一愣,手上动作险些失了控制,但她又很稳住,仍旧轻轻地支撑着药包。   “记得。”   就像今日一般,下着雨,蒙着密集的雨帘。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遥遥望见了对方。   谢聿道完这句,便没了下文。   两人之间弥漫开来的沉默有些耐人寻味。   江绾当然知道自己那时去往来方客栈是为何,或者说她原本要去的地方根本就不是来方客栈。   但谢聿这话,好像是知晓了其中缘由。   他不再提,她便也不再继续问了。   沉默持续良久。   久到药包的热意令谢聿后背渗出细汗,久到江绾拿着药包的手有些发酸。   但其实敷药该有的时辰还未结束。   江绾忍不住换了只手,动作仍旧轻柔,只是换手的动作不免轻微挪动了一下药包。   “其实可以再用力一点。”   江绾闻声抬眸,却并未对上谢聿的视线。   他别过头,目光朝向别处,不知在看什么。   江绾:“不是很疼吗,再用力会压到伤疤的。”   “轻了没效果,而且……很痒。”   从伤口处一直痒到他心尖。   谢聿有些难耐,更有些唾弃自己。   他想,江绾对着他那丑陋狰狞的伤疤绝对生不出半点对他的好感,但他却是在心猿意马。   最初他认清自己对江绾生出了感情之后。   亲吻和欢。爱都成了难以节制之事,越要越多,贪婪且不知足。   但如今他认清的是江绾对他没有感情。   他的贪婪却根本没被压制。   渴望她似乎本是身体的本能,心中的情感又驱使其变   得强烈。   更莫说他此番和江绾分开前去西江办事至今,已是素了半月有余。   谢聿感觉到膝盖上按压的力道稍重了一些。   江绾轻声应着:“那我重一些,若是弄疼你了,就告诉我。”   谢聿全程绷紧着身体,也不再转回头看向江绾。   以往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落到现在,居然需要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才能压抑隐忍。   又过一段时间后,敷药终于结束了。   谢聿趁着江绾转身的空隙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出了一身的汗,显然需得要再沐浴一回了。   江绾回过头来时,谢聿便也开口:“我出了些汗,再去清洗一下。”   江绾知晓疼痛自会容易发汗,没做多想,只担忧道:“你才刚敷过药,腿上没问题吗?”   “无碍。”   “不然我……”   “当真无碍。”谢聿说得诚恳,但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江绾见状便也没再多言,只道:“好,我命人给你备水。”   谢聿又进了湢室。   不知晓的,还以为两人方才在屋里干了什么,夫妻俩终是和好如初了。   不过事实自然与此不符。   江绾待谢聿去了湢室后又走回了书案前坐下。   重新拿到手里的书册却有些看不进去了。   其实她今日本是打算要与谢聿好好谈谈他们之间的事的。   即使她心里还没能完全想得清楚,但也大抵有了些方向。   岂料谢聿腿伤复发,且她也不知为何,面对谢聿脑子里空荡荡一片。   谈话一事只能暂且作罢。   或者说,待这阵雨季过后,谢聿腿上不再疼痛再说吧。   江绾心下胡思乱想着。   本以为谢聿第二次沐浴应当也花不了太久的时间,她便也没克制自己收回思绪。   但没曾想,待她思绪回炉谢聿也还未从湢室里出来。   他好像已是进去了好一段时间了。   莫说谢聿平时本就沐浴较快,这会也只该是进去擦擦身上出了汗的地方,怎会进去这么长时间。   难道是腿伤不便。   江绾微蹙了下眉。   又等待一阵后,她收了书册站起身来,迈步就要往门前去。   才刚走出两步,房门就被谢聿从外面打开了。   江绾脚下步子一顿,对上谢聿好似如常的面容,这便又止了意图,缓缓转身往回走。   谢聿见状,想也不想就朝江绾的方向走去。   但走到近处,看见江绾又坐下似要看书,便不得开口再说什么,只能安静地在她不远处也坐了下来。   此时虽是天色全暗,但其实时辰还早。   屋内灯火通明,也并不到要就寝之时。   他们此前也曾有过不少时候是这样安静地各自待着,直至到了就寝之时再相继躺上床榻。   谢聿以往并不觉任何不妥,也更不会去思虑别的事。   江绾很安静。   要么自己待在主屋不会来打扰他,要么与他一同待在东屋,连翻书的声音也趋近于无。   但此时谢聿却被这种平常无异的安静弄得很难受。   他想和江绾说话。   随便说点什么也好,只要是他们之间的交谈。   可他又怕她不愿搭理他,或者说了什么又令他心堵的事情。   沉默持续蔓延,谢聿到底是没能寻得机会开口。   直至江绾合上书册,又起身离开了屋中。   她应当是去沐浴了。   江绾沐浴向来很慢,谢聿独坐屋中也等了许久。   待到江绾重新回到屋子里时,两人之间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屋内的烛灯熄灭大半。   谢聿坐在床榻边,眼巴巴地看着江绾绕过屏风走过来。   江绾没多看他,径直去了梳妆台前梳发。   她换下了白日的衣衫,仍如以往一样穿着轻薄宽松的寝衣。   她乌发如瀑般披散下来,姣好的面容在稍显昏暗的光线下,也仍能叫人瞧见每一处娇美。   谢聿有些按耐不住了。   他从床榻边起身,悄然迈步走去。   梳妆台前,江绾看见谢聿的身影出现在铜镜里。   她下意识要回头。   谢聿目光落在江绾手上的木梳上。   他伸手一瞬,握住了她整只手。   江绾还未来得及完全转回头去,就先听见了谢聿的低声从身后传来:“我替你梳。”   江绾指尖微僵,不得反应之时,手中木梳便被谢聿拿走了去。   谢聿哪曾替别人梳过发,仅为自己,力道也自不可能如此轻柔缓慢。   他手上动作生疏地将江绾的长发从上梳到尾端。   她乌发柔顺,带着沁人的香气。   刚解决过一次的躁动似又要窜上。   谢聿开口转移注意力,问:“你接下来还会有忙碌吗?”   江绾从铜镜里看到谢聿为她梳发的手法,怎么看怎么别扭。   而且他动作实在太轻了,哪有人梳头是这样梳的。   这会江绾才体会到方才谢聿让她用点力太轻会痒,是什么感觉了。   江绾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提醒谢聿,只开口回答他的问题:“中秋将至,家中宴席还需提前做准备,应是闲不下来。”   如若当初谢聿未曾向江怀林提及中秋后办回门宴一事,这个时候他应是已经带着江绾启程回京了,又哪有后面的事。   但谢聿听着江绾又道:“一年到头,无论什么节日,家里都是一阵大肆操办,一家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加忙碌倒也觉得万分幸福。”   谢聿有些吃味。   他在铜镜里又一次看到了江绾脸上不同于平日温淡的别样神情。   温暖的,幸福的。   如那次他说要带她回襄州时一样明媚又耀眼。   勾得他心心痒痒的,却也令他清楚意识到,这份情绪和他没任何关系。   但谢聿很快收起这份思绪。   眼下不是他该自怨自艾之时。   谢聿道:“好,那我明日陪你一起去。”   “不行。”江绾想也不想就拒绝。   谢聿手上动作一顿。   江绾随之也抬手拿走了谢聿手上的木梳。   再叫他这么梳下去,只怕天都要亮了。   江绾自己动作熟练地梳理自己的长发,又开口道:“你腿伤严重,接下来几日都是阴雨日,还是不要随意走动了,明日你就在宅中休息,注意保养。”   “不,我腿伤……”   谢聿话音未落,江绾已梳好发转头看了过来。   一对上江绾那双漆黑的眼眸,谢聿后半句话也就此止住了。   像是他再继续说下去,眼前这双漂亮的眸子就要对他生出无可奈何的失望之色了。   谢聿自不想在江绾眼里看到那样的神情。   他噎了半晌,只得低声应道:“好,我会注意的。”   江绾让谢聿先躺上了床榻,而后她才将屋内最后一盏烛灯熄灭。   屋内再无光线,江绾摸着黑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走过一半,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由放慢了脚步,更加小心。   直至脚尖在黑暗中抵住了不明阻挡物。   谢聿呼吸一顿,哑声道:“我担心你看不见。”   江绾的确看不见,但若谢聿不在床榻边跟块大石头似的挡着她,她早就安然抵达床榻坐下了。   江绾:“无事,世子上榻吧。”   床榻前传来谢聿窸窸窣窣躺上去的声音。   江绾也在床榻边空出位置后,屈膝坐下脱鞋。   谢聿的声音从身后穿过黑暗传来:“你明日还会回外宅吧。”   “当然。”江绾脱完鞋也躺上了床榻,“忙完就回来。”   床榻上安静了下来。   江绾清晰感觉到被褥里另一人存在的体温,还感觉到自己背对的身后有一道目光一直在看着她。   江绾因此而难生困意,她不知谢聿是还有话要说,还是有什么别的意图。   江绾本是想忽视了去。   但这道目光一直存在,持续好一阵也未移开,或是闭上眼。   江绾有些忍无可忍,更不喜欢这样藏着掖着的感觉。   她   索性翻动身子,蓦地转过身去。   谢聿一怔,漆黑的瞳眸掩藏在暗色里,被江绾突如其来投来的目光弄得不自觉紧缩了一下。   他方才在偷看她。   不,应该说是趁着她背对无法察觉,明目张胆地看她。   可没曾想,这下被逮了个正着。   江绾直言道:“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谢聿:“……”   谢聿不是擅于闲聊之人。   他一向言简意赅,若要开口谈及,自然是正经要事。   可他哪有正经要事,若真与江绾谈及所谓要事,只怕是没一个字是他爱听的。   但他又不想就这么睡了。   他们这半个月以来,再一次能够同床共枕。   他心里遐想万分,但又碍于中间生出的那等事而只能止步不前。   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所以他就只剩紧紧盯着她看这一件事可做了。   江绾在谢聿的沉默下微不可闻地蹙了下眉。   见他好像不打算开口,她便也不再多问,动身就要再次转身背回去。   谢聿心口一紧,看着正面哪还想看冰冷的背影。   他薄唇微动,声音低微道:“我这次去西江给你带了礼物。”   谢聿的声音唤停江绾的动作。   她眨了眨眼,盯着谢聿被暗色笼罩的脸庞,问:“带了什么?”   好像展开一个话题并没有谢聿原本所想的那么难。   又或许是江绾足够好。   即使他的话没头没尾,开始得莫名其妙,也不合时宜,她也还是会温声回应他。   “是你喜欢的。”   “我还未看到,你怎知我喜欢?”   “猜的。”谢聿落在被褥里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那你要现在送给我?”   他方才一直盯着她,就是为了这事?   谢聿在江绾毫不冷场的反应下大受鼓舞。   本就舍不得就这么睡了,竟还真想就此起身去点灯。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止了起身的意图,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我明日送给你。”   江绾侧着身子轻轻点了下头:“好。”   睡意来袭,闲谈似乎也该告一段落了。   江绾不知何时闭上了眼,在她意识朦胧之际,好像听见了耳边传来低沉的男声。   “那你明日可要早些回来。” 第46章   江绾这夜睡得很踏实,一夜无梦到天亮。   睁眼时,身侧无人,屋内安静。   她一转头,便看见了静坐一旁正翻看书册的谢聿。   “世子。”江绾出声轻唤,嗓音还带着几分刚醒的沙哑。   谢聿霎时抬了眼,像是就等着这一刻似的,都不需从书册文字上脱离。   但他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样的谢聿与以往无异,江绾自不会多想。   她一边起身一边问:“世子腿上伤痛可有缓和?”   “还好。”   “今晨敷过药了吗?”   “还未。”   一问一答间,江绾已起身坐在床榻边。   她将视线在谢聿裤腿遮挡的膝盖出停留片刻,随后移开:“那待会让钦羽来帮你敷药。”   谢聿一噎,脸色有些难看。   早知就说敷过了,或许她还能对他的自觉有几分欣慰。   江绾唤了银心入屋伺候她洗漱。   因着江府的外宅不似临风院主屋的格局。   屋内并无太多遮挡,谢聿坐在另一侧看书,余光轻而易举就能瞥见江绾坐在梳妆台前的背影。   谢聿从背面并不能看见江绾面上神情。   但江绾却是能在铜镜里清晰看见自己若有所思的模样。   意识彻底清醒后,她就回想起了昨夜入睡前与谢聿简短的闲谈。   但她好像聊着聊着就不小心睡着了。   明明被他从后面紧盯着时,还一点都生不出困意。   江绾隐约记得,谢聿好像在她思绪朦胧时又说了些什么。   可她一点也想不起他说的是什么了,也不知是否是重要的事。   江绾这便回头。   谢聿呼吸一顿。   昨夜偷看被逮个正着,此时不过刚抬眼,竟又被逮住了。   他面上有一瞬维持不住冷静的尴尬。   但江绾没多在意,只问:“世子昨晚最后可是又说了什么?”   “……什么最后?”   “就是我快睡着时,是什么重要的吗?”   当然重要了!   他让江绾今日早些回来。   可谢聿绷着唇角,目露不悦地在屋内扫视一周。   前前后后四名丫鬟围着江绾来回忙碌。   这让他如何在这时把昨夜那话再重复一遍。   “世子?”   “无事,无关紧要的话罢了。”   “哦。”   江绾重新转回头去。   既然不是重要的事,没听见便没听见吧。   江绾梳妆完毕后,又紧接着吩咐下人为今日的忙碌做准备。   用过早膳后,她也未忘要事,还真唤来了钦羽为谢聿敷药。   谢聿侧着身子坐在屋内桌后的椅子上。   他看着江绾,还是没忍住出声问:“要外出了吗?”   江绾闻声回过头来:“嗯,世子就在宅中好好休养吧,我先走了。”   “……好。”谢聿声音很轻,在江绾转身的同时开口,这声应答似是都没叫她听见。   但江绾已是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宅门前,外宅内下人也少了一半。   宅子里安静了下来。   屋内仅有钦羽捣鼓药包的轻微声响。   待钦羽整理好药包,他便蹲下身凑近谢聿腿边:“世子爷,小的替您敷药。”   谢聿没什么反应,只“嗯”了一声,还侧着头在看宅门的方向。   钦羽小心翼翼地撩起谢聿的裤腿。   一见他腿上伤疤红肿的模样,顿时想起了昨日他亲手抬进湢室的那桶冷水。   直至此时,钦羽也自是反应过来谢聿突然复发的腿伤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懊恼地拿起药包敷在了谢聿的伤处,心下后悔地想着,早知是为这样的缘由,他当时就该出言规劝一番的。   现在可好了。   谢聿腿伤疼痛,哪儿也去不了,跟块望妻石似的,除了待在宅子里,连随世子妃一同外出的机会都没有。   钦羽跟在谢聿身边已有十几年时间了。   从他看着天书一般的书册,连上头的字都还没能认得全时。   谢聿就已是能与夫子游刃有余地谈论书册学识。   再到他随谢聿跻身朝堂,更亲身领略了他的缜密谋略,雷霆手段。   谢聿的出众才干毋庸置疑,可落到儿女私情上,却是一点摸不着门路。   钦羽这头正为主子感到痛心。   谢聿忽的出声:“钦羽。”   “是,世子爷,小的在。”   “过会你且去一趟江府。”   钦羽一愣,不确定地讶异道:“去、去江府?世子爷是想让小的……跟踪世子妃吗?”   话音刚落,谢聿一记冷眼射来。   他在胡说八道什么。   那是他的妻子,又不是罪人,跟踪什么!   “我是让你前去江府打探一番,往年江府的中秋节都是如何安排的。”   钦羽还是不明:“世子爷是打算?”   “听闻襄州中秋节当日有灯会。”   这是谢聿今晨无意间在院中下人口中听闻的。   钦羽闻言,当即眼眸一亮:“世子爷是想邀约世子妃在中秋节当日一同逛灯会!”   谢聿面色淡然地“嗯”了一声。   他没打算说,是因在下人口中听闻中秋灯会后,又听下人们接着道,襄州向来有男女共赴灯会,可盼神明祝福的美好传言。   谢聿从不迷信于此,但他觉得江绾或许会有。   此前吃味从不见她脸上因他而有的别样神情,或许可在灯会之上得以瞧见。   他们是夫妻,他邀约她并无不可。   想来,只要不出意外,江绾自也不会拒绝。   谢聿正如此想着。   钦羽这头又欣喜激动道:“世   子爷英明,您若对世子妃发出了邀约,世子妃说不定就不会邀约那位字画先生了!”   谢聿眸光骤冷,寒意乍现。   他是这个意思吗!   关许令舟什么事!有他参与的份吗!   江绾怎么可能……   江绾才不会……   “把你的嘴闭上,敷完药,立刻去江府。”   钦羽脸色一僵,缩着肩膀赶紧低下头:“是、是……世子爷,小的多嘴了。”   *   其实中秋节前的宴席准备倒没什么格外需要忙碌的。   只是家中每人都是将要参与到宴席中的一份子,自也一向都是共同操办,各自分工。   若是谢聿腿上并未伤痛,而他也愿意的话,江绾的确是有打算让谢聿今日同她一起前来江府的。   不过不巧。   如今江绾只得独自前来。   江绾抵达江府门前时,江毅也在同一时刚到。   兄妹俩在门前打上了照面。   江绾出声问候时,江毅便抬眸朝江绾身后的马车看了去。   但马车里已是无人,马夫这便赶着马车驶离了江府门前。   江绾注意到江毅的目光,主动解释道:“世子今日并未同行,他……有别的事。”   江绾想到谢聿应是不会想叫别人知晓他的腿伤,便也未将实情道出。   江毅收回视线,面上并无异色,反倒还笑眯眯地道:“嗯,无事,待会大哥过来帮你。”   江绾狐疑地看着他。   本还以为大哥多少会问点什么。   即使不似江毅那样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但前段时日她与谢聿之间的疏离很是明显。   江毅对上妹妹审视的目光又是扬唇一笑:“小绾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江绾黛眉微蹙:“大哥是知晓了什么吗?”   “你觉得大哥知晓什么?”   江绾迟疑一瞬,忽的反应过来:“难不成你都知道?”   “那得看秋秋知晓些什么。”   “大哥!”江绾惊呼一声,怎还会不知,单宁秋那头几乎是她同她说了什么,就被她大哥给一并知晓了去。   这两夫妻!   还有她昨日和单宁秋说过的那些事,该不会也……   江绾脸上霎时涨红,惊恐地看着江毅。   江毅:“这是什么表情,大哥不能关心妹妹与妹夫相处好坏吗,若你遭欺负,大哥自得第一个站出来为你出头,若他安分,那我也才能安心与他继续交际呀。”   江绾:“……”   看来是她多虑了。   江毅的确不知她们女儿家私下谈及的私密事。   但看江绾的神情反应也多少猜到了些什么。   江毅无奈地笑了笑,没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他同江绾一起往府内走去,转而道:“今年中秋灯会可有什么打算,要与大哥一起吗?”   江绾也将思绪从方才的尴尬抽离出来。   一听江毅此言,她讶异瞪大眼:“我又不是小孩了,才不与大哥一起呢。”   江毅笑道:“说得也是,小绾如今也已是结亲成家,不过我只是瞧着谢世子应当不是这等爱凑热闹之人,你若不想独自参加灯会,也还是可有与我同行的,想必秋秋也应当想和你一同逛灯会吧。”   江绾敛目,掩去眸中些许心虚,低声道:“到时再说吧,不是还有几日时间吗。”   江毅未曾多想,点点头,在分岔口停下了脚步:“嗯,那便到时候再说,我就先过去了。”   “好,大哥,回见。”   江毅迈步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去,江绾这头才微松了口气。   细数过往,在此之前,江绾几乎是每年都打着要与江毅和单宁秋同行的幌子,才入了灯会市集没多会,就偷摸溜走,去寻许令舟的身影。   或是被他发现,故作镇定地与他同行一段路,或是未曾被发现,只是远远看着他,便已是心满意足。   去年,江绾已与谢聿定下婚事,而许令舟也不在襄州。   她索性直接未参加灯会。   江绾想,不若今年也不再参加的好。   总归本也没有一定要参加的理由。   如此思绪都还未来得及在江绾心里结下定论。   和江毅分开没多久,江黎便直冲冲地找了来。   “阿姐……”   “有话便说,怎支支吾吾的?”   江黎已是在江绾面前晃悠好一阵了。   一开始江绾以为他是为帮忙而来,可后来又觉他或是有事请教。   眼下看来,两者皆不是,但他就是有话要说。   江黎被江绾直言点破,也还是一副别扭的样子。   英俊的少年耳尖微红,视线飘忽。   又憋了好一会后,才道:“你……今年中秋灯会要和谁一起吗?”   江绾平静地道:“不和谁一起。”   “那你和我一起啊。”   江绾:“……你要干什么?”   “你先再确定一下,真不和谁一起?”   江绾不再回答,只定定地看着江黎。   他若再扭捏,她也懒得搭理他了。   江黎见状,咬了咬牙,急切道:“总归,你别和谢世子一起,然后,同我一起参加中秋灯会。”   江绾无奈又好笑道:“你究竟是想让我不要同世子一起参加,还是想让我与你同道?”   且这两件事应当也不冲突吧。   但偏偏江黎执意道:“都想,我只要你一人同我一起。”   “这是为何?”   “你别管,你是我的好二姐,你疼我你就答应我。”   江绾隐隐有些猜测,落到江黎这般藏不住心思的人身上,她便又一次直接道破:“你邀约了你喜欢的那位姑娘?”   江黎:“……”   江绾看这反应,自己显然是猜对了。   但有一点叫她不明白的是,江黎邀约喜欢的姑娘为何要让她一同前去。   以及,这和谢聿又有什么关系。   江黎连脸上都攀上了绯红,索性破罐子破摔:“你不是一直想知晓她是谁吗,此番与我一同参加灯会你便能见着她了。”   江绾似是认同地点了点头,但又道:“可是我与世子……”   “不行!他不能一起!”   江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虽是心下还有些疑惑不得解答,但江黎的确让她有了足够的好奇心。   想来,谢聿的确是如江毅所言那般不爱凑这样的热闹,自也不会与她一起参加灯会。   若是江黎此时未曾邀约她,或许她今年应该会和谢聿一起待在外宅,待到明月高升,一同看着天边圆月吧。   江绾不由想起此前与谢聿有过一次的赏月经历。   酒醉迷人,唇舌交缠。   至于那天边月,几乎都没能清晰留在记忆中。   江绾想着想着,不知怎的脸颊都开始泛热。   “阿姐,阿姐,你答不答应我啊,你说句话啊。”   江黎聒噪的声音将江绾唤回神。   江绾抬眸看着他,终是开口道:“好吧,那我中秋灯会便与你一起。”   且先去看一眼,待见过那位姑娘后。   若有机会,她也想再认真赏月一次。   江黎如释重负,顶着还未散去红热的俊脸,朗声道:“多谢阿姐!那咱们就这么说好了!”   *   江绾今日并未在江府忙碌多久。   不过一些简单的准备事宜,她办完后,便启程往外宅回去了。   马车一路驶动,没多会就靠近了江府外宅。   江绾随手撩起马车车窗帘,视线往前一看,竟在院门前瞧见了谢聿站立的身影。   她愣了一下,目光和谢聿的视线在空   中交汇,明显看到了谢聿有一瞬好似心虚的模样。   他打算外出?   江绾第一反应是这样认为的,否则他心虚什么。   马车在外宅门前停下。   江绾下了马车便走到谢聿跟前:“世子要外出?”   “没有。”   “那世子在门前做什么?”   谢聿:“……”   不明显吗,他在等她。   可周围又是数名下人来往。   连带着江绾身边最亲近的那名丫鬟,还大着胆子朝他们这头投来视线。   “没做什么,随意走走。”   江绾回过神来,后知后觉自己一下马车就如此询问,好似训斥。   可谢聿又不是家养的小狗,更不是江黎那等不懂事的小孩。   且门前并无别的马车也未准备马匹,她这样询问的确有些不妥。   江绾放柔语调,转而问:“世子腿伤可有些许缓和?”   谢聿今日已是吃到了弄巧成拙的苦头,被腿伤拖累着不得与江绾同行。   但眼下,江绾早早回来了,今日也还有大半时间。   好像他没有理由要放过这个好机会。   “还疼着,没能消肿。”   谢聿说完,心满意足地在江绾脸上看到了为他担忧的神情。   江绾拧着眉头道:“既是不适,还是暂且先不要随意走动了。”   “在屋中久坐,觉得太闷了。”   这话说来,一旁的钦羽心里直为自家世子爷捏一把冷汗。   他以往能为办公在书房一待一整日都不见闷,这会才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就坐得闷了算是什么鬼话。   江绾却不疑有他,还点点头道:“那也还是坐着的好,在院中坐着应是不会闷。”   谢聿不免有些飘飘然。   这会又可惜院子里只有寥寥几人,不然还能叫更多人瞧见江绾对他好生温柔的关怀。   江绾有些奇怪,好像感觉谢聿明显心情不错。   可腿伤疼痛,怎会还令人心情好了。   她不得答案,还是暂且先开口道:“那走吧,世子,我们先进去。”   话音刚落,谢聿随之抬手。   他目视前方,面色如常,手却直接搭上了江绾的手背:“扶我一下。”   “……哦。”江绾撑着他,倒也不怎费劲。   只是他们似乎许久未曾有过肢体接触了,只一瞬触碰,就叫人恍了神。   谢聿的掌心干燥热烫,带来熟悉的感触。   江绾扶着他走到院中石桌前坐下。   刚落座,她便问:“世子唤大夫来看过了吗?”   “没有。”   “怎未唤大夫来,我以为……”   昨日天黑,江绾便暂且打消了要唤大夫来替谢聿看腿伤的意图。   今晨又走得急,但她想,上回谢聿都知自己传唤府医,此番应是也不必她过多操心了。   可随口一问,却得知没有请大夫。   江绾止了后半句话,转而就要将银心唤过来。   谢聿才刚从江绾手背上收走的手掌,又得重新探出去的机会。   他一手抓住江绾的手指,一片柔软填满掌心。   “不必了,不是那么严重的事,犯不着请大夫。”   方才还说疼得厉害不得缓和,这会又不严重了。   谢聿开口很快,不待江绾再说什么,他又接着道:“若阴雨日伤处肿痛都是如此情况,饶是大夫来了,也只能开具缓解的药方,正是你此番准备的药材。”   这话几乎属实,但也存有谢聿的私心。   若是请了大夫,明日他便不那么方便改口说自己肿痛消退大半了。   江绾默了默,垂眸看了眼谢聿的膝盖,对此也只得作罢:“好吧。”   说完,江绾抽动手指,似要起身离去。   谢聿脸色微变,手上下意识收紧力道抓住她。   “世子?”   谢聿:“可记得我昨夜所言?”   “今晨你说无关紧要的那个?”   “……不是,前一句。”   江绾看着两人相握的手,微微挣动了一下。   但只一瞬挣动,谢聿便蹙着眉把她抓得更紧了些:“你忘了?”   江绾想起昨日的对话,但视线还落在原处:“没有。”   谢聿讪讪地收了手,只能在袖口下摩挲着指腹。   “你要现在看吗?”   江绾意识到自己方才举动好像被谢聿误会了。   她倒不是想摆脱他的触碰,只是想表明自己并非要起身离去,他不用抓得那么紧。   不过谢聿既是已经收手了,她也未再提及。   只回答道:“好,多谢世子。”   谢聿被江绾柔柔的嗓音挠得心尖酸软。   他想,她若真要与他客气,其实也可以说,多谢夫君。   谢聿如此想着,也忍不住直直盯着江绾看。   江绾被这道目光看得有些不自然,甚回想自己方才好像没说奇怪的话吧。   “世子?”   谢聿闻声这才移开目光。   不急。   他还有更好的机会与她拉近心绪。   谢聿抬手唤来钦羽,钦羽呈上早就备好的茶具。   江绾歪了歪头:“是茶具?”   这话说完,她又很快认出,这并非一副新的茶具,她曾在临风院见过。   谢聿:“下次送你茶具。”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聿充耳不闻,开口带走话题:“此番是我在西江买的一批茶叶,你且品一品。”   江绾眸子一亮,她喜好品茶,自然拒绝不了这样的邀约。   而后江绾便发现,谢聿好像早有准备。   水已烧沸,茶叶也已备好。   热茶入盏,茶香四溢。   江绾脸上明显显露惊喜之色:“这茶好香啊。”   谢聿唇角一扬,趁此时江绾的注意力全在茶叶和茶水上,倒可以明目张胆再次直勾勾看向她。   江绾的确没再注意谢聿。   但她心下想起昨夜耳边低低传来谢聿那句“猜的”。   江绾执盏品味热茶。   与云青毛尖有相似的口感,却又有不同的回甘。   谢聿将江绾面上明显的喜色尽收眼底。   他本也有自信此番挑选的茶叶会得江绾喜欢,但直至此时他才清楚感受到,当真看到江绾喜欢他准备的礼物,比原本预想的还要令他感到满足。   好陌生的满足,明明微小,根本填不满他的贪婪,却又让他忍不住存在心尖来回品味。   不怪人总是会有无边无际的念想,不过一瞬和睦,就好似让谢聿感到已经一步登天,达成所愿。   趁着眼下气氛不错,谢聿余光扫过周围的下人。   随后面色淡然,随意开口道:“听闻襄州中秋节当日会设有灯会。”   “这个啊……”江绾又给自己斟满一杯茶,看着谢聿茶杯也空了,便也替他斟满。   她点头道,“对,襄州中秋节灯会很热闹。”   江绾敛目之际,没瞧见谢聿薄唇翕动,已在酝酿开口。   她还想着,谢聿怎会知晓灯会一事。   两人几乎同时,自顾自出声——   “要不,你我一同去看看?”   “我已与人约好,世子不必担忧。”   “……”   一人诧异,一人沉下脸色。   周围听闻此言的下人,都纷纷低下了头。 第47章   诡异的沉默在庭院内蔓延开来。   江绾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又问:“世子方才说什么?”   谢聿绷着唇角沉默地看着她。   他眸底似有暗色翻涌,那副被伤到自尊颜面扫地的样子,显然不愿再重复一次方才的话。   江绾默了好一会,才开口:“……世子原本也打算参加中秋节灯会?”   这完全在江绾的预料之外。   谁人能想到谢聿还会有闲情参加民间这等闹腾的活动。   江绾不免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若谢聿愿意参加,于情于理,她自当同自己的丈夫一起。   可江黎邀约在先,她也先入为主的未加思索,便已答应了去。   谢聿看着江绾的神情,眉心更加紧蹙,压着嗓音沉声问:“   你与谁有约了?”   许令舟?   她打算要在中秋节的灯会上与许令舟见面相谈?   那是要谈什么?   总不可能是在这种日子谈论她将对他放下情感吧。   可她此前还与他说并不打算再将许令舟放在心里。   骗他?   搪塞他?   还是……   “我与阿黎约好了。”   谢聿:“……”   内心上演过大半的丰富戏码戛然而止。   谢聿愣了愣,但眉心仍未舒展。   半晌后,他道:“仅你们二人吗,无其余人与他同道了?”   江家其他人也好,江黎的各方友人也好。   他是谁人都找不到了,这般年纪了,还在这种时候粘着自家阿姐。   江绾原本脸上正色不由有些松动。   但她还是忍住脸上笑意,维持此时的严肃:“他好像是有要事要办,让我同行或许能帮上一些忙吧。”   毕竟是江黎的私事,且八字还没一撇,江绾也未打算透露有关江黎喜欢的姑娘家的事。   谢聿又神色意味不明地沉默半晌。   就在江绾打算开口结束这个话题时。   谢聿忽的道:“那便一起,带他同行也无妨。”   江黎总不能如此不知趣地真跟一晚上吧。   岂料。   话音刚落,江绾当即就道:“不行。”   谢聿微眯了下眼:“我不介意。”   江绾:“……”   是江黎介意。   她方才就想说,谢聿既是有意参加此番灯会,那她便早些同江黎那头结束,然后再来找谢聿。   但谢聿又开了口:“同行便可,无妨。”   江绾:“……”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   谢聿怎有点没脸没皮的。   这等好说歹说都要硬跟着同道的做法,全然不像谢聿会做的事。   “世子,是有何要事吗?”   这下轮到谢聿语塞了。   她这是问的什么话,他们共游中秋灯会,不就已经是重要之事了。   更何况……   谢聿面上有一瞬不自然。   他别过脸去,淡声道:“没什么要事。”   江绾看着谢聿这副模样,还是未再如此前一样擅做决定,思来想去,便道:“那世子待我明日回江府再问问阿黎,若是可以,那我们就……”   “我要与你同游中秋灯会,还需得经过江黎的许可?”   谢聿不可理喻地哼笑了一声:“你我是夫妻。”   江绾:“不是,是因我已先答应过阿黎了。”   “我也说了,可以带他同行。”   不是,谁带谁啊。   是江黎不愿带谢聿同行。   江绾真是没曾料想如此一件小事,竟莫名弄得令她这般为难。   江黎莫名其妙,谢聿也一反常态。   那种感觉又来了。   江绾盯着谢聿明显不悦的模样。   又觉谢聿有种她不知如何描述的粘人。   江绾抿了抿唇,还是敛目道:“总归还是让我先问问阿黎吧,明日我便去问。”   谢聿呼吸一顿,脸色又难看几分。   开口之前认为江绾绝不会拒绝的自信,在一刻荡然无存。   不过还不待谢聿继续将杂乱的思绪蔓延。   江绾已接着道:“本也已是答应阿黎在先,他应是当真有要事要办的,无论如何我都得先随他去一趟,待我去过后,我再来寻你,带你好好逛逛襄州的中秋灯会,可好?”   话音顿住一瞬,江绾又有轻声补充:“很快的,不叫你等太久。”   正在交谈的二人,无一注意到周围起先纷纷低下头的下人们,在这时又都不由探直了脖颈,眉眼未抬,耳朵先竖。   片刻后,谢聿开口:“好,那你可要早些过来。”   江绾看着谢聿平静的面色眨了眨眼。   明明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却又觉得好似阴雨转晴了一般。   江绾温声应下。   谢聿转而看向桌上已经见底的茶壶:“可要再喝一会?”   江绾回过神来:“暂且不了,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先进屋,我想看看你腿上伤处。”   谢聿抬手欲要沏茶的动作一顿。   他很快收手,淡声应下:“好,那先进屋吧。”   谢聿从石桌前离开并未再要江绾搀扶。   他步伐有些缓慢,明显还受腿伤牵扰,但转身又极快,叫人没能看清他脸上神情。   江绾随之站起身来,沉默地抬头看了看天。   阴云沉沉,明显压抑。   但方才好像有种阳光灿烂的错觉是怎么回事?   *   江绾进屋后看过了谢聿腿上伤处。   其实的确没什么可操心的,毕竟这处伤已有好些年头了。   谢聿当年伤重落下病根,至今无法痊愈,也不是她此时担忧一瞬就能得以解决的。   谢聿此次又因阴雨天引发了腿伤复发,伤处看上去与上次红肿的迹象相似,想来便只是需要以药包敷上伤疤,好生休养,待阴雨日过去便能好起来了。   下午过半,天又下起了小雨。   雨水将地面浸湿,空气中也弥漫起潮湿的气味。   如此天气不如阳光明媚时那般令人振奋,但却会令闲来无事之人待在屋中感到惬意。   襄州一年到头这样的气候不少。   江绾以往便最喜在这般阴雨天闲坐屋中,等同于虚度光阴。   看话本的习惯是去了京城才有的。   但如今江绾又将在京城打发时间的话本带回了襄州。   屋内静谧,偶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不远处传来的另外的声响。   翻书声自然是江绾发出的,而另外的声响则是来自屋内的另一人。   先有挪动椅子的轻微响动,后是走动的脚步声,随后倒水的咕噜声响起,伴随着喉间吞咽,因着屋中安静,连杯子放回桌上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但江绾看入了迷,对外界的干扰充耳不闻。   此次的新故事很有趣,且也终是如了谢聿所愿,话本中女主人公的丈夫健在,一直到故事结尾也没死。   又有走动的声响,且声响渐近,显然是在朝江绾靠近而来。   脚步声在距江绾几步之外又停下。   谢聿沉默地看着书案前垂眸看书的身影。   他不记得自己已经莫名其妙走动几次了,他只知晓,江绾未有任何一次抬眸看过他一眼。   他在原地绷着唇角站定片刻。   直至江绾又抬手翻过一页。   谢聿蓦地转身,阔步走向门前,打开房门就此离去。   随着关门声响,这回江绾终是抬了眼,但眼前只剩紧闭的房门,自不再见谢聿身影。   江绾方才其实一直有听见谢聿的动静。   他们共处一屋,活人又非死物,怎会完全悄无声息。   可谢聿没说话,也未呼唤她,她正看得起劲,自不会有更多别的反应了。   江绾只觉,谢聿若有话要说,早就开口了,不说话那就是没事。   如此想着,江绾便又垂眸,继续方才正看的地方又看了起来。   谢聿从屋里出来后便是沉着脸色,哪似最初进屋时那般还让人隐隐觉得阳光灿烂。   钦羽候在门前,瞧见主子这副模样不禁提紧心弦。   这是进屋待了一阵又吵架了?   事实自然不是,谢聿只是自己怄气罢了。   他开口吩咐:“沏茶,去侧屋。”   钦羽没有多言,忙应声迅速前去准备。   江府外宅的侧屋离主屋有一段距离,屋内任一窗户都是无   法瞧见主屋那头动静的。   此处更为僻静,只听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屋檐。   屋内燃着烛火,微微摇曳,其实待着也丝毫不比主屋差。   但此处不见江绾,谢聿又哪能有好脸色。   如此情绪连带着屋内气氛也持续压抑。   钦羽多次观察谢聿神情后,终是忍不住开口:“不知世子爷是为何事烦心,小的愿为世子爷分忧解难。”   谢聿闻言,像是被人从思绪中唤醒一般。   他抬眸朝钦羽看去一眼。   片刻沉默后,他琢磨着问:“那你可知如何引人注意?”   钦羽愣了愣,显然没料到所谓烦心事竟只是这么个事。   他还以为是怎样天大的不得了的难题。   于谢聿而言,这本是不曾有过的问题。   他从来无意专程引起旁人注意,但他本就是备受瞩目的存在。   可眼下的问题与那些事无关。   他知晓自己行为反常,情绪反复。   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只是想要得到江绾的关注而已。   她念及他的伤势,他心下不可避免地雀跃。   她同他说话,嗓音温温柔柔,好似一汪温水浸入胸腔,令他浑身舒畅。   她抬眸注视他时,即使眸底平平淡淡的没有更多情绪,那双漂亮的眸子也会将他的模样映入,只是看着,就令人心神荡漾。   可谢聿怎会知晓自己竟是如此贪得无厌之人。   还想拥有,还想要更多。   但他在屋内来回数次,都没法让江绾从区区一本话本中分神半分。   他还不如一本话本有吸引力?   这让谢聿感到有些挫败。   但江绾看得实在认真,他也的确没有要紧事要同她说。   不舍打扰,他只得闷着情绪自己离开了屋中。   其实这事最初就有过端倪。   东屋初建时,他和江绾各处一屋,一整日都不见对方就已是令他难忍不愿。   他为此还故作镇定,压下情绪转而离了府与友人相聚。   但今时不同往日,已经明了的心情,哪是任人想压就能压得下去的。   谢聿不擅于此,所剩无几的颜面也令他怯于被拒绝或无视。   钦羽这头不过片刻,也以自己对主子的了解,把他心中所想猜了个七七八八。   钦羽有些后悔自己没事找事做。   早知是这等不便解答之事,他就不问了。   “不是分忧解难?说话。”   钦羽:“……”   他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小的斗胆提议,其实世子爷心中所想,不妨直接向世子妃道明,世子妃温婉体贴,善解人意,怎也是会给予您回应的。”   钦羽七弯八绕,极力让自己的话语听上去不像在说:舔着脸去求,多少能得有一点回应的。   谢聿微蹙着眉,拢着沉色的面容看上去不知是严肃沉思,还是将要恼怒。   钦羽一瞬屏息。   竟闻谢聿开口:“然后呢?”   “……啊?”   “接着说。”   钦羽:“……”   这是提议被采纳了?   钦羽偷摸又打量谢聿一眼,大着胆子再开口道:“除此之外,世子爷也可利用自身吸引力。”   “何为自身吸引力?”   钦羽胆大包天地将视线从谢聿的脸上,又一路下移,扫过肩颈,扫过胸膛,最终终是缩着脖子在谢聿腹部止住目光,没敢再多看别处。   这样提醒,已是明了了吧?   谢聿愣了愣,不确定地也将自己从上看到下,直至看到脚尖,瞳孔蓦地紧缩了一下。   这是要让他以色事人?   谢聿忽的想起自己此前曾唾弃过的摇尾乞怜的作为。   如今自己竟是沦落更甚。   居然会觉得,此计可行……   *   闲散的时光总是度过得很快。   用过晚膳,替谢聿敷过一次药包,江绾好像只又看了没几页话本,就已是到了就寝之时。   江绾明日依旧要再去江府准备中秋宴事宜。   且今日与谢聿谈及了中秋灯会一事,她也得再同江黎商讨此事。   明日将要早起,江绾并未过多磨蹭,在谢聿沐浴之后,也很快收了书册前去沐浴。   谢聿独坐在屋中,静静看着紧闭的房门。   心下有不为人知的紧张,牵连着思绪不自觉地向外飘散。   江绾沐浴很慢,他已是等过她好几次,每次都等了很长时间。   今日的等待同样难熬。   谢聿手上拿着书册,指腹无意识地摩挲在书页上。   他当然也知道,自己每次看似看书,实则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过。   谢聿也曾不着边际的想过要尝试与江绾共浴。   但念及他榻上几句直白的话语都能让她浑身躁得通红,若要共浴,只怕她得羞得再不抬眸看他一眼。   不过谢聿并未因此而打消这个念头。   情到浓时之事,本不必过多计划。   谢聿又想,江绾沐浴后的身子总是馨香四溢,勾得他口干舌燥,失去理智的思考。   她肌肤白皙,光滑柔嫩,上榻前总会在梳妆台前涂涂抹抹捣鼓半晌。   谢聿在她身上尝到过香膏的味道。   坦言说,那味道只适嗅闻,不适入口,所以他大多还是转而去吃她别的地方。   在发生那件事之前,谢聿从未品过爱而不得的难耐。   如今表面好似将那件事一笔带过,但实则内里却压根没能解开那个结。   谢聿也不禁担忧,她还会愿意与他亲密吗?   其实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夫妻房事本为义务,江绾也从未推拒过。   谢聿原是想身心皆要。   如今却败倒在关注不足的寂寥中。   不过以色事人。   这好像是他唯一能从她那儿得到的喜欢了。   毕竟以前,她就有过显而易见的沉溺。   谢聿就这么胡思乱想了好长一段时间。   江绾终是沐浴结束,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她一身白色丝绸寝衣,纯洁又素雅。   乌发如瀑般披散身后,更显温婉柔和。   她进屋后也如平时一般迈步直接去了梳妆台前。   她要梳发,还要擦拭香膏,东摸西蹭要捣鼓好半晌。   以往这些时候,谢聿也都继续沉默地坐在不远处,看着手中那本许久都不曾翻动一页的书册。   今日亦然。   谢聿随手翻动一页,余光悄然捕捉江绾的背影。   酝酿片刻,谢聿主动开口:“你明日也是一早去江府吗?”   果不其然,正如钦羽所说,江绾又非古怪的性子,有人同她说话她又怎会不理。   江绾闻言很快回答:“嗯,用过早膳就去。”   “我同你一起。”   “不行,你……”   谢聿打断她:“你方才看过了,伤处已在逐渐消肿,明日应是消散更多了。”   “可那也不算痊愈,你还是在宅中待着休养吧。”   “很闷。”谢聿面不改色地开口,“一个人待着也很无趣。”   江绾诧异地回过头来。   她自然没对上谢聿的目光,因为谢聿在看书。   但这话又哪能像是谢聿会说的。   若照以往,他巴不得一人待着吧。   谢聿却是理直气壮,还接着道:“来去都乘马车,只在江府又算不得奔波。”   江绾手上还拿着梳发的木梳,但目光一直看着谢聿。   她默了默后,不由自主地直言询问:“你是不想一人待着,还是只是想与我待在一起?”   谢聿手指霎时收紧,捏得书册一角都起了褶皱。   真叫人受不了,她总是这样。   叫人毫无准备,就被道破了心思。   江绾也霎时呼吸一窒。   其实她不是有意的,只是她情绪放松之时,总容易话不过脑,心中如何作想,就径直说出了口。   偏偏谢聿又总是让人不得不猜想他的心思。   她就那么胡乱一猜,也就直接胡乱一说了。   江绾尴尬地移开目光,刚   转回身去。   身后传来谢聿好似平稳的低声:“想与你待在一起。”   “……什、什么?”   谢聿声音很轻,让江绾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聿好像很忙地摆弄了一下书册。   书册被他翻来覆去一瞬后,他索性合上书册又站起身来。   “不可以吗?”谢聿转而拿起一旁的水杯喝水。   温水被他一饮而尽,却没得江绾回应,他就又重复了一遍:“想与你待在一起。”   屋内陷入一阵沉默。   或许也不算是沉默,好像有人的心跳声很快很响。   江绾下意识抬手捂了下自己的胸口,掌心感触到不是自己的心跳声,她才缓缓回过头去。   “没有不可以,世子若是这样想的话,那你明日就……”   “唔……”谢聿猝不及防一声低呼。   也不知他是怎么弄的,手上水杯忽的一晃,刚倒满的一杯温水全数洒落。   江绾随之惊呼:“世子,你没事吧!”   哗哗声后,又有几声滴答声。   谢聿身前浸湿一片,白色的交领衫失去宽松的力道,湿哒哒地紧贴在了肌肤上。   江绾欲要起身赶去的动作一顿。   谢聿也垂眸看向自己身前。   他抬手好似抹走水露一般,手掌一路从胸膛扫过腹部。   衣衫就此贴得更紧了些,显露出胸膛饱满的轮毂,勾勒腹肌紧实的肌理线条。   若隐若现,随呼吸起伏。   江绾眸光颤了颤,还未从胸口移开的掌心蓦地感受到一阵心跳撞击的力道。   “没拿稳,没事,是温水。”谢聿此时出声。   眼看抹是不能抹掉这片水迹的,他索性道:“换一身便好。”   江绾不知自己直视的目光是否被掩在了屋内昏暗光线下。   她只知,越是朦胧光线,越叫眼前一片因意外而生的光景引人遐想。   她没忍住目光不移地仍在看着,唇边喃喃道:“好,你快换一身吧。”   江绾话音刚落,眼睫一颤。   谢聿抬手解开衣衫腰间系带,没有过多停顿,直接在江绾眼前脱下了上衣。   方才若隐若现的线条此时每分每寸都全数在眼前展现。   他们曾有过数次亲密的贴合。   江绾对这具身躯摸过吻过咬过,但却从未如此全面地直观过。   就像以往夫妻房事在她看来,虽是亲密热火,但也只是义务的一环。   或熄灯,或半遮半掩。   有几次谢聿甚至衣衫整着,只有她满眼迷离地被压在身下。   一声突兀的吞咽声。   江绾蓦地转头,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谢聿的身体很漂亮。   或许用漂亮一词形容他那精壮的体格有些不恰当。   但漂亮即好看,让人无法否认受其吸引。   可谢聿显然只是因不慎弄湿衣衫而不得不将其更换,他们是夫妻,也没必要扭捏回避。   她怎也不该那样意味不明地紧盯着的。   江绾的手早已从自己胸口放下,但此时不必捂着感受,她也能听见自己乱了节拍的心跳声。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方才的一瞬旖旎似乎可以就此被一笔带过。   可谢聿却偏要出声:“我换好了。”   江绾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谢聿又问:“要就寝吗?”   江绾又“嗯”了一声。   “那你先上榻,我来熄灯。”   明明大多时候都是江绾熄灯,但这会她仍只有单字回应:“好。”   江绾放下木梳起身挪动脚步。   她没再抬眸去看谢聿,但余光也能见他是真穿好衣服了,就算抬眸也不会瞧见那副让她心慌意乱的光景。   可不知为何,江绾竟还有点失望。   江绾脱去鞋袜躺上床榻,触及被窝干燥的凉意后,她也思绪平静了些,逐渐回过味来。   谢聿方才的一举一动有些刻意。   刻意喝水,刻意弄洒水杯。   又刻意更衣,就在她眼前。   遥想最初,谢聿是连沐浴后入屋都要穿着外衫的,他们行过房事后,更是一转眼就见他已经以衣衫遮蔽身体,哪会再让她瞧见更多。   江绾抿着嘴唇,心下有此所想,却是没有开口说什么。   直至屋内烛灯熄灭,谢聿很快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沉默蔓延,方才的插曲之后好似不会再有下文。   江绾缓缓闭上眼。   才刚一瞬呼吸,突然身前有热温逼近。   江绾一怔,蓦地睁眼。   刚一睁眼,腰间同时又有一只手臂环绕而来。   江绾未曾绷紧的身躯被猝不及防往前一带。   她抬起本能阻挡的手却不是碰到谢聿的寝衣,而是衣襟敞开后露出的胸膛。   他方才不是已经穿好衣衫了,怎躺个床榻的功夫,衣襟就敞开了?   扑通、扑通——   强健有力的心跳声,声声撞击着她的掌心。   “我就抱着,不做别的。”   低磁沉声就在耳畔。   江绾不可避免地想到曾有一回,几乎相同的话语。   在临风院的东屋。   谢聿也是这样贴着她,迷人心神地说:“只是吻你,不做别的。”   江绾身体不自觉紧绷起来,她回过神来推他,不愿再次上当。   可谢聿像是好不容易逮到了突进的机会,紧箍着她怎也不松手。   因着越抱越紧,江绾一侧脸颊就此被压着直接贴上了谢聿的胸膛。   耳边心跳声更为响亮,肌肤相触,让人难辨究竟是她的脸颊在发躺,还是那片起伏的饱满胸膛。   江绾其实仍想拒绝。   因为明日需得早起,也因为她与谢聿好像还心存芥蒂。   她不是想矫情,只是不想将此事含糊带过,这会令他们往后的夫妻生活永远存在隔阂。   若是谢聿愿意,她可以现在就与他细谈。   将所有事的谈开了,该有的夫妻义务,她自也不会再拒绝。   夫妻……义务吗?   一想到这,就有方才窥见的赤。裸光景浮现脑海。   江绾脸颊越烧越烫,闭上眼眼睫止不住发颤。   这一刻,她脑子里思绪乱飞,一会被耳边的心跳声扰得险些沉溺,一会又紧急拉回思绪让自己理性对待。   就在这样的情绪交织间。   她撑在谢聿胸膛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相贴太紧,等同于是在捏揉他。   江绾:“……”   她当即回神就要收手,手上还没退离。   谢聿大掌覆来,轻而易举包裹住她的手背,把她的掌心更往他胸膛压去。   又软又硬的触感,混杂着愈发扰人心乱的心跳声。   江绾的耳垂也被含住,包裹进谢聿湿濡热烫的口中。   耳边传来他沙哑的低声:“你也想要我,对吗?” 第48章   屋外的夜色被蒙进密集的雨帘中,混杂着雨声淅淅沥沥,声声激荡着本该沉静的夜晚。   江绾收不回手,腰上被一只大掌又捏又揉,像是对她手握饱满的回应。   “我们是夫妻。”   谢聿低沉的嗓音还在耳边徘徊。   “上次已是好多日以前了。”   他声色低微,含着沙哑,边说还边亲吻着她的耳垂。   好像在认真陈述,又压根不给人静心思索的机会。   耳边的双唇在缓缓移动。   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却又藏不住那份随时准备压制的野心。   江绾心跳全然失衡,抓在谢聿胸膛的手也不知是因无助还是为攀附,越收越紧。   谢聿任由她的指甲嵌进他的皮肉,唇边似吮似吻的动作已是来到她光洁的脖颈。   江绾觉得自己快要没法思考了,甚至因着身体本能的反应,思绪都朝着不可控的方向飘了去。   是啊,他们是夫妻。   行房事就该是一件自然而然,不受阻碍的事。   可江绾又想到那件事,想起那日谢聿步步紧逼的样子。   谢聿在意,谢聿不接受。   她若没有喜欢他,他们之间是否还会走向和离。   “唔。”江绾一声不受控制的呜咽。   谢聿明显是故意不想让她有机会细思,唇齿落在她锁骨处,不轻不重地咬了她一下。   江绾整个身子都软了,原本穿戴妥当的寝衣早已生出褶皱,衣襟如谢聿那般被敞开,腰间系带更是松垮着,不知何时就要自己散落似的。   谢聿抬头往她身前来时,江绾下意识偏头,躲开了他的吻。   亲吻的意图落空,谢聿笼罩在夜色中的脸庞叫人看不清神情。   他像是泄气了一般放松了桎梏,低头把脸埋进了江绾颈间。   本要走向激烈的热稠在所有动作停滞下来后,也逐渐开始褪温。   谢聿深埋的呼吸充斥着江绾肌肤和发丝间散发的香气。   身体本能地燥热,他却没再有别的动作。   谢聿并不意外自己会被拒绝。   但至少已是香软在怀,他抱着她,她便挣脱不开。   就像她已是他的妻子。   无论她喜欢谁,无论她是否喜欢自己,她都只能留在他身边。   江绾逐渐冷静下来,被谢聿紧抱的身体却也随之有了紧绷。   她不知谢聿此时是否也在想,要与她重谈那日的事。   这好像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也不在合适的氛围。   但若不提,那件事永远都在止步不前。   谢聿心中存有疙瘩,她亦有她的疑惑。   江绾还是开了口:“世子……你想谈谈吗?”   谢聿呼吸一顿,背脊有些许僵硬。   但他没有起身,甚至又收紧了手臂。   “谈什么?”谢聿发出沉闷的嗓音,听不出情绪。   “那日的事……”   “我在意,不可能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谢聿出声打断,闷着声却好像态度强硬,一副压根没法和谈的样子。   江绾张了张嘴,还未再接着说下去。   谢聿又道:“不必再向我重复你不喜欢我。”   江绾:“……”   “那是你的事。”   江绾望着沉暗的房梁,神情迷茫且无助。   事情又走向了不得解决的死循环吗……   可为何要如此?   最初让她别有其余的心思的是谢聿,如今硬要她心存爱意的也是谢聿。   她不懂谢聿为何要在意她是否喜欢他。   是她为人妻还有什么不足之处,还是仅为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占有欲。   江绾思绪间,感觉脖颈旁的呼吸好像停滞许久了。   谢聿屏息,连心跳声都快要听不见。   他突然开口:“我喜欢你,也是我的事。”   江绾一怔,眸中迷茫被讶异的震颤所覆盖。   心跳声重回耳边,颈间的呼吸也同样恢复,热烫的温度阵阵灼染着她的肌肤。   好长一段时间都无人再说话,也无人有任何动作。   就像方才传入耳中的话语,是半梦半醒间蒙在黑暗里的错觉。   可江绾很清醒,也毫无睡意。   还被紧抱着的身体清晰感受到另一人的存在。   江绾双唇张合,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刚才,说什么?”   “我喜欢你。”谢聿几乎是毫无停顿地向她重复,没让沉默之前的话被错意为错觉。   只是他的声音仍是因埋在她颈间而显得沉闷。   他埋着头,遮挡着脸庞,叫人听着这样的话,连想象都想象不出他此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江绾呢喃着道:“可你最初说……”   “是,我是说了那样的话,让你不要有别的心思,但我自己却先喜欢上你,所以我说我反悔了。”   谢聿突然又有了动作。   他从江绾颈间抬起头来,撑动身子,来到上方垂眸与她对视。   此前多次都是江绾突然直来直去的话语说得谢聿哑口无言。   这下却成了江绾不知如何应答了。   一对上谢聿的眼眸,她脑子里思绪便更乱了些。   她微张着唇,什么也没说出来。   谢聿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她。   他在看到她眼里的震惊后,又有了此前未曾察觉的另外的后悔。   他这些话,似乎说得太晚了。   他应该更早告诉她的。   他不奢望自己更早道出心中所想,江绾就会如他所愿同样回以他想要的感情。   那是他的自作多情,他已是在这段时间多次认清了这个事实。   反观他为了一点可笑的自尊,明里暗里因这个事实撒了不少气,却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还不如将心中所想坦白地告诉她。   至少这样才对得上他对她该有的喜欢。   不是让她认为所有的亲密都只是为了夫妻义务。   也不是仗着夫妻关系就理所当然地拥有她所有的美好。   他的贪欲是对她身心皆要。   但他的欲。望也不该是毫无缘由的直接向她索要。   她是他妻子,她会一直是他的妻子。   他喜欢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对。   以前不喜欢,又不代表后来不能喜欢。   万一江绾也会如此呢?   “我不会再逼你硬要喜欢我了。”   谢聿不再紧盯着她,那好像会让她失去思考的能力。   他重新低下身来,身体轻贴着江绾。   所有的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的,只有从头到尾都留在她腰间的手臂,掩耳盗铃一般不曾移动。   “但我会一直期待你喜欢上我的那一日。”   谢聿敛目,眼睫扫在江绾的发丝上,声音渐弱:“你会给我这个机会的,对吗?”   一番话语,兜兜转转,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但此时的氛围也早已与之前的僵持不同。   江绾的疑惑在这一刻已是全都有了解答。   谢聿居然喜欢她。   原来,谢聿喜欢她。   江绾不知自己该对此如何作想。   回想过往,谢聿有许多似是而非的行为。   江绾也的确因此而有所猜测过。   可那时的情形,越是猜测,越显得逾距。   直到谢聿此刻亲口说出,她才得以真正确定。   可确定之后呢?   江绾唇边酝酿着话语,可到嘴边的话一句也没能说出来。   她懊恼地阖眼一瞬。   心道,明明许令舟说喜欢她时,她都不曾如此不知应对。   可是江绾也很清楚,许令舟与谢聿在她心里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存在。   她与许令舟相识已有近十年的时间了。   十年,有多少日夜,有多少过往。   因那份不知如何表达,也怯于坦明的心意,她在面对许令舟的时候,有着许多复杂的心思。   想着从他的言行举止中找寻一点自己期盼的反应。   却又要极力掩藏自己的心思,让自己表现自然,不露分毫。   所以她在走到那条小道的尽头时,才会感到疲惫,感到筋疲力尽。   她甚至开始变得不确定,自己最初想走的,究竟是不是这一条路。   可谢聿不同。   她好像从嫁给他起,就没什么负担。   她本也觉得,若不论男女之情,谢聿便算是她能挑选的夫君人选中条件最为优越的。   最初谢聿不常出现,她也得以在陌生的府邸放松摸索着如何适应。   后来他们之间的相处有了变化,她也很快发现,谢聿根本不像原以为的那样难相处,反倒很好应付。   她在谢聿面前很放松。   他话不多,但她向他提的要求件件都被满足。   他脾气古怪,但也只是需要偶尔猜猜他那不知想表达什么的心思。   猜到与否,似乎都不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她甚至早已明确,无论时光重来多少次,她都会在那个时候选择嫁给谢聿。   是为解家中燃眉之急,也是为亲身体验这桩婚事带给她的感受。   在此之前,江绾是认为这桩婚事之所以让她感到轻松,是因不曾掺杂别的情感,只为利益,只为繁衍。   所以如今谢聿将这段原本明明白白的婚事加上了复杂的男女之情,她才觉得不知如何回应吗?   好像是这样的,但却又不是觉得负担,还有些别的什么原因。   江绾脑子里乱糟糟的,越想越多,越想越复杂。   所有回答的话语到了嘴边,就变成一声干巴巴的“哦”。   谢聿闻声眉头一皱,落在她腰上的手臂下意识就忘记了掩耳盗铃,收紧了一瞬。   “哦”是什么?   但江绾没反抗,谢聿的眉心又舒展开来。   “哦”就“哦”吧,“哦”总比“不”好。   可是江绾觉得自己回答得也太不像话了。   明明是她先提起要和谢聿谈及此事的。   不过眼下这事好像已然谈妥,再提未免有些破坏气氛了。   但她还是想说些什么。   江绾抿了抿唇,低声开口:“那……那现在……还做吗?”   谢聿一愣,从江绾头顶低头看去。   正好对上江绾抬眸看来的目光,水光潺潺,紧张试探。   谢聿心口一紧,又气得想笑。   他生平头一次向人坦白他卑微的心事,她的感想难不成就只有他想做那档子事吗?   好吧,他想。   谢聿移开眼,手臂已是暴露,他索性也不再掩藏,彻底收紧地把她紧抱在胸前:“不做了。”   “……哦。”   江绾习惯性地又开始猜   谢聿的心思。   但他的语气听上去又不像是在赌气。   “你腿还疼吗?”   “没什么感觉了。”谢聿说完,很快又补充,“明日就会好。”   “还没到明日,你怎知会好?”   “经验。”   “……哦。”   他受伤多年,的确是该有对自己伤处把控的经验。   “明日一起去江府。”   谢聿还记着,自己想和江绾同游中秋灯会,还得过问江黎那小子。   江绾这回好像猜中了。   她低低应一声:“好,我会尽量说服阿黎的。”   谢聿不满地又动了下手臂,手掌直接握住江绾腰侧:“嗯,睡吧。”   *   翌日天明。   江绾侧躺着身子从睡梦中苏醒过来。   意识清晰的同时,也随之感受到腰间明显的触感。   是谢聿。   江绾睁开的眼睛霎时又毫无缘由地闭上。   她背对谢聿,并未令他瞧见自己醒来。   谢聿在她醒时还在榻上实属少见。   他们甚至还维持着昨夜入睡时的姿势。   他还没醒?   江绾凝神分析身后呼吸声,但什么也没能分析出来,除非直接转身往身后去看。   可江绾没有动,已无睡意,也不睁眼。   就此维持了一阵后,身后终是先有了反应。   谢聿手臂缓慢从她腰间收走。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江绾背脊一空,谢聿也从被窝里起了身。   他动作很轻,像是不为将她吵醒。   江绾安静等待着。   可身后动静越来越小,直至什么也听不见了。   谢聿没有穿衣吗?   但他起身好一会了呀。   谢聿离开屋中了?   但没听见关门声啊。   江绾实在有些躺不住了,终是翻身。   一转头,她刚睁开的眼眸就对上了坐在床榻尾端正直勾勾看着她的谢聿。   “醒了?”   江绾:“……”   她有种做坏事被逮了个正着的心虚感。   但装睡不醒算什么坏事。   她只是有点尴尬而已。   江绾撑着身子坐起来,敛目低声道:“你何时醒的?”   “有段时辰了,不过刚起身没多久。”谢聿意味深长地看着江绾,即使她不与他对视,都忽略不了他的目光。   又闻他道:“你醒时,我才起来。”   江绾:“……”   他就直说发现了她装睡呗!   江绾没再和谢聿说话,出声唤了丫鬟进屋。   谢聿倒也自觉,自己穿好衣物洗漱完毕后,又拿了药包去另一侧敷腿上伤处。   待江绾梳妆完毕后,她走向谢聿,问:“腿伤如何了?”   “好了。”谢聿坐在椅子上仰头看她,眸光真诚。   “我看看。”   “真好了,我刚敷完药。”   “嗯,我看看。”   谢聿抓着裤腿的手被江绾扒开。   江绾也直接撩起了谢聿的裤腿。   微肿的伤处怎也算不上好了,但也的确是比前两日要消退不少。   无论再看几次,这处伤都还是如此狰狞,触目惊心。   谢聿腿一缩,直接放下了自己的裤腿:“好多了。”   他又改了话术,像是担心江绾反悔不让他同行了似的。   江绾倒也没打算不让谢聿同行。   莫说她昨日都与他说好了,再加之夜里听了他说那样的话。   江绾想到这,很快从谢聿身前直起身来。   “若今日腿上有何不适就告诉我,那我们出发吧,今日早膳还是在江府用吧,这个时辰应是正好能见着我爹。”   “嗯,走吧。”   *   江怀林早就和江绾提及了他前些日子招了一名自南方来的厨子,有着与襄州饮食习惯不同的早膳做法。   江怀林尝过之后觉得新奇,正巧女儿一直在外还不未尝过味,便如此邀约过了。   但前几日一直有别的事耽搁着,直到今日倒也正是好时候。   江绾回到江府时,时辰刚好。   早膳已经备上,江怀林也已在厅堂内等待。   江绾和谢聿一同走入厅堂。   江怀林愣了下,便朗声道:“贤婿也在一同啊,事情都忙完了?”   不光江怀林在,江黎也在桌上。   他瞧见谢聿,脸色瞬间就变了。   又带有敌意,又很快掩下,随后变得抗拒,但又好像自我消解了。   谢聿淡然扫过江黎一眼。   有了中秋灯会一事,他对江黎也不免有些不满的情绪。   但在人前,谢聿仍是那个矜贵冷淡的世子爷。   他未将太多情绪外露,只微微颔首,客气道:“嗯,已经闲下来了。”   江怀林也笑着点头:“那也好,正好中秋将至,你也可借此感受下襄州的中秋氛围。”   这话说完,好像无人注意到,江黎偷摸哼了一声。   他声音很轻,虽有得意之色,但并不易叫人察觉。   但谢聿一眼看去,眸光含厉。   江黎脖颈一麻,再转头看回去,已不见谢聿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了。   江黎:“……”   更讨厌他了呢。   江怀林:“好了,用膳吧。”   一顿早饭很快用完。   今日江府也要继续为中秋家宴做准备。   不过在这之前,江绾自是记得自己还要同江黎商谈中秋灯会一事。   正巧,江怀林这头唤走了谢聿。   江绾也随之唤了江黎。   “阿黎,我有话要和你说。”   江黎随江绾走出厅堂。   两人随意迈步在厅堂外的小道上,朝着西厢的方向走着。   “阿姐,你有何事要同我说?”   “嗯,是为中秋灯会一事。”江绾顿了顿,措辞道,“世子那日正好得闲,本也是中秋佳节,所以我还是想……”   “不行!”江绾话都还未说完,江黎就拔高声量打断。   他急切道,“阿姐你昨日不是已经答应我了吗,难道你要抛下我去找谢世子?!”   江绾:“……”   这事好像不至于如此严重吧,而且她这不是正同他商量着吗。   “不是抛下你,我是想说,我们可以一起逛中秋灯会,世子也说,他不介意。”   “我介意!”   果不其然,江黎就是江绾提早预想的那般反应。   江绾有些哭笑不得。   像是已经想到若谢聿此时在场,脸色会有多难看了。   江绾也未勉强,只问:“那你还是该告诉我,究竟是为何不愿世子与我们同道,若只是因为你不待见他,那也太霸道了些,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丈夫。”   江黎惊恐地瞪大眼,满是不可置信:“阿姐,你这是在替谢世子说话?”   “……不能吗?”   “你喜欢上他了?”   江绾:“……”   江黎好像格外关注她是否喜欢谢聿一事,前前后后都问了好几遍。   那模样像是又希望她喜欢,又希望她不喜欢。   江绾抿着唇直勾勾地看着江黎。   就这么紧盯着他,过了片刻。   江绾正色道:“那你便告诉我真实缘由,否则,我要毁约了。”   “别啊!阿姐你怎能出尔反尔,你答应了我的!”   “那你就告诉我。”   江绾没打算爽约,但她是真好奇。   江黎绷着唇角不说话,这副模样也证实了此事的确另有缘由。   江绾乘胜追击:“你到底说不说?”   她嗓音温柔,却又带给江黎一股不容置否的威严。   这或许就是姐弟间独有的压制。   江黎:“……好好好,我说,我说还不行吗,不过你发誓,不能告诉任何人。”   江绾张嘴正要应下。   江黎就愤然补充:“更不可以告诉谢世子!”   江绾:“……好,你说吧。”   江黎还是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但也知自己无论如何也得说出口了。   他酝酿着,嘴唇翕动。   就在他刚要开口时,他视线一扫,略过江绾,在身后看见一道身影。   江黎惊呼:“许大哥!”   许令舟闻声看来,江绾也下意识转头。   两人目光隔着一段距离交汇。   许令舟愣了愣,好似预料之外,但眸底又有明显的惊喜。   他迈步走来,直至走近两人跟前。   江黎:“许大哥,你怎么来了?”   “中秋将至,特来拜访江老爷,为江府送上中秋贺礼。”   江黎闻言了然点头。   以往每年许令舟都会送来祝福,饶是去年他不在襄州之时,也托人送了礼。   另一边。   谢聿随江怀林在偏厅谈论了些许公务。   事关江家日后的一些发展和动向。   不过今日到底不是专为谈及公事,江怀林也没留谢聿太久。   谢聿与江怀林聊完之后,便径直离开了偏厅。   他在过路的下人口中问到了江绾的去向。   想来她此时应是在与江黎商谈中秋灯会一事。   即使谢聿在江绾跟前放下了所有身段,但不代表他也同样能心甘情愿被江黎这小子给压到后头。   江绾若为难无法直接选择他,他倒是可以从江黎下手,施加外力。   虽然有些卑劣,但那又何妨。   谢聿面色沉淡地大步朝江绾所在的地方而去。   他脚下步子越走越快,好像不过才分开片刻,就已是急不可耐想要再去到她身边了。   谢聿想起昨日自己在告白前,也冲动袒露的一瞬心思。   江绾问他是否是因想与她待在一起。   谢聿自己也觉得有些奇妙。   下意识的回答的确是心中真实所想,但他以往可从未觉得自己会需要待在谁人身边心里才会舒坦的。   越是想着这些,他就越是想快些见到她。   谢聿迈步穿过一道院门。   前方环境僻静,算是谈话的好地方。   不远处也逐渐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上次一别,我还以为短时间都不得机会见面了。”   谢聿瞳孔微缩,脚下步子顿住了。   眼前,几根树杈挡住了大半视线。   但随着微风吹拂后,树枝晃动,有两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不是江绾与江黎。   而是,江绾和许令舟。 第49章   秋风簌簌,拂来冬日前最后的温柔。   江绾目光静静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人。   在一瞬惊讶后,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她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巧,又这么快再见到许令舟。   不过既是见面了,有些事也不必再等到特定之时再道。   毕竟她心里,一直都有着明确的答案。   江黎离开了。   单纯天真的他没有发现任何古怪的气氛。   他只当偶然在府上碰见了正巧前来送礼的熟识兄长。   几句寒暄后,他还庆幸自己因此逃过一劫,不必向江绾坦白难以启齿之事,跑得比谁都快。   僻静的小道上,仅剩江绾和许令舟二人。   沉默的氛围令人有些压抑。   但也很明显,即使谁都没说话,也已是显露他们之间与过往生出的不同。   许久后。   许令舟敛目,终是开口打破了沉默:“抱歉,那日是我太冲动,未经细思,本是不该向你说那些话的。”   江绾眸光颤了颤。   她最初听见许令舟向她说出喜欢时,她心里有种莫名的不甘。   这份喜欢一直存在,但这句喜欢却是让她如今才得以知晓。   好像另有目的,又好像是有意为之。   无论是为何,她却是错过了这句喜欢许多年。   江绾的情绪有些受到影响,她忍不住反问道:“那许大哥认为,那些话应当何时说才合适?”   许令舟一怔,张了张嘴。   江绾先他一步,给出了答案:“永远不说,对吗?”   许令舟就此抿住唇,算是默认。   的确该是如此的。   他以往就没打算要表露自己对江绾的情感变化。   待到如今,江绾已为别人之妻,他就更不应表露任何了。   “所以,许大哥早就知道的吧。”   许令舟抬眸,对上江绾漆黑的瞳眸。   她向他陈述:“许大哥一直都知道,我对你生了爱慕之情。”   “小绾……”   但江绾此时却避开了许令舟的目光。   她不再与他对视,视线飘向别处,显得有些空洞。   可她思绪很清晰,情绪也很冷静。   她想,如果那时的她不只是个天真懵懂的小女孩,或许也会察觉些什么吧。   可事实是,她没有察觉任何许令舟的心事,只有她自己的心事,似没有遮蔽的透明物一般,任他从里到外看了个清晰。   这显得有些可笑。   “一直知晓,却一直当作什么都没发现。”江绾低头自嘲地笑了笑,“许大哥比我更会隐藏。”   许令舟道:“这不是该发生的事,也不是被允许的事,所以我只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现。”   “那什么才是该发生,什么才是被允许的呢?”   江绾深吸一口气,紧接着道,“我竟不知,我因与许大哥朝夕相处,而不自觉被你吸引,对你心生爱慕,会是一件大逆不道之事。”   “并非大逆不道,但也并不合适,小绾,你身为江家的二小姐,你在长大成人后,应该嫁给……”   “应该嫁给世子那样的男子,亦或是别的王公贵族,许大哥是这样认为的吗?”   两个性情温和的人,分明在以平缓的语气对话着,周围气氛却因对话进行,而逐渐要变得剑拔弩张一般。   许令舟喉间滚动,眸中因江绾的话语而显露些许怔然,但又很快散去。   他沉默片刻,松缓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原以为我正是如此认为的,常理也本该如此,无论从何看来,我与你都无法相配,即使我的内心不受控制地生出情愫,也被我认为那是不该有的东西,是错误的,是需要隐藏的。”   但他的想法变了。   或者说,这不叫改变,而是他事到如今才终是察觉。   感情之事便是如此没有缘由不讲道理。   它不论对错,不顾实情,一旦生出,即使压抑也只是将它藏住,并不代表它消失了。   并且,许令舟也低估了这份情感在他心中的分量。   在情形生了变动之时,这份情感也随之影响了他。   所以他说,他希望一切都不会变就好了。   他与江绾的相处不会改变。   他对江绾的心情亦如往常。   可是,他还是不顾理性地生出了妄念。   不合时宜的,卑劣下作的。   在她已为别人之妻时,道出了过往多年一直不曾宣之于口的感情。   他在想什么?   他想要什么?   令人不齿的答案却是他心中真实所想。   他为此唾弃自己,也感到迷茫。   这样做对吗?   这样做就是对江绾多年倾慕的回应吗?   又是一阵令人思绪万千的沉默。   江绾明白,许令舟的确该有他的顾虑,也有年长于她,更为成熟的克制。   只是江绾在想,若最初不是这个样子的呢?   她少女时的   情窦初开顺利得到了对方的回应。   她在喜欢上他的时候,他也对她有着同样的感情。   这个推想其实不必深入延展更多。   江绾自己心里很清楚,若是那样,如今她的丈夫一定会是许令舟。   即使他们出身相差甚远,即使这在外看来是一桩极为不相匹配的姻缘。   可是,他们两情相悦,疼爱她的家人们,又怎会执意阻拦她走向她想要的幸福呢。   但没有如果。   事实是,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江绾开口道:“我不想留在过去,如今也已有了新的生活,我似乎没有那样的执念,也坦然接受了成长中的变化,既然本就是没能抓住的情感,我也想就此放下它。”   许令舟蜷起袖口下的手指,在一瞬轻颤后,又缓缓松开。   这似乎是他预料之中的答案。   但真正听到的这一刻,还是让人心里有些难以接受。   许令舟低着头,任由自己早已泛滥的思绪肆意蔓延。   他默了默,还是开口问:“我也知没有这样的如果,可我仍是想问,如果这些话我能早些对你道出,你我之间会有不同吗?”   江绾看着他,眼前的许令舟仍是自己记忆中熟悉的模样。   他温和,沉稳。   他坚韧,可靠。   遥想过往,许令舟身上有许多吸引江绾的地方。   或许是因在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无论是看他怎样的表现,都会将其化作美好的画面。   而如今她将这些含有美化后的想象全数褪去。   她看到的,只是从许久以前就相识的一位熟悉之人。   没有多余的遐思,也失去了想象的能力。   江绾声色轻缓地道:“要到多早的时候呢,我想,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假设,因为总有未尽的遗憾,也有无法预料的往后。”   她想说,应该不会有更多的不同。   许令舟止步于眼前明显能看见的沟渠,理智告诉他不应去跨越,所以他也不再向前。   江绾亦是如此。   少女的懵懂,女子的矜持,以及别的诸多种种缘由,也令她未能将心中情愫宣之于口。   年少的过往,成了如今怎么想都会走向遗憾的结局。   他们都同样怯懦,同样没有对这份感情的强烈执着。   在不知前路,不明结果的道路中,没有人会率先迈出那一步。   所以,这是她和许令舟的必然结局。   许令舟沉默了一阵,而后释然一般叹出一口气,又带着抹不去的惆怅:“如此言行真是有愧为师,我应当向你道歉。”   江绾轻轻地摇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无论如何,许大哥是我敬重的师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许令舟唇边的温笑有些苦涩:“我必须承认,听闻此言,我心中竟仍有窃喜的庆幸,如此也是不该的,对吧。”   何为应该,何为不应该。   许令舟性情使然,似乎在所有的事上,都在顾虑于此。   因而太多顾虑,也因此而错失许多。   江绾敛目沉默,没有再对此回应话语。   原本就有打算的谈话,在今日意外提前来到,也比预想中要说得更为透彻一些。   此事好似彻底谈开,心中所想也都全数坦明。   如此一番谈话,似乎比她嫁给旁人,还要更容易放下许令舟。   但是不可避免的沉重还是蔓上心头。   许令舟静静地看了江绾片刻,率先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好。”   “小绾,提早的中秋祝愿,望你岁岁年年,平安喜乐,再会。”   “许大哥,你也是。”江绾还是抬眸回以了目光。   直到许令舟转身,他的背影在她眸中越来越远,消失不见,她唇边才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再会。”   小道上再度恢复了寂静无声。   江绾站立原地,目光已经从许令舟离开的方向移走,只是她还没有迈步走动。   心绪自是会受到牵扰,她也无法很快的让自己的一切都如周围的声响一般,迅速恢复平静。   许多的过往在脑海中闪过,又一一消散,好似在昭示它们已然成为过去。   回想方才的过程,她似乎说了很多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这样似乎是极好的结果。   江绾目光终于有了聚焦,她缓动身形,在站立之处转身欲要迈步。   一眼看去的灌木丛后,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江绾一怔,对上了谢聿定定望着她的双眸。   “……世子。”   谢聿没有隐藏身形,甚至没有与江绾突然四目相对的心虚慌乱。   他面上神情冷淡,没有任何显露情绪的表情。   他就只是站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   是江绾没有发现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将注意力落在一个还算显眼的地方。   江绾想起,这好像不是第一次了。   她自己也记得。   那时在画舫宴上,她快步奔向许令舟的道路上,谢聿就站在路途半道一个还算显眼的位置。   江绾说,是因为光线太暗,是因为走得太快。   总之都是些似是而非的理由,以至于她没有看见他。   但江绾清楚,是因为她那时在看向别的地方,看别的人。   江绾迈步朝谢聿走了过去。   她的视线一直落在谢聿脸上,试图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他此时情绪如何,心中所想。   谢聿沉淡的神情好似明显坦然地表明自己看见了一切,却又并未显露心中压抑的情绪。   江绾停步在谢聿面前。   两人目光相对,却无人再开口说话。   谢聿转身迈步,江绾也随他一起。   他们走去的方向是往江绾的闺房,此时也本该是要去那里。   江绾不知说什么好,也就一直任由沉默蔓延着,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她觉得自己应该出声缓和一下气氛的。   但若提方才事,谢聿应该一点也不想听。   她甚至不知谢聿听到了多少她方才与许令舟的对话。   可若提别的事,又显得很刻意,像是在遮掩心虚。   江绾最初便言明自己是要打算放下这段感情的。   她再见许令舟时,便要与他将过往说清楚,也不会瞒着谢聿。   只是没曾想这次的相见来得突然,上涌的情绪也令人开口时说得话语有些不管不顾了。   同样的结果,但交谈的内容怎也不是让另一个当事人心中能舒坦的。   江绾因此有些泄气,好像刚有缓和的夫妻关系,又要因她处理不当而生出裂痕。   但江绾觉得自己之前应该是不会有这样的想法的。   总归是与许令舟明明白白讲清楚了,也算是处理了自己过往的感情。   就像被谢聿发现她心中另有所属时那样。   她清清白白,未曾失德,且还明确拒绝了婚事之外不该有的情感,她应该如那时一样,理直气壮地面对谢聿才是。   可是,她却在担心谢聿听了那些话会心里不舒服。   江绾忍不住侧眸偷看了谢聿几眼,又很快移开视线,心中依然没想好自己这会能和他说什么。   两人就这么一路无话走到了江绾的院中。   院子里,下人们来回忙碌,见主子入院,纷纷停了手上动作行礼。   谢聿没有搭理,径直朝着主屋的方向走去,明明脸上没什么表情,却给一种正压着火的感觉。   江绾轻轻抬手挥退了下人,脚下步子不停地接着跟上谢聿,一同又入了屋。   江绾后一步进屋,她停了脚步,转身关门。   房门刚一关上,谢聿就在身后开了口:“你不必再想方才的事了,我是看见了,也都听见了,我知晓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江绾没有撒谎,更没有背着他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她拒绝了许令舟,也不会和他在一起。   甚至那些略显决绝的话,已然是和许令舟划清了界限。   江绾背脊微僵,手指缓缓从门前滑落。   她转回身去,看着谢聿,心下多有讶异。   她是白白担心了吗?   她还以为谢聿会因此而生气。   但谢聿其实很大度,也明事理,所以他不会对刚才听到的那些话……   “觉得我大度?那你错了。”   江绾思绪被骤然打断。   谢聿薄唇翕动,眸光沉暗地紧紧盯着江绾。   他迈步上前,三两步就走到了江绾面前。   眼下的情形好似又回到那一日,他把她堵在门前,以身阻挡她的退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江绾呼吸一顿,还来不及说什么。   眼前光景忽的一晃。   谢聿身形压来,令她猝不及防地贴上他的胸膛。   他伸臂环在她腰上,力道来得突然,也来得急促。   江绾蓦地被紧抱住,身前全是谢聿的重量,鼻尖充斥着谢聿的气息,周身也被他身体的体温沾染。   眼前的视线被谢聿的胸膛蒙住,只剩他衣襟处的金线绣纹。   江绾下意识想要抬头去看谢聿。   她有些被吓到,也紧张事态会因此而失控。   但耳边已是先一步传来谢聿咬牙切齿的沉声:“我嫉妒万分,你一边拒绝他,一边又说着喜欢他。”   江绾心口一紧:“我那是……”   “不过没关系,我与他不同。”谢聿并不想给江绾说话的机会。   亦或是他此时的情绪已是不受控制,压抑了一路,在紧抱住她的这一刻,就没有多少理智可言。   “我永远不会像他那样止步不前,也自然不会有与他相同的结局,那又不是什么值得令人艳羡之事。”   谢聿胸膛因呼吸沉重而上下起伏着,贴在江绾耳边的沉声带着明显的怒意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我只是嫉妒。”   他当然无法大度。   谁人在面对这等情形之下能够大度。   “嫉妒得要死。”   嫉妒许令舟如此怯懦,连说出喜欢的勇气都没有,还能得有江绾这么多年的爱慕之情。   许令舟不过是占了早早认识江绾的先机,占了她少女初长成时,出现在她生活中的唯一人选。   不过他也同样走了捷径。   他是江绾的丈夫。   但他与许令舟不同,他不会放手的,更不会止步不前。   “太、太紧了,世子,你放开些……”   江绾手掌推搡的力道在谢聿的紧箍下显得毫无作用。   她被谢聿越抱越紧,已是有些喘不上气来。   耳边听着谢聿这样的话语,她脸上逐渐泛红,又热又烫,也不知是被呼吸困难给憋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世子,我……”   谢聿似有回神,逐渐松了力道。   江绾终是找回顺畅的呼吸。   但谢聿并未退开。   他手臂换了个姿势圈住江绾的腰,身体仍然挡在她身前,在她眼前笼罩着一片沉暗的阴影。   只是唇边声色已然低微下来:“太生气了,再抱一会。”   江绾:“……”   她微微喘息着再次看向谢聿衣襟上的金线绣纹。   一切如她所想,她所说的那些话果真叫谢聿心里不痛快了。   可她刚才的紧张担忧却也随着这个热烫的怀抱逐渐平息了下来。   可明明是谢聿在说着生气,怎好像是她的心情被安抚了。   谢聿愤怒的话语似乎还回荡在耳边。   所有话语又再次指向昨日听过的告白。   江绾刚刚憋得发红发热的脸颊丝毫没有因氛围的缓和而有多少退散。   她只能安静地待在谢聿怀里没有再挣扎。   耳边能清晰听见谢聿的心跳声,声声有力,撞击着她的脸颊。   这个拥抱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直到江绾站得脚都有些发酸了,才实在无法地开了口:“世子,你好些了吗?”   谢聿闷闷的声音从她颈侧传来,仅此一声“嗯”。   “那可以放开我了吧?”   江绾说完又有些后悔。   这话说得,好像她不情愿给他抱似的。   但其实不是的。   不过谢聿已经又“嗯”了一声,转而收回手当真放开了江绾。   江绾身前衣襟被刚才长久的拥抱弄皱,她垂眸稍稍整理了一下。   身前热烫退开后,她的思绪也逐渐清明了不少。   江绾道:“刚才我是与阿黎在那处说话,偶然碰见许大哥的,他是来给我爹送中秋贺礼的。”   “哦。”   “不过阿黎说了没几句就借口离开了,所以就只剩我与他二人了。”   “嗯。”   “……阿黎离开是因为他想逃避对我坦白事实,不是因为别的原因。”   说到这,谢聿已经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他抬眸看来:“坦白什么事实,中秋灯会?”   江绾:“……”   眼看她的解释终得谢聿正常的反馈,但接下来好像又是谢聿不爱听的话。   “嗯……阿黎还是说,不便让你同行。”   谢聿瞳孔一紧,险些没绷住脸上展露的平淡面色。   所以他为何会撞见江绾和许令舟相见的一幕。   不正是为了去盯着江黎。   果不其然。   他就知道!   江黎能厚颜无耻地缠江绾一次,就能再死皮赖脸缠她第二次!   江绾性子软,声音柔。   一番话说了去,江黎也指定不会在意。   思绪正浓。   谢聿忽的感觉手指被轻触了一下。   他蓦地回神,神情微变,目光落在江绾白皙的指尖上,她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来。   谢聿想也不想地一把反手攥住。   江绾没有拒绝,任由谢聿抓着自己的手,顺势在他身边坐下。   “总归他这会不愿意说,待灯会当日也能够知晓。”   谢聿把江绾的手握在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捏着。   江黎或许是忘记,待到这事之后,他还要去往京城在他手下做事。   谢聿的手指顺着江绾放松的指缝中,悄无声息地穿了进去。   十指相扣,他面上神情已然缓和,唇边漫不经心地道:“他最好真有什么正当的理由。” 第50章   中秋已至,共享佳节。   江府一如往常的热闹,府邸上下屋内屋外灯火通明。   圆月高挂夜空,散发温柔的月光。   一家人围坐桌前,欢声不断。   江绾今日一身鹅黄色衣裙,因天已转凉,在外加了一件奶白小衫,看上去明艳又乖巧。   只是她此时脸上神情多有不自然,视线飘忽好几次,双手落在腿上来回交叠。   “世、世子……你别看了。”   江绾终是忍无可忍地开了口。   她压低声音,伸出一只手欲要遮挡谢聿视线所及之处。   只是谢聿反应迅速,一把抓住江绾的手腕,顺着那截纤细就轻而易举地将她整手包裹。   “我很喜欢。”   谢聿没有转头,还在桌前明目张胆地低着头往腰下看。   他腰带左侧此时坠着一只珠光白绸缝制的香囊。   香囊表面金银丝线交织绣出锦云绣纹。   江绾:“……你看了许久了,先暂且别看了。”   还在饭桌前,周围吵吵嚷嚷满是家人们谈天说笑的声音。   任谁随意往他们这扫来一眼,都是能瞧见谢聿低头不知在看什么的模样。   若是谁就这么随口一问。   江绾脸上已然开始发热,怎也觉得有些难为情。   “贤婿,在看什么呢?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江绾:“……”   谢聿抬头,松了江绾的手,顺势摆弄了一下腰间香囊。   但嘴上只道:“没有。”   另一旁的四夫人偏了偏头,声音很轻:“小绾,脸怎么这么红,可是身子不适。”   江绾背脊微僵,摇了摇头:“没有。”   江怀林道:“好了,时辰也差不多了,家宴就先到这里,今夜虽是有灯会,但大家也莫要在外玩得忘乎所以了,早些去,也都早些回来。”   话音刚落,三夫人就侧身往江怀林身上扑去:“老爷,妾身不去,妾身就在您身边陪着您。”   四夫人没功夫管江绾了:“就你知晓献殷勤?!是我先说我要陪老爷的。”   二夫人稍显矜持道:“灯会什么的,孩子们去玩便是,我喜静,还是就留在老爷身边吧。”   江毅:“二娘,爹身边可不清净呢。”   “老爷!”   “老爷你看她!”   二夫人:“…   …”   江黎这头不知何时鬼鬼祟祟地走到了江绾身后,声音轻得几乎微不可闻:“阿姐,该走了。”   明明应该是除了江绾以外,不会叫旁人察觉的动静。   但江黎话音落下,江绾还没转头,一旁的谢聿先一步转头看了过来。   江黎一怵,下意识往江绾身边又靠近了些。   江绾转回头来:“这么快吗,时辰还早呢。”   “哪早了,赶路还需得一段时间呢,我……”江黎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瞟着谢聿。   谢聿一记冷眼,毫无收敛的几乎是瞪他。   江黎声音一颤,转了调就抓紧了江绾:“阿姐,你看他!”   江绾:“……”   她扯了扯嘴角:“你别跟着姨娘们学。”   这都学的什么跟什么啊。   江绾抬手拂开了江黎抓着她的手,转而侧身对谢聿道:“世子,那我就先同阿黎走了?”   谢聿冷淡地从江黎脸上收回目光。   看向江绾后,他面上神情也没多少缓和。   那不然他此时还能摆什么脸。   “嗯。”   江绾知晓谢聿或许不乐意,但此时也没别的可说,本也已是早就定下的事。   她点了点头,这便起身随江黎离了席。   随后席间其余人也都陆续离去,江怀林更是在三位夫人的簇拥下,压根腾不开身,连同其余人打声招呼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夫人们带走了。   谢聿不算最后离开席间的。   不过走时,厅堂周围也只有寥寥几人了。   钦羽唤好马车,便上前来询问:“世子爷,您现在打算去何处?”   谢聿静静地站在小道上,目光微抬,瞳眸里映照着远处的圆月。   今日本就是中秋,天气晴朗,月亮也格外圆。   秋风宜人,带着微凉的气息,很适合赏月。   谢聿当然记得自己上次同江绾一起赏月时的情景。   他正是在那时,第一次察觉了自己的心意。   不过可惜的是,那会的江绾醉得险些要不省人事,想来也应是对那时的经历记忆模糊了。   他其实不喜欢人多嘈杂的地方,好比今日这等民间灯会。   如若可以,他更愿意带江绾去个僻静安宁的地方,与她一同赏月。   不过这些皆是空想。   现在别说是赏月,连灯会都没他的份。   钦羽本是在垂头等待吩咐,但却一直没得谢聿回应。   他不由抬头,一瞧谢聿此时脸色,霎时绷紧了腰身。   钦羽也是很快猜到谢聿脸色沉郁为何。   他思绪飞转,试探着问:“世子爷可要先回外宅歇息一会?”   谢聿从夜空中收回视线,淡淡地看了钦羽一眼。   钦羽:“……小的听江府的下人提及城南一处山腰,路途不远,是为赏月的好去处,世子爷可要趁此先去看看?”   江绾都不在,他一人去干什么。   钦羽顶着谢聿意味不明的神色,努力又想了想,道:“城中有间茶楼,二楼雅间可赏灯会灯景,也能观看各处表演,并且茶楼正位于今日中秋灯会的正中心,待世子妃那头结束,世子爷从那处前去与世子妃碰面也应是最近的。”   谢聿神色微动,终是对此有了反应。   “走吧,想喝茶了。”   钦羽闻言腹诽,得亏严大人一众人不在,否则还真叫他们瞧见世子爷遭妻子丢下的一幕了。   *   江绾明显看出江黎很是紧张。   到底还只是十六岁的少年,且情感也自不似女子那般成熟得早。   这是江黎第一次对姑娘生了男女之情,还处于懵懂青涩之时,更拘谨紧张。   所以,江黎今日是让她陪同,替他壮胆吗?   江绾虽是如此猜想,但却并不认可这个做法。   她还有些担心,若那名女子待会瞧见江黎带着另一名女子前去见她,在不知身份之时,是否会心生不满。   “阿姐,到了。”   江绾回过神来,随江黎一同下了马车。   “待会你就同她说说话,待她友好些。”   江绾愣了愣。   且不说她何曾有待人不友好时。   以及:“为何是我同她说话,那你干什么?”   江黎望天,神情不自然:“她应当想同你说话,我听着就是。”   江绾:“……”   她不明所以,暂且也没再追问。   姐弟俩一同走进灯会门坊。   只见一旁的一条小巷口,一位身着水红色烟罗裙的姑娘正站在巷口四处张望。   江黎顿时加快了些步子,直冲冲地就朝着巷口的方向走去。   江绾抬眸一看,一见到那姑娘,突然想起:“那好像是……”   “阿黎!”那姑娘一转头也发现了迎面走来的熟悉身影,她眉眼弯弯,活泼地举高手朝江黎挥舞着。   江黎步子更快了,不过三两步就走到了姑娘跟前:“我来晚了,等很久了吗?”   姑娘摇头:“没有的,我也刚到不久。”   江绾这时才走到两人跟前。   江黎冲得太快了,他身高腿长,一步并作两步走,她险些没能跟上。   江绾刚站定,眼前姑娘愣了愣,瞬间瞪大眼:“这、这是……”   江黎这才转头看到江绾,忙向姑娘介绍:“这是我阿姐,我同你说过的,她是……”   “世子妃!”姑娘又惊又喜,直接呼喊出声。   “您是谢国公府的世子妃对吗,我叫徐昭昭,是徐氏布坊的二女儿,世子妃应是不认识我,但我久闻世子妃大名,没曾想今日还能亲眼与您见面。”   徐昭昭好生热情,明显较轻的年纪让她有些难以拘于礼数,但她又极力想要表现出对江绾的尊敬,只能捏着自己的双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江绾怔然更甚,呆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是何情况。   仅有一旁的江黎一副预料之中的模样,摸了摸鼻头,道:“我就说了,她应当更想见你。”   可这是为何?   江绾还是不解,不过也很快回过神来。   “不必如此客气,我见过你,方才远远瞧见便觉得有些眼熟,不过却是唤不出名字。”   “世子妃可以唤我昭昭,大家都这样唤我。”   江绾笑了笑,目光落在徐昭昭脸上,浅浅一瞬打量,估摸出她大抵才十四五岁的模样。   徐氏布坊与江府多有生意来往。   不光是水运上的生意,以及江府的衣物定制大多都交由这间布坊。   所以江绾对徐昭昭有些许印象。   “好,昭昭,你既是阿黎的朋友,便不必与我这般客套,你也唤我名字可好?”   “好啊!”徐昭昭眼睛都快笑弯得看不见了。   她惊喜又期待地道:“小绾姐,我能这样唤你吗?”   “当然。”   江黎从两个姑娘家说上话之后,就一直被冷落在一旁了。   他也不介意,反倒还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不过三人一直在这儿站着也不是个事儿,他还是出声提醒道:“我们先四处逛逛吧。”   三人一同往灯会热闹的正中走去。   徐昭昭像是踌躇了有一阵了,还是在一段谈笑间隙间,小心翼翼地问:“小绾姐,听闻你此番回襄州是同世子爷一起回来的,今日怎不见他同行?”   “他有事。”回答这话的是一直默默跟在两人身后的江黎。   抢着回答似的,全然   没给江绾开口的机会。   徐昭昭明显失落,撇着嘴道:“可是,今日是中秋节呀。”   “他就是这样,什么节都一样。”   江绾微蹙着眉,古怪地看向江黎。   但江黎压根不与她对视,侧着头,很快转移了话题:“那边好像有喷火表演,我们过去看看吧!”   说着,他就大步迈开,朝着人潮涌动的方向走了去。   可徐昭昭的注意力,却并未被喷火表演所吸引。   她敛目沉默了一瞬,唇边有低声在呢喃:“世子爷这样的大人物,自是公务缠身,身不由己,连中秋佳节都不得歇息。”   江绾就站在徐昭昭身旁,她声音虽轻,但还是叫她听见了。   很快,徐昭昭又抬起头来:“小绾姐,今日你就同我和阿黎一起好好玩吧,大家热热闹闹的,一起逛灯会!”   江绾被徐昭昭热情地牵着手往喷火表演的方向去。   直到这会,她似乎有些回过味来,好像知晓江黎难以启齿之事是什么了。   他喜欢的女子,喜欢谢聿?   不过一瞬猜测,江绾又觉得不像。   毕竟徐昭昭待她的友好和热情可不像是另有目的,她只是个单纯的小姑娘。   喷火表演精彩又刺激,周围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直到表演结束,围观的观众陆陆续续散去,他们应是要准备前往下一个地方。   可是江绾想要先离开了。   今日看上去就像是因着徐昭昭想要见她一面,便在江黎面前提起了这事,江黎也就此来邀请她了。   或许徐昭昭想见的还有谢聿。   不过江黎自然不会邀请谢聿,还几次三番激烈否定让他同行的要求。   此时江绾已是陪着两人待了有一会了。   若其中缘由真是她猜的那样,过后随便那一日,她也能再和徐昭昭一起相聚闲谈。   但今日,是中秋节。   是因为是过节的日子吗?   江绾觉得,自己有些想见到谢聿。   和以往谢聿不在国公府时的那种感觉不一样。   她也觉得有可能是因为,这是在襄州,在她的家乡。   她应当尽好地主之谊,怎也不该在如此热闹的节庆,把谢聿一个人丢下太久。   思绪来来回回,以至于江绾都想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了。   总归她去意已决。   接下来的时间,留给他们二人也更好一些。   江绾抬眸朝不远处的小摊看去。   徐昭昭正满脸期待地看着摊位上各式各样的冰糖葫芦。   江黎双唇张合似乎说了些什么。   她又面露难色,像是不知要挑选哪一个才好。   江绾迈步走了过去,徐昭昭便唤她:“小绾姐,我们要买糖葫芦,你想吃吗?”   江绾微微颔首:“好啊。”   “可是,吃哪个呢,看上去都很漂亮的样子。”   江黎挠了挠后脑勺,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纠结的。   他直言直语道:“随便选一个看得顺眼的不就行了。”   江绾斜了他一眼。   可真会说话啊。   她把话接了过去:“昭昭喜欢甜口还是酸口的,你瞧里头裹着不同的果儿,味道便不尽相同。”   这样一说,徐昭昭立刻有了想法:“我不喜酸的,老板,那给我一个甜的!”   “阿姐吃哪个?”   江绾见徐昭昭心满意足地品尝起冰糖葫芦。   她没有立刻选糖葫芦,只转而道:“阿黎,我得走了。”   江黎闻言便蹙起眉来:“去何处?找谢世子?”   江绾一副理所当然地看着他,压低声道:“我已见过她了,之后她若愿意,我们也可再相聚在别处,你就与她二人好好相处便是,机会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好好表现。”   江黎抿了抿唇,也没再坚持:“好吧,不过阿姐还是要选过糖葫芦后再走,我记得你喜欢酸口的,对吧!”   江绾弯唇一笑:“对。”   她视线在摊位上的糖葫芦中扫视一周,而后伸手挑了一个自己吃得惯的口味。   江黎见自己猜中,得意洋洋地道:“阿姐,我买给你吃,我来付银两。”   江黎话音刚落。   江绾也正要张嘴应下一声“好”。   突然,江绾身侧有人靠近。   一只手臂从她视线旁探出。   那人手指修长,拿着几文铜板,已是递到了摊位老板的跟前。   老板一愣。   另一道惊呼声先起:“谢谢谢谢……谢世子!”   谢聿:“……”   江绾听闻徐昭昭的声音,错愕转头,一眼对上谢聿正侧头看着她的沉静目光。   “世子,怎么……在这?”   谢聿没有立刻回答江绾,他转而把铜板放下,才彻底转身来面向她:“路过。”   骗鬼呢,怎可能是路过。   再看一旁的江黎,脸色早就变了。   不过这会无人得闲搭理他。   谢聿看着江绾还拿着手里的糖葫芦发呆。   他问:“不吃吗?”   江绾眨了眨眼,有点说不上来此时心情是怎样。   有些惊讶,有些惊喜,还有酸酸胀胀的别样感觉。   谢聿那句“路过”分明就是假话,但她却有种在人潮中,意外遇见了正要去见的人的奇妙感觉。   江绾恢复动作,声音很轻:“要吃的。”   不过江绾答完,也总算回过神来想起还有另两人在一旁。   她一转头,却见江黎沉着一张脸,被徐昭昭拉拽着退到了好几步远之外。   “这是怎么了?”   江绾张了张嘴,“昭昭,我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   “是谢世子,世子爷,我知晓的!”   徐昭昭仍旧止不住微颤的声音,也难掩她明显的雀跃。   她看见谢聿,似乎比方才她初见江绾时还要激动。   江黎脸更黑了。   他实在忍不住出声:“昭昭,那是我姐夫,我阿姐的夫君。”   江绾怔了怔,突然觉得这一幕有些好笑。   江黎何曾唤过谢聿姐夫,这会唤出一声,还咬牙切齿的。   徐昭昭:“我知晓,我当然知晓了。”   “你别看他了,这样很失礼。”   “我没看,我……”   谢聿压根就没注意那头,他只一直看着江绾。   他唤她:“小绾。”   “嗯?”   “是不是该与我一起了?”   谢聿声音很轻,那头还在拌嘴的两个少男少女并不能听见。   但江绾听的清晰,心跳没由来的漏跳了一拍。   “你不是路过,对吧。”   “是路过。”   “你是要去往何处,怎会路过到这种地方。”   “去喝茶。”谢聿面不改色,坚决不承认自己不是路过。   他抬手指了下不远处的茶楼,“就在那。”   “……哦。”   江绾避开了谢聿的视线,她低头伸出舌尖在糖葫芦上舔了一下。   酸口的糖葫芦,外面也包裹着香甜的糖衣。   江绾品尝一嘴甜蜜,胸腔的心脏混入了周围人潮的嘈杂声中,越跳越乱。   “小绾姐。”身边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试探声。   江绾回过神来:“昭昭。”   “小绾姐,接下来你要同谢世子一起逛灯会了吧。”   徐昭昭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偷摸往谢聿的方向飘去视线。   但她又很快移开,还是看着江绾,眼睛亮闪闪的:“能看到你和世子爷一起,真是太好了。”   江绾:“?”   这话听起来好像和她猜想的有些出入。   不过江绾的确本就打算要走,这会也正好向徐昭昭也道明此事。   她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谢聿先她一步,道:“可以一起。”   江绾一愣,侧头看向谢聿。   徐昭昭则是整个人都绷紧了。   她又喜又紧张,面上压根藏不住情绪,来来回回变化好一阵。   最后,所有的情绪化作拘谨的害羞。   周围明晃晃的灯火将她脸蛋泛起的绯红照得格外清晰。   她低下头,手上不安地搅动着,但还是十分郑重地道:“不,世子爷好不容易忙完公务,得有与小绾姐独处的时候,今日是中秋节,灯会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希望你们玩得开心。”   谢聿闻言,脸上神情没什么变化。   他只转而看向江绾,等待江绾做决定。   江绾怔了片刻,才开口:“那……好吧,那我们就先走了,你和阿黎也好好去玩吧。”   “嗯嗯!”徐昭昭重重地点头。   她正欲转身要   走,又忽的想起什么,转回头来,但还是没敢抬眸直视。   “中秋佳节,我想祝愿世子爷和小绾姐幸福美满,也期待下次能有机会再和你们见面。”   真诚又可爱的小姑娘,怎会不讨人喜欢。   江绾听着这样的祝福,眉眼也带上了温柔的笑。   “会有机会的,也祝愿你平安喜乐。”   江绾说完,等待着谢聿或许也要回以什么话语。   但谢聿只是淡然看了徐昭昭一眼,微微颔首后,就移走了目光。   不过徐昭昭还是很高兴了。   她笑眯眯地再次向江绾和谢聿道别后,便转回身去找江黎:“走啦,还愣着。”   “昭昭,你怎么拒绝了谢世子?”   “你傻吗,我又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怎能打搅世子爷和小绾姐逛灯会。”   “可是你不是对谢世子……”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远,已不再能听得清了。   少男少女并肩远去,有说有笑,逐渐消失在人潮中。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江绾站在谢聿身边,手里还拿着他给她买的糖葫芦。   方才还在心里想过的人,此时就在眼前。   还有今夜的中秋灯会,和天边明月。   即使此时周围声色嘈杂,似乎也并不影响他们在对方身边平静安心的情绪。   直到江绾突然转头,抬眸看向谢聿:“世子,你之前就认识昭昭吗?”   谢聿神情微顿,本是想说“不认识”。   但他又很快想到,那似乎也不能称为不认识。   所以他“嗯”了一声。   目光一转。   谢聿蓦地对上江绾直勾勾看着他的视线。   谢聿心口一紧,下意识脱口而出:“不熟。”   “……真的。” 第51章   江绾好似审视般地盯着谢聿。   直到见他面色愈发紧绷,连眉头都紧蹙了起来。   江绾“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方才的氛围不在,笑意挂在了她脸上,勾着唇角,弯着眉眼。   谢聿眉心微动,心跳也在变乱,看着她的笑颜一时有些出神。   他皱起的眉心逐渐舒展开来。   人潮涌动的街道上,他自然而然地伸手,将她的手包进掌心。   好像已是为自己此举找好了以人多拥挤牵着较好的借口。   不过江绾压根就没挣扎,只微微缩了下手,用袖口将两人相牵的手遮了大半。   谢聿动了动唇,缓声开口道:“四年前我在前往东阳办事的途中,拦下了一众正围堵抢劫的山匪,受难百姓数人,徐家便在其中。”   江绾这才了然:“所以,当时你便救下了昭昭,也因此与她相识了。”   谢聿:“我救的不是她,是徐氏布坊的货物。”   江绾又笑了。   她熟识徐家老板,知晓他那热情的性子,比徐昭昭更甚,她大抵能想象出当时的情形了。   谢聿没再多说,想起那时就有些头疼。   他之所以如今还能清楚记得那件事,也的确是因为那位徐老板热情得叫人招架不住。   因着投入了大量本钱采购的货物险些被劫,若无谢聿出手,只怕徐家如今都还不上那批货物亏本的银两,徐家也自然无法再有如今的安稳生活。   而后那群山匪自也遭到了应有的惩处,徐家的那批货物也卖得极好,徐氏布坊逐渐在襄州打响了名声。   于徐家而言,谢聿应当是于再生父母一般的存在吧。   此事的来龙去脉已然清晰,徐昭昭稍显古怪的举止也有了解答。   江绾也总算是想明白,江黎起初各种别扭古怪是为何了。   不过那个傻小子,显然力气用错了地方。   江绾也思虑着回头要好好与他说道此事。   两人走在灯会的热闹街道上,像是要朝着谢聿所说的茶楼而去,又像是要继续混在人群中,感受喧腾的拥挤。   江绾简单想过片刻后便收了思绪,注意力很快被周围的热闹所吸引。   直到她看到一处围了不少人的摊位,脚步略有停顿,但却没有开口说话。   谢聿有所察觉,顺着江绾视线投去的方向也转头看了去。   “那边好像在投壶。”   他主动开口,“要去试试吗?”   江绾眸光一颤,自然而然道出:“我不会投壶,你知道的呀。”   “不过试试而已,没中也无妨。”   江绾探了探脖子,便在投壶的摊位旁看见了奖项。   是各式各样的漂亮花灯。   江绾明显被吸引住了,脚下步子不由自主地就已是往那头走,嘴边轻轻地道:“那……试一下吧。”   “公子,夫人,这边看这边瞧,图个喜庆图个热闹,只需二十文,中三箭者便能挑选一盏花灯带走。”   听上去,显然是比上一次的投壶活动要来得更简单一些。   虽无头筹,但几乎不费什么功夫就能带走奖品。   可是……   上次江绾只中了一箭。   江绾微微蹙眉,还在为自己是否能中三箭而感到犹豫。   谢聿这头已是爽快地付了银两,而后走回江绾身边:“我替你拿着,去试试吧。”   他接过江绾手里吃了一半的糖葫芦,轻抬下巴,让她到前面去。   江绾上前,摊位老板向她递上箭。   “夫人,请吧。”   江绾:“……”   屏息,凝神,瞄准。   一箭落空,江绾倒也不算意外。   她只是有些苦恼,投壶究竟得有怎样的技巧,才能让箭如听话的仆从一般,指哪打哪。   又是几支箭投出。   江绾比上一次有了些进步,中了两箭,但仍与奖品无缘。   “夫人,还要再试试吗?”   江绾撇了撇嘴,一回头,看见谢聿正低头咬了一口她吃剩一半的糖葫芦。   被发现举动的谢聿动作微顿了一下,但也平静坦然,压根不觉自己在做什么亏心事。   江绾脸颊有些发热,也不知是见谢聿在吃她的糖葫芦,还是因自己又空手而归。   她低低出声:“我只中了两箭,没能拿下奖品。”   谢聿微微颔首,咽下口中糖葫芦也走上前来。   他再次掏出银两:“老板,再买一次。”   “这次公子来投吗?这样好了,两位客人既是买了两次,便将两次投中的次数合在一起,公子若能再中四箭,你们便能选走两只花灯,如何?”   “好。”   正如摊位老板所说,今日过节,图个喜庆。   只要小有赚头,倒也不与客人计较全然遵守规则。   谢聿接过箭,又把手上的糖葫芦还给了江绾。   江绾拿着糖葫芦垂眸一看。   谢聿倒是没在剩下的糖葫芦上留下痕迹,但糖葫芦上少了一颗已是进了谢聿的肚子。   江绾安静地拿着糖葫芦,视线重新投向谢聿的方向。   摊位老板退开道:“公子,请吧。”   谢聿冷静地抬眸看向远处的壶口。   江绾稍有紧张地屏息一瞬,已是瞧见他几箭连中,引得周围一众围观之人响起欢呼声。   最终十箭连中,一阵热烈的掌声鼓舞着这精彩的一幕。   “公子好准头!”   摊位老板也连连称赞,笑道,“既是提前说了两次统合,那公子与夫人一共是中了十二箭,可选四只花灯带走。”   谢聿侧头看向江绾:“你选。”   江绾   摆手:“不必选这么多了,我们也拿不了这么多,一人一只,选两只可好?”   “嗯。”谢聿还是让江绾上前挑选。   江绾微微躬身,在摊位上的一排花灯中,认真挑选了两只她觉得最漂亮的。   “就这两只,多谢老板。”   “不客气,慢走啊。”   “世子,你喜欢哪只?”走出摊位,江绾抬了抬手上两只花灯。   以及她还拿着没吃完的糖葫芦,好几件东西堆在手上,叫她抬举的动作都显得有些吃力。   谢聿见状,一手接过两只花灯,轻轻松松地缓解了江绾困难。   他如江绾方才抬起花灯的模样,同样抬高花灯,反问她:“你喜欢哪只?”   “我……”江绾张了张嘴,目光落在两只花灯上。   既是从众多花灯中挑选出这两只,那自然是都喜欢了。   她犹豫着还未开口。   谢聿道:“两只花灯,一只给你,一只给我,带回去后放在一起,便是我们的花灯。”   说完,谢聿收回手,一手拿着两只花灯,已然并在一起。   他唇边低低补了一句,险些叫人没听见的轻声:“夫妻不必分你我。”   江绾好像听见了,又好像被周围的嘈杂声掩盖了。   她没再多言,拿着手里的糖葫芦,下意识地咬了一口。   最后一颗果儿还串在竹签上。   江绾唇边含着糖葫芦的酸甜,问:“世子还要吃吗?”   谢聿其实不喜欢这个味道。   酸与甜皆非他所喜爱。   但江绾随手举起的糖葫芦串已在近处。   谢聿弯身,就着江绾举起的力道,把嘴唇送到糖葫芦边。   江绾一愣,便见谢聿张嘴咬走了最后一颗糖葫芦。   她手指微僵,下意识看了眼周围的行人。   但此时各处都还热闹欢腾着,自无人注意。   江绾缓缓收回手,拿着已经不剩糖葫芦的竹签,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竹签底部。   灯会上还有许多可以逛的地方。   但江绾走得有些累了,耳边也被热闹的环境吵得嗡嗡作响。   谢聿就此带她直接前往了正中心的茶楼。   在灯火通明之处,坐着喝茶赏月,似乎也是度过中秋的好去处。   不过江绾走进茶楼后就发现了些许异样。   直到她一路跟随谢聿走上二楼的雅间。   雅间内已有茶香飘散。   靠窗的桌案上,使用过的茶具还摆在桌面上,几碟茶点有食用过的缺口,虽是没怎么动过,但从各处都能瞧出,这间雅间方才已经有人在此待过一阵了。   谢聿也是脚步一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   江绾视线又在雅间内扫视了一周。   她开口道:“世子方才,是从茶楼路过那儿的吗?”   谢聿:“……”   江绾缓步走到窗台前。   从雅间的窗户往外看去,视野开阔,一览无遗。   只是今日的街道人潮汹涌,各处都是人满为患。   江绾凝神看了好一会,才从刚才走来的方向,找到了她遇见谢聿的糖葫芦摊。   “世子是看见我了,所以专程找来的?”   江绾想到了什么,又很快改口:“专程路过。”   谢聿:“……”   可是这么远的距离,是如何看见的呢?   江绾是因本也从那个方向走来,更明确知晓那处的糖葫芦摊。   饶是如此,她也在人潮中看了好一会才找着具体位置。   谢聿就光是这么看着,就真能从这儿看到那头去吗?   “早就看见了。”谢聿迈步走来,自顾自地在桌案前坐下。   他坐的位置手边还有一杯未饮完的茶水,显然是他离开前正喝着的,这会也没了热气。   他一副坦然的模样,连装都不装了:“正好瞧见你和江黎在巷子口与徐姑娘碰了头。”   竟是一开始就……   江绾在桌案的另一边坐下,抿了抿唇,道:“世子,我来沏茶。”   谢聿身体放松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他也的确没什么好掩藏的,又非偷鸡摸狗之事,他光明正大的看他的妻子有何不可。   “此处赏月视野倒也不错,但你若还想更清静些,我们再去别的地方,听闻城南山腰处有一赏月的观景台。”   江绾知晓那儿,路途不远,的确是赏月的好去处。   但也正如谢聿所说,眼下这里也是不错。   能够听见街道上的热闹声,不至于被吵得耳根发麻,但也能融入中秋的欢腾氛围中。   “就在这儿便已是很好。”   江绾说着,手边的水壶已是烧沸了热水。   她抬手重新替谢聿斟满一杯茶,给自己也取了新的茶盏,倒上一满杯。   热茶入喉,苦涩非常。   江绾微蹙了下眉:“世子喜欢这等口味的茶叶?”   谢聿勾唇笑了笑:“觉得苦?”   江绾放下茶盏轻轻点头:“嗯。”   谢聿品茶的口味一向都与江绾不同。   江绾喜更清新爽口的味道,喜欢茶叶的回甘,品味其中香溢。   但直到她此时品尝到谢聿独自一人时饮的茶水,才知无论是她此前提及的云青毛尖,还是后来谢聿送给她的另一批茶叶,皆不是他喝得惯的味道,甚至于他而言算得上是寡淡无味了。   谢聿:“若喝不惯,便唤人备些别的茶叶。”   江绾摇头:“不必了,偶尔尝尝不一样的也好。”   她说完,又小口饮了一口茶,还是觉得苦涩。   月色宜人,灯火明亮。   他们坐在窗边,静静地仰望着夜空。   两只造型不一的花灯就摆在桌旁的平台上,花灯中光火映照灯壁,将灯壁上的花纹映照出晃动的光影。   今日气氛甚佳,好像比他们以往任何一日都要好。   他们之间变得不同了,相处变得更加明白了。   是以往那些不曾坦言道出的心事,如今都被摆在了明面上。   在这样的氛围下,也会让人不由自主的觉得,期盼的美好将要到来,想要被填补的欲。望,也会得到准许。   江绾应该已经不喜欢许令舟了吧。   上次她都那么明明白白地拒绝他了。   可是会有这么快吗?   她喜欢许令舟那么久,又那么快不再喜欢他。   到以后她喜欢上他的时候,会不会也很快又不再动心。   可她若是心里还留有许令舟的位置,他又要何时才能有机会走进她的心。   待到她喜欢上他那一日……   谢聿思绪一顿,好像只是想到江绾会喜欢他的那一刻,心情就忍不住有些飘飘然了。   至于后面那些毫无根据的胡思乱想,也霎时被挥散,留在脑海中的,就只剩她喜欢他四字。   “世子,你在想什么?”   谢聿眸光一怔,少见地心虚回神。   江绾只是看他方才视线变得空洞,瞳眸好似没有聚焦,像在赏月,又像在未何事忧心,这才出声询问他。   谢聿不自然地把目光从月亮上移开,自也没有再看向江绾。   他耳根有些发热,面上却显露出平静无澜:“没想什么,就是看着今日的圆月有些出神罢了。”   江绾没做多想,手指摆弄了一下手边的茶盏。   她忽的问:“世子,投壶究竟是有怎样的技巧,为何我的准头如此之差?”   “倒无特别的技巧,或者说,唯一的技巧便是熟能生巧。”   江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所以,我若多加练习,便能提高我的准头,往后再遇投壶的活动,我也能多中几箭了?”   谢聿抬眸稍显意外地看向江绾:“理论上,正是如此。”   “实际上呢?”   “实际上……”谢聿少有见江绾对何时如此执着,且明显在意。   他随口一道:“你想学,我可以陪你练习。”   “好啊!”江绾当即应下,还兴致勃勃地道,“明日清闲,我们可在外宅院中先试一试。”   “不必明日,现在便可。”   “现在?”   谢聿起身,迈步朝着雅间正中的圆桌走去。   只见他拿起桌上的水壶揭开壶盖,又随手拿起一双筷子,便走回了窗前。   “用这个试试。”   “水壶和筷子?这要如何试?”   “以箭入壶与以筷入壶并无太大差别,皆是以准头和力道控制来决定结果,有些技巧以言语难以描述,但上手一试,你也能体会其中诀窍。”   “可是……”江绾怔然地看着桌上被打开壶盖的壶口。   水壶的壶口自是狭窄,虽然筷子也比箭要更细更轻,但越是如此,想必也越难控制。   她连更大的壶口都无法投中,这岂不是更难投入了。   “不必担心,我与你一起。”   谢聿带着江绾站起身来面向雅间正中圆桌的方向,他挪步站到她身后。   谢聿站得极近,胸膛几乎贴上她的后背,却又克制地留了一丝缝隙。   江绾垂落腿侧的手被谢聿包住,带动她抬起手臂朝向远处的壶口进行瞄准。   晚风自近处的窗边拂入,吹动他宽大的袖袍,与她的衣袂纠缠在一处,分不清彼此。   谢聿自高处垂眸,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见她小巧的耳垂,睫毛在   眼下投下一片颤动的阴影。   她专注地盯着远处的壶口,唇瓣无意识地微微抿起,好似并未被身后的贴近影响分毫。   但谢聿察觉自己心跳渐乱,蹿入鼻尖的熟悉馨香令他有些难以集中注意力。   “像这样吗?”江绾执着筷子温声发问。   谢聿手指收紧包着她的手背,不知是真要调整,还是不舍松开。   “手腕要再抬高三分。”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肌肤的相触,好似带来细微的酥麻流窜。   谢聿喉结微动,呼吸却仍保持着平稳的节奏。   江绾的发丝被风撩起,若有似无地扫过他的下颌。   他忽然觉得桌上的水壶变得很远,满心满眼只剩下她瓷白的侧颜。   江绾察觉谢聿指尖传来的温度有些过于热烫,好像是逐渐升温,逐渐变得灼人。   她也就此从专注中分神感受到,他们此时好似以拥抱的姿态,好生暧昧地前后站立。   江绾生涩地扯动唇角,问:“真的能投中吗?”   “可以。”谢聿的沉声从头顶传来,“熟能生巧,我先教你一次。”   江绾觉得自己好像问了一句废话。   谢聿自当是熟练的,即使眼前的换成了更小的壶口,手中筷子不易掌控,于他而言也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江绾静下心来,开始感受谢聿投掷前的姿态。   她稍稍抬高手腕,尝试着瞄准,而后只等谢聿带领她以合适的力道投出手中筷子。   可空气好似凝住,身后久无动静。   江绾手腕开始发酸,等待的过程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仅此片刻。   她下意识微动,想回头问一句“可要松手”,未料发间珠钗恰巧勾住了他襟前银纹。   谢聿的呼吸凝在江绾转过脸的刹那。   这一转头,唇瓣堪堪擦过他的唇角,像雪落在烧红的铁器上,腾起一片无声的悸动。   江绾蓦地睁大了眼睛。   谢聿清晰看见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正在摇晃。   手中竹筷在同一时刻被力道投掷而出。   啪嗒一声响——   筷子偏离原有的轨道,打在壶口边缘,而后掉落桌面,一路滚落到了地上。   “不是说……”她下意识转回头去,看着空无一物的壶口,后脑贴在他虚拢在身后的手臂上,“可以投中么?”   “力道偏了。”方才那一触的温度还留在唇畔,谢聿喉间发紧,面上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只留有目光依旧落在她的侧脸上。   江绾明显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她没由来的想起她与谢聿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贴近。   在商小公子的生辰宴上。   她的唇瓣从他耳垂一路擦过脸颊。   江绾还记得那时自己心下的慌乱。   却与此时同样乱了节拍的心跳声好似有不同的悸动在蔓延。   谢聿抬手拿起另一只筷子,嗓音比刚才低哑了几分。   “再来一次?”   江绾张了张嘴:“……好。”   这一次谢聿教得格外规矩,左手虚虚悬在她袖口三寸外,右手只以竹筷尾端轻点她腕骨。   可每当江绾发间珠钗轻晃,谢聿总觉那金丝缠着的不是珍珠,而是绕在自己心尖的一缕丝线,随着她每一次屏息凝神,将某种隐秘的念想越绞越紧。   雅间内霎时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谢聿保持着从后面虚抱住她的姿势,看见她眼底映着晃动的烛火,连心尖都像要随之摇曳起来。   谢聿握着她的手终是施力投掷。   江绾呼吸一顿,瞳眸紧缩地看着飞出的竹筷。   竹筷在壶沿撞出清脆的声响,最终准确无误地投入壶口中。   “投中了!”江绾惊喜呼声。   她下意识又要转头向身后的人分享喜悦。   竹筷叩击铜壶的脆响还未散尽,她转身时带起的风里有温热馨香交融的气息。   发梢扫过谢聿喉结的刹那,他的掌心已经先于理智扣住了她的腰肢。   “怎、怎么了?”江绾微仰着头,唇边无意识翕动。   但问出声后,她才觉得,自己好像又问了多余的话。   谢聿垂眸望着她的脸庞,想先她开口之前,就将她的喜悦收进眼底。   但视线却无意识地下移,落到那双挺润饱满的嫣唇上。   唇上近距离可见浅浅的齿痕,是方才投壶时紧张咬出的印记,泛起的水光不知是她舌尖无意识轻舔过,还是她方才吻过他唇角是留下的痕迹。   她脸颊一侧,被散落的发丝缠绕眼睫。   谢聿喉结又重重滚动了一下,在她伸手要拂时握住了那截皓腕,拇指抚过她腕间跳动的脉搏。   感受到她的心跳如他一样早就乱了节奏,剧烈又混乱,像是有跃动的情绪要在心尖滋生。   谢聿的唇离她只剩一线,另一手自然压上她后颈的力道,已然昭示他心中欲念。   谢聿握着她后颈的掌心滚烫,洒在她面上的热息也同样灼人。   不用言明就已是能预料将要落下的吻到来之前。   却先有谢聿轻得像叹息的低问:“你……现在有一点喜欢上我了吗?” 第52章   砰的一声——   天边忽有烟花炸响。   漫天火星,亮如白昼。   烟火接连窜上天际,火光从夜空倾泻而下,照亮屋舍飞翘的檐角,绚烂缤纷,将原本就热闹的中秋夜,更推向了热闹的最高峰。   街边酒肆的灯笼齐齐晃动,青石板路上蒸腾着糖画的焦香,挎篮卖花的老妇驻足仰头,竹篮里雪白的花瓣被映成金红色。   “快看!是孔雀开屏!”   临街酒楼门前爆出孩童的欢呼声。   “让让!让让!”   推着独轮车的小贩挤进人群,也不知是想趁此贩卖,还是想寻个好位置看烟火。   “娘!耳朵疼!”   扎双髻的女童捂着耳朵往妇人裙底钻,踢翻了竹编的蝈蝈笼。   所有声响都被接二连三的爆炸声碾碎。   江绾还未出口的回答也碎在夜风里。   谢聿的手还扣在她腰间,拇指按在她后颈一侧,想要得到的答案,和原想落下的吻,都被眼前的光亮所打断。   江绾想起上一次观看的烟火,当时陪在她身边的人也是谢聿。   她那时在想,如果身边不是谢聿,而是别的什么人,或许那场烟火还会给她带来更多不同更难忘的回忆。   但时至今日,她才发现,她也仍然清楚记得那一夜的烟火,记得她站在谢聿身边,与他一同仰望夜空的感觉。   再与他一同观看烟火,她也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心境有了些许变化。   她会想,还好她原就打算要与江黎分别后再来寻他。   还好提早便与谢聿碰了头,不然他们可能要错过一同观赏烟火的机会。   还有更多还好,在声声震颤耳膜的炸裂声中,又变得模糊了去,一时间思绪不完。   那她是有一点喜欢上谢聿了吗?   江绾其实并不清楚这个答案。   这才不过小半月的时间,她似乎都未能细思此事。   她不想敷衍的虚假的回答这个问题。   就好像她在相处的点滴中感受到了谢聿待她的用心。   她也应当更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   如若不谈男女之情,她认为她也能让他们的夫妻生活过得安稳和谐。   但谢聿的期盼不止于此。   那如果她没能回应他的期盼会怎么样呢?   江绾眸中映着天边闪烁的光点,余光瞥见谢   聿的侧颜。   好像也不会怎么样。   日子总会要过,他们也仍会是一对夫妻。   但江绾还是想要认真地对这个回答负责,无论是一点还是很多。   “我想再认真想一想。”   “轰——!”   蓝紫色的牡丹绽放在云层时,整条长街爆发出欢呼。   谢聿捏着她脖颈的指尖也染上幽蓝的光。   光点随他手掌的移动而摇曳晃荡。   直至那只大掌一手包裹住她脸颊一侧。   颧骨被按住,缓慢却强势的力道迫使江绾向他转过头来。   槐花簌簌落进竹篮的声响,孩童争抢糖画的喧闹,茶摊续水时高扬的水柱声,都在他吻下来的刹那化作遥远的潮声。   果然,没有回答也不会怎么样。   她都说要好好想一想了,谢聿也不觉亲吻她与还未能得到她的回答存在任何冲突。   天边炸开最后一朵金菊。   江绾在刺目光亮中睁眼,看见谢聿眼睫上跳动着七彩光斑。   再到火光消散,眼前光景重新拢回独属于夜色的朦胧。   人潮在一切归于平静后,也逐渐安静平和了下来。   谢聿只退在她唇边近处,与她额头相抵,声音很轻:“还能再亲一下吗?”   江绾:“……”   “这个问题也要认真想一想吗?”   谢聿粗粒的指腹摩挲在她柔嫩的脸颊上,明显能感觉到她面上的热烫,像是被他指尖沾染上的温度,又像是她自己因心中情绪变化而升腾的热温。   本就相距极近,好似完全没有拒绝的空隙。   但实则谢聿动作很轻,连抱着她腰肢的手掌都不知何时放松了力道。   只要江绾轻轻一推,亦或是偏头躲避。   但她并没有动。   这似乎又是个没有必要回答的问题。   但偏偏谢聿还在追问:“能吗?”   江绾呼吸微顿,眼睫颤动。   她又缓缓闭上眼,嘴唇翕张,但却没发出什么声来,只有一丝微弱的点头的弧度。   下一瞬,谢聿突然从她身前退开。   除了手臂还环在她腰肢上,身体已是没再与她贴近紧密。   身前热温微散,江绾迷茫地睁开眼来。   她的回答太轻,太模糊,像是没叫人听见一样。   但她抬眸却未见谢聿失落之色,反倒是一脸洋洋得意,连唇角都勾着上扬的弧度。   “你……不亲了吗?”   江绾说完这话,脸上热得快烧起来了。   她不是回答了吗,他莫不是真没听见。   “要亲,你都答应我了。”   他听见了。   那他怎么……   “留着,我待会回去接着亲。”   江绾惊讶地瞪大眼:“这怎还能留着?”   “怎么不能?”谢聿理直气壮,“你未说有时间限制。”   “可是……这、这……”江绾像是被人摆了一道似的,怔着眸子,半晌找不出应对的话语。   谢聿低垂眉眼,不带任何强制意味的,连声音都放柔变缓:“你想收回也可以,我听你的。”   江绾:“……”   他怎样这样啊!   江绾抿着唇不说话,眸中似有愠怒,又压根找不到发怒的源头。   总不能是因为自己的丈夫想与她亲一下,她就要生气吧。   可是,留着回去亲……   江绾心头陡然漏跳了一拍。   还未发生的事,却让人不由生出联想。   回去后的亲吻,亲吻之后……   谢聿几乎是把自己的意图写在了脸上。   “我没关系的。”   谢聿又开口了,“我等你的回答,等多久都可以。”   江绾:“……”   也不知说的是前一个问题,还是后一个问题。   他好烦啊。   什么时候学会这样与人说话的。   江绾沉默着,余光瞥见谢聿也在偷偷往她这头飘来视线。   她当没看见,微动了下身子,便从谢聿不再紧箍的手臂里脱身出来,转而坐回了窗前。   散了烟火的夜空比方才多了几分朦胧。   连天边的圆月也蒙上了一层随波晃荡的薄纱。   抬眼望去,又多几分别样的意境。   这样的月色,令人有些着迷。   谢聿也随之坐下,两人静静地望着夜空,共享此时美景。   中秋灯会圆满结束,街道上的行人陆陆续续离去。   热闹之后,是恢复平静的安宁。   圆月不知疲乏地仍在夜空散发光亮,照亮人们回家的路途。   江绾同谢聿是步行返回外宅的。   虽然江绾也不知他们明明可以唤来马车,为何要走路。   这样与谢聿并肩走在回家的道上,似乎还是头一次。   中秋一过,他们很快就要启程回京了。   回襄州的这一个月发生了不少事,丝毫不比在国公府时的平淡安逸。   但在家与在外自是不同的,江绾不可避免生出许多不舍。   她一边走着,一边低着眉眼在心下思索。   离开襄州前最后几日,她还有些什么想做还未做之事,得尽快办完。   思绪渐浓,越是想着这些,她便越是不舍离去。   好像无论怎么抓紧时间,都还有许多许多事,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   归根结底便是,她还是舍不得离开家。   一声低微的叹息声,几乎不能叫人听见。   谢聿问:“在想什么?”   江绾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   但一句“无事”落到嘴边,她几欲动唇,最终还是忍不住道:“之后我也还能再回襄州的,对吧?”   “当然。”   这话不必谢聿回答,本也是肯定的答复。   事实本就如此,襄州不远,大楚也从不限制已婚女子回娘家。   虽不能令江绾想回便回,但怎也不会有再也无法回襄州的情况。   或许几个月后,或许半年后,甚至一两年。   总归是有机会的。   江绾低低地“嗯”了一声,却并未因此而回转多少情绪。   不过她很快又反应过来什么,蓦地抬眸,解释道:“我没有不想与你回京的意思。”   “我知道。”   “我就是有些不舍。”   “嗯,人之常情。”   谢聿伸手,两人并肩走着,她的手就垂落在腿侧,他轻而易举就牵住了她。   江绾眸光微顿,脚下步子未停,但整只手被完全包裹的紧密感却无比清晰传至感官。   心尖微颤,心跳跳动声不知不觉变得响亮。   分明方才在拥挤的人潮中,谢聿也是这样牵着她,周围还有行人过往,或许随时都会叫旁人瞧见他们的亲昵。   这会四下静谧,将至外宅的小道上再无旁人。   晚风吹拂着,好似要将这份热温吹散。   可那时江绾没有此时心尖颤动的异样感。   这会心中稍有些许的不安和低落,被手背感受到的包裹的力道悄无声息地抚平。   让她有些贪恋他掌心的热温。   “要再走走吗?”   江绾听见谢聿开口,才抬眸瞧见他们此时已是走到了江府外宅门前。   江绾愣了愣,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他们走来时的小道。   且不止这头眼前尚可瞧见的小道,还有走入小道前更远的路。   他们竟当真一路从街市走回了江府外宅。   走了这么远,这么久。   江绾喃喃着:“居然一晃眼就到了。”   她声音很轻,谢聿或许没听见,便也没开口,还是只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他们不仅走了很远,还过去了不少时辰。   但江绾直至回神才有所感触,在与谢聿并肩而行的道路上,她居然一点也没察觉时间流逝,更未觉疲惫劳累。   是因为他们走得很慢吗?   还是因为她一直思绪,所以未曾注意其他。   好像都不是。   江绾:“天色不早,还是先回去吧。”   “嗯。”   两人一同回到外宅,宅子里的下人们早就在候着主子回来了。   待两人回来,下人们便忙碌着准备伺候主子就寝前的事宜。   谢聿先行去了湢室沐浴。   他洗得很快,没叫江绾久等。   时辰不早,江绾也没多做耽搁,难得加快了些速度,没多会便也沐浴完毕 ,从湢室走出来回了主屋。   进屋时,江绾瞧见谢聿又坐在桌前拿着书册看书。   她好像每次沐浴出来都能看见谢聿这副模样。   无论是她先洗,还是她后去。   之前江绾心下便有过猜测,如今便更觉得正是她所想的那样。   谢聿在等她。   只是今日,他等她该不会是因为……   “世子!你怎在看我的话本!”江绾思绪未尽,在视线注意到谢聿手中书册的封面时,下意识惊呼着大步上前。   谢聿手上一抬,没叫江绾伸手时顺利拿到书册。   “方才随手一拿,看了几页发现挺有趣的。”   江绾瞪大眼眸:“你不是说这等话本最是无趣了。”   她还想伸手去拿。   可谢聿手往后仰,她抵在他膝盖前,直着身子便够不着距离,倾身便有些身姿不稳。   谢聿看着江绾窘迫的样子,反倒慢条斯理道:“这本还不错,男主人公健在。”   江绾试探着伸手,眼看指尖就要触及到书册时,谢聿又往后拿远了距离。   “结尾呢?男主人公结尾还活着吗?”   江绾:“……我还没看到那儿呢,你先还给我。”   谢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手臂微动,像是要就此将书册还给江绾了。   江绾也顺着谢聿递来书册的方向继续伸手去拿。   突然,谢聿手猛地往后一缩:“对了,我还想问……”   “啊!”江绾突然的惊呼声压下谢聿好似本就没有下文的话语。   她重心不稳地骤然向前扑倒去。   谢聿保持着靠坐的姿势没动,只落了拿书册的手,转而伸臂揽住江绾的腰,也顺势张开怀抱接住了她扑到来的身体。   “唔……”   江绾一声闷哼,身体也和谢聿坚实的胸膛撞出闷响声。   谢聿没有松手的意思,更抱紧她,托着她的身体就更往自己身上压来:“撞疼了?”   江绾抿唇从谢聿胸前抬起头来。   突然的撞击令她眼眸蒙上一层水雾,眼睫轻颤着,抬起的瞳眸闪着水光。   谢聿喉间一紧,终不再游刃有余:“真撞到了?”   江绾鼻尖有些发酸,像是真被撞疼了,又像是被逗弄得恼怒了。   她还没说话,谢聿已明显紧张地捧着她的脸左右查看:“撞到何处了?”   谢聿没在江绾脸上瞧见异常,又将视线下移,扫过她的脖颈再到胸前。   江绾下意识抬手一挡:“没有撞到……”   谢聿视线顿住,缓缓移开手来,有些犹豫地不知该放开她还是抱紧她。   片刻后,谢聿还是重新将手放到了江绾的后腰上,把人往怀里一带,托着她完全坐到了自己腿上。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尾音一顿,谢聿声色低微下去:“是故意的。”   江绾位处高位,低头看去,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她怔了怔,自是听见他后半句纠正,一时间好气又好笑。   谢聿另一手绕到身前,把书册递给她:“但我方才是真的在看,这本比之前的都有趣。”   “就因为男主人公健在?”   “只是其一,还有前面描写着男女主人公虽无感情成婚,但女主人公在相处中逐渐爱上了自己的丈夫。”   谢聿说着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他别过头去,趁江绾放松身体,便抱着她,把头贴在了她手臂边。   方才他只看到这里,江绾就回屋了。   不过她在看这样的话本,说不定这样的话本能影响她些许。   她还未想出的答案,会不会在书册中找到答案。   江绾拿着书册,垂眸又看了一眼封面。   没看错的话,上面不是明确写着《将军追妻记》。   不过她想,谢聿不曾看这些女子惯爱看的话本,大抵也压根不知明写着这样的话本名是要讲怎样的故事。   于是,江绾温声告诉他:“后来,男主人公如冰冷的硬石一般全然不知疼惜妻子,多次伤害女主人公的身心,终让女主人公死心,决绝离开了他,男主人公等到失去后才知后悔莫及,可无论他如何乞求,女主人公再也没回到他身边,更没有再爱他。”   虽然活着,但和死了没啥区别。   谢聿一噎,霎时脸就黑了。   “你别说了……这只是话本。”   就只是话本而已,打发时间而已。   她可千万别在话本中找答案。   谢聿收紧手臂,把人抱得更紧了些。   江绾因腰后手臂紧箍的力道不得不向前倾倒身体。   直至她双手撑在了谢聿肩头。   谢聿转回头来,对上了她的双眸。   她眸子里水光已散,却又显澄澈明亮。   沐浴后的香气萦绕身前。   在近处交织的呼吸带起些许热温流窜进身体里。   谢聿滚了滚喉结,嗓音微哑:“真没撞到?”   “没有。”她哪有那么娇气。   “今日走了那么远的路,累不累?”   “还好。”江绾在近处的声音也逐渐放轻。   她微动了下身子,想调整自己的坐姿。   她不知谢聿怎总喜欢把她放在他的腿上,他明明腿上有伤,也不知她的重量对他来说会不会太沉。   “别动。”谢聿的嗓音已经完全沙哑了。   他眸色晦暗不明,直勾勾地盯着她,两只大掌分别扣在她腰上,把她牢牢抓住,让她逃不得,也动弹不得。   江绾下意识想回避谢聿这样的眼神,但又无处可避,只得敛目低声问:“你的腿呢,可有不适?”   “放晴多日,早就恢复了。”   江绾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本也没什么太大的挣扎,这会更是明显没有任何退却的机会。   熟悉的热温,身体的相触,还有几乎是完全摆在明面上的示意。   谢聿仰头向她靠近。   又是只在她唇边一线的距离。   “我现在可以用那个机会吗?”   若说不可以会怎样?   大抵会被他黏黏糊糊地缠着,不知又说多少令人羞赧的话。   江绾闭口不答。   可不答似乎也是同样的结果。   谢聿指腹摩挲在她腰间,揉得她腰身发软,背脊酥麻。   他偏要追问:“小绾,可以吗?”   他好烦啊,就不能不问吗。   江绾闭上眼,不再看他那像是要将人吸进去一般的灼热视线。   热息愈发贴近。   两人的嘴唇只此一丝距离。   “绾绾……”   江绾确信,最初之时,谢聿绝对不屑过这样肉麻的相处。   就像她也同样认为过,亲吻是夫妻房事中,最无必要,又最是粘腻的举动。   可到如今。   这份粘腻的肉麻被拉长,被放大感触。   亲吻到来之前就已是让人感到酥麻的颤栗。   明明给了更多的时间让人思考,后退或是前进,收敛或是放肆。   但脑海里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思考不了。   “你不许再问了。”江绾攀在谢聿肩头的双手缩进,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捏紧了他肩背肌肉。   话音落下,腰侧有回应她手上紧捏的同样力道。   江绾腰身一软,被扣着后颈低头迎上了谢聿重重吻来唇舌。   急促的侵入和重吻的力道再无方才的迟缓。   几乎不得喘息机会。   谢聿呼吸加重,像是又回到了最初与她亲吻不得章法时的模样。   他蛮横的亲吻急切得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江绾承接不暇,舌尖被吮吸得发麻,连吞咽都不得空隙。   谢聿忽的起身,抓着她的双   腿环在自己腰上。   江绾身体腾空,只能下意识地将谢聿抱得更紧缠得更紧。   她像深处深水中,只剩眼前唯一的浮木。   即使后背已然贴到了床榻上,将被谢聿放手的一瞬,她还是下意识环紧他的脖颈,丝毫不松手。   谢聿被拉拽的力道更加急促地一同倒上了床榻。   压在她身上,身躯贴紧,热意流转。   事态似乎正是在这一刻彻底失控的。   谢聿原本只是在吻她,吻得再怎么热烈,也未有别的举动。   或许过一会,他会编出多个叫人难以回答,拒绝无效的理由。   但眼下,所有的话术都被抛之脑后。   谢聿急切地三两下把她剥了个干净。   秋日凉意蹿得她无意识蜷缩起来。   只此一瞬,又被他强势张开。   江绾睁眼,水光已是盈满眼眶。   谢聿呼吸一沉,连撑在她两侧手臂都有了微弱的颤抖。   几乎再无暇顾及任何,连话都不得机会再开口半句。   只能抓着她,急切又莽撞地重重推了进去。 第53章   太过急切的推进,令本就久未亲密的身体本能地抗拒。   过程不算顺利,却又带起以前少有感受到的别样感觉,激得人浑身发颤。   江绾微躬着身子,有些受不住他的鲁莽。   用这等形容词形容谢聿实在有些荒谬。   但他就像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一般,更想要把之前缺失的一股脑全补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   窗外风停了,屋内的动静也停了。   江绾脱力地躺在床榻上,偏头看着枕边花纹。   前半段的折腾到了后半段便成了他熟悉的掌控。   江绾目光呆滞片刻,思绪突然想到刚才耳边的叫声。   她扯动嘴唇,嗓子还觉得有些干痒:“我刚才,声音很大吗?”   “不大。”   谢聿没有即刻穿上外衣,就着他滚烫的体温,又从身侧抱住了江绾。   江绾:“骗人,好像真的很大声。”   “夫妻敦伦,人之常情,没什么可害羞的。”   其实谢聿是担心自己方才弄得过火了,就真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了。   可是江绾道:“不是的,我觉得嗓子很疼。”   谢聿闻言又松了手臂坐起身来:“喝水吗?”   江绾轻轻点头:“嗯,要喝一点。”   江绾以为谢聿多少会披上一件外衣。   岂料眼前一道黑影晃过,他径直便起身越过她下了床榻。   江绾眸光一怔,明明看着的是他精壮的背影,却下意识拉动被褥遮挡自己的身躯。   谢聿倒上一杯水,一回头便见江绾一副防贼似的模样,目光直勾勾盯着他,手上却又死死拽着被子。   谢聿:“……你要躺着喝吗?”   躺着当然不能喝了。   但江绾没松手,还是裹着被子从床榻上半撑起身来,唇边嗓音哑哑的:“谢谢。”   谢聿情绪不明地哼笑了一声,直到江绾喝完水把杯子递回给他后,他才放了水杯开始穿衣。   “我唤人备水了?”   江绾缩在被窝里轻轻点头,目光从谢聿穿好衣衫后,才缓缓移开。   若问她为何要盯着他看,她想,应该是要回答谢聿那个问题,就得多看看他,或许看得越多,便能越快找到答案。   至于为何他穿了衣衫便不看了。   江绾敛下眉目,被褥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腿边的床铺。   想不出理由,那便没有为何。   重新将身子清洗干净后,有种劳累之后的放松感。   明明他们回来时走了那么远的路都不觉累,折腾这事竟还叫人娇气了。   屋内熄了灯,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身体的干爽和酥软让人很容易便来了困意。   谢聿安分地躺在身旁,似乎也要打算就此入眠了。   江绾没做多想,安心地欲要闭眼。   才刚闭上眼,身边就传来一声低唤:“小绾……”   “嗯?”   “你嗓子还疼吗?”   江绾当真来了困意,尤其是闭上眼后。   她听见了问话,但回答明显很敷衍:“不疼了。”   “……哦。”谢聿顿了一下,又道:“明日可有什么安排?”   如果记得没错,她今日在茶楼才向他说过,明日清闲,正好可在院中练习投壶。   可后来呢。   后来谢聿让她在茶楼便先行练习了,以竹筷投入水壶,还投空了一支。   所以他干嘛明知故问。   “没有。”   身旁只安静了一瞬,又有低声唤她:“绾绾……”   江绾闭着眼眸,眉心不禁微蹙了一下。   她有些想不起谢聿是从何时开始这么唤她的。   从小绾,到绾绾,唤得越发亲昵。   在外不显,在只与她在一起时,还将尾音拖长。   方才在榻上更是如此。   黏黏糊糊的,好生肉麻。   江绾的声音更模糊了些:“嗯?”   “回门宴可有何需要我准备的?”   这事也在之前就清楚地同谢聿说过了。   即使江绾此时因将要入睡而思绪不清,但也能明显感觉到,他这是在没话找话。   江绾眼睫微动,在一瞬沉默后,终是挪动身子,翻身朝谢聿的方向转了过去。   “世子,你不困吗?”   江绾一边问,一边缓缓睁眼,欲要看看谢聿此时是个怎样精神样。   他若真睡不着,她不介意让他点灯,或许他愿意接着方才的话本再继续看下去,她便借给他看好了。   岂料,一睁眼,江绾却是看见谢聿微蹙着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但也的确是毫无困意的样子。   江绾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什么。   谢聿已先一步开口回答她:“我舍不得睡。”   “可是我困了。”   “……嗯。”谢聿好似了然答应,又忽的伸臂抱住她。   像是酝酿半晌,就等着这一刻。   借着夜色,借着黑暗,也借着轻而易举将江绾包裹住的体温。   谢聿埋头在江绾颈间,低低地道:“那你睡,我不吵你了。”   江绾呼吸微沉,被热意包裹着有一瞬不适应。   他们不常这样相拥而眠,即使同处一个被窝稍有接触,也很少像这样完全紧密地抱着。   鼻尖完全充斥着谢聿的味道,身体也被裹得热烘烘的。   江绾以为,这样会令她难眠。   但没曾想,耳边听着谢聿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他不再开口唤她,她竟也保持着这个姿势很快睡着了。   *   翌日天晴,自窗边吹来凉爽的晨风。   原是的确没有任何安排,但江绾想着既是就要离开襄州了,她心下也有很多事想在离开之前去做,便也不打算虚度光阴,收整完毕后就要外出。   谢聿用早膳时接到自京城寄来的信,似是有公务需得去办。   谢聿问:“你今日打算去何处,我办完事来找你。”   “你大抵多久办完事?”   “午时吧。”   江绾想了想,道:“那你还是别来找我了,我也差不多那时回来,我们在宅里见就好,一同用午膳?”   本就是要一同用午膳的。   谢聿很快道:“那你也告诉我你去何处,万一我结束得早呢。”   江绾愣了愣,看着谢聿这副与以往好似无异的平静模样,但又听着他说这般话语。   她不由笑了笑:“世子,你现在这样好像……”   “像什么?”   江绾抿了抿唇,没把后半句说出来。   她转而道:“我想去一趟书院,我出嫁前借阅的书籍一直还未归还,如今都将快要一年时间了,虽是可以唤府上下人前去归还,但我还是想亲自前去,向老先生聊表歉意,也在临走前再见见他。”   “东街半山上那间书院吗?我也正巧在那附近办事,那结束后更该去找你,然后我们一同回来。”   至此,江绾也没什么可再推拒的,点头应下   了。   夫妻俩在晨间同坐一桌用早膳,说着平凡普通的小事,难得的很是和睦。   不过很快,江绾又想到什么,道:“我的书籍都在江府,我待会得先回去一趟,我想阿黎这会可能也在府上,他若知晓我要去书院,或许会想要和我一同上山。”   谢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理所当然道:“他想一起便一起,无妨。”   说完,谢聿察觉江绾沉默,这才抬眼看她。   他好似一眼洞悉江绾心中所想,不由微眯了下眼:“他不想见我,你又要为他丢下我?”   江绾一怔,很快轻笑一声:“怎是丢下这等用词。”   “怎么不是?”   昨日的中秋灯会不就是丢下。   虽然江绾很快就被他主动出击带走了,但最初他的确是一个人待在茶楼,就因为江黎那点幼稚的小心思。   江绾没与他辩论此事。   她开口道:“你莫与阿黎置气,我想他应是在昭昭那儿听了昭昭对你的仰慕,从而吃味吧。”   谢聿轻哼了一声:“我何需与他置气。”   “不想着如何以自身行动打动心仪之人,反倒与不该在意的人吃味,他还不够成熟。”   江绾闻言,唇角上扬得更翘了。   谢聿还颇有几分年长者对年少者的教导意味,好似他很在行这等事一般。   不过谢聿说得在理,江绾想,她作为姐姐,也该将姐夫的教诲讲给江黎听才是。   “你不在意就好,我会同他说的,那到时我们就先送他回江府,再一同回外宅,可好?”   “好。”   *   正如江绾所料,她刚回江府就碰见了江黎。   不知他昨晚后来与徐昭昭相处得可好,难得的中秋佳节,他的少男心事可有何进展。   江绾在江黎主动找来后,也直言向他询问。   江黎撇了撇嘴:“能有何进展,她还未及笄,难不成我还能与她共度一个中秋,就将她娶回家吗?”   江绾“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难道你认为的进展,就是要将她娶回家才算有进展吗?”   “是……也不是。”江黎想了想,认真道,“总归,我已经认定她了,我是一定要娶她为妻的!阿姐觉得昭昭怎样,可是与我十分相配!”   “昭昭是个很可爱的女孩,我很喜欢她。”江绾如是说着,但也转而道,“不过你不能只顾自己心中所想,也要尊重姑娘家的心情,并非你心中有她,就能坐享其成,等着昭昭及笄便能娶她过门,那也要问过昭昭的想法,更要她也同样对你倾心。”   江黎蓦地瞪大眼,情绪激动起来:“她当然对我……”   他话语一顿,又咬牙切齿道:“她对谢世子不是那样的,阿姐你不知晓,是因为谢世子此前帮过徐家一点点,所以她心怀感恩,才不是像我与她那样的男女之情呢。”   江绾已是知晓了这事,那哪能是一点点而已。   不过显然江黎自己也知晓,徐昭昭对谢聿,心中就只是一个小姑娘对家中的大恩人的感恩之情。   “你知晓是感恩之情,还与世子吃味?”   江黎一口气噎在胸腔,憋红了脸,又重重泄气下来:“我知晓啊,可我怎能不在意,你还未与谢世子成婚之前,她就在我面前多次夸赞谢世子,把他夸得天花乱坠的,你与谢世子成婚后,她更是万分期盼还想亲眼见到你,所以我中秋灯会才……”   徐昭昭想见谢聿,也想见到江绾。   就像她心中仰慕已久的大英雄,终得找到幸福,她由衷的祝福。   可江黎心里吃味,又不舍拒绝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求着江绾同他一起参加灯会。   最后可好,徐昭昭是如愿两人都见到了,他却听了一晚上她激动谈论谢聿的英雄事迹。   更气人了呢。   少男心事总有其不成熟之处。   情窦初开,还无法游刃有余地应对男女之事中各种小情绪。   江绾虽然也没有懂得很多,但今日谢聿所言她倒也很是认同。   于是,她也借此讲此言向江黎复述了一遍。   江黎一听,顿时脸就黑了。   “他、他、他……他居然这么说我!”   江绾笑了笑:“世子的意思是,你既知晓昭昭心中所想,就更不应将无关的情绪放在他身上了,阿姐也如此认为,你若想赢得昭昭芳心,就更应以自身行动打动昭昭才是。”   “我、我知道啊……”   道理他都懂,但他有他的占有欲,他就是在意嘛。   江黎不服气地撇了撇嘴,但也找不到反驳的话语了。   这事好似暂且就这么说通了。   姐弟俩也一同乘着马车去了东街山上的书院。   江绾年少时,大多时间都泡在这间书院里。   书院的老先生一生育人无数,许令舟就曾是他的学生。   不过江绾倒未曾受教于老先生,只是她喜欢在这间书院翻看许令舟曾看过的书。   一来二去,老先生也熟悉了她。   乖巧懂事的小女孩也引得老先生喜爱。   江绾虽未有正式拜于老先生门下,但或多或少也受了不少老先生的教诲。   至于江黎,便是打小爱跟在姐姐身后的小跟班。   那时候江绾去哪儿,他便要跟到哪。   以至于,让江家长辈以为,江黎这是好学,是好事。   二话不说,便将他送入书院,竟还真成了老先生的学生。   姐弟俩对这间书院都有诸多回忆。   不过两人的回忆大不相同。   到了书院,江黎便主动道:“阿姐,我去替你还书,你且先去见老先生吧,待你把他哄好了,我再去就不会挨骂了。”   江绾笑了笑,都还没应声,江黎那头就已是抱起了她沉甸甸的书册。   她自也只能道:“好吧,不过你快些过来,可别磨蹭。”   “知晓了,我在藏书阁能有什么磨蹭的。”   反倒是江绾,若是让她去还书,说不定一个不注意,她就泡进了书堆里,令他只得一人长时间承受老先生的唠叨。   于是江绾独自朝着老先生的屋舍而去。   小道静谧,书院里的学子此时大多正在学堂念书。   路过有几名书院内的小厮,见了江绾,都纷纷欣喜行礼。   江绾在老先生的屋舍里见到许令舟时多有惊讶。   但随后又想起来,自己以往会经常来此,正是因为许令舟会时常出现在这里,如今在这儿见到他,似乎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只是。   许令舟愣了愣,率先回神:“小绾,你怎么来了?”   江绾视线在屋舍中扫视一周,未见老先生的身影。   她道:“我今日来书院还书,顺道见见老先生,他此时不在吗?”   江绾问完,才发现许令舟身前的棋盘上棋局未定。   “他有事暂且离去了,我正在此等他完成这局棋,你来见他,那也得等一会了。”   屋内没有别的人。   房门大敞,但仅有江绾与许令舟共处一室。   似有上次的心绪坦明再见后的尴尬在屋内蔓延。   江绾迈步走到一旁坐下。   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   许令舟还是开口打破了沉默:“算着时日,你应是快要随谢世子启程回京了吧。”   “嗯。”江绾估摸了一下日子,“大抵七日左右吧。”   许令舟只问了这一句,便沉默了下来。   就像是只是想知晓她何时离开襄州,离开这个带给他们共同回忆的地方。   即使江绾不曾离开,在那之后,他们也不会有似以往一样的见面。   但至少,还有可能会像此时这般,无意间在何处偶遇。   可江绾去了京城就不会了。   江绾问:“许大哥呢,近来可有什么打算,要出行游历吗?”   “嗯,确有此打算,这回应是往西边去看看吧,我还未往那边去过,或许会遇见许多想象不出的新鲜风景。”   “听上去是很不错的旅程。”   “但愿如此。”许令舟缓缓抬眸,视线落在江绾的侧颜上。   他不知心下思索了什么,沉默片刻后,还是忍不住问,“你今日独自一人前来的吗?”   “和阿黎一起,他这会替我去藏书阁还书了,说是不想独自面对老先生的唠叨,但没曾想,我先一步来,却也没见着老先生。”   “谢世子未同你一起吗?”   “他有公务要忙。”江绾很快又道,“不过他待会会来接我。”   话音落下。   江绾没有转头,自也没看见许令舟眸中眸光黯淡下去。   或许江绾自己没有感觉到。   但许令舟却是明显察觉。   如今在他眼前的江绾,已与过去任何时候都变得不一样了。   即使是他们前几次见面之时,这种变化的感觉都不似此时这般强烈。   江绾仍是那副温婉柔和的模样。   但她在他面前变得放松,变得自然。   就好像相识已久的友人本该有的样子。   没有再需要藏匿的心思,也不需要刻意维系他们之间的相处。   许令舟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江绾从曾经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意味着她已经很好地放下了那段感情。   亦或是在人生继续前进   的道路,逐渐认清了过往情感在心中真实的地位。   这好像从各个方面看来,都是极好的转变。   可许令舟却没办法控制自己因此而感到失落。   他也在那日后,心中逐渐想明白江绾心中所想。   就如她未曾说出口的话语一样。   他们之间的必然结局便是如今这副模样。   无论怎样,已经错过的机会,都无法再找回了。   许令舟微不可闻地叹息一瞬,自嘲地笑了笑:“看来你们相处不错。”   她没必要给许令舟模糊不清的回答,   江绾坦然点头:“嗯,的确如此。”   这时,归还了书册的江黎也来到了屋舍。   他在门外就看见了屋内坐着的两人。   江黎怔然道:“许大哥也在这儿啊,真巧。”   许令舟微微颔首。   江绾告诉他:“老先生这会不在,我们想见他得多等一会了。”   江黎皱了皱眉,唇边嘀咕着:“得等多久啊,我中午约了昭昭。”   今日若非江绾要来书院,他指定不会主动前来的。   可既然江绾要上山,若叫老先生只见了江绾不见他,他下次再来定是要遭好一顿说的。   原本时间充裕,但若是多等一会,怕是要耽搁。   江黎当即道:“那我直接去找他,让他快些回来。”   说着,他转身就跑。   江绾一惊,忙要制止他。   可江黎跑得快,一溜烟没了影,叫她都没能来得及唤住。   许令舟轻笑一声,心头落寞在江黎一阵搅合下倒是松缓不少。   “让他早些将老先生找回来也好,我也等着他将棋局决出胜负呢。”   江黎一路寻找老先生可能去的地方。   但寻找一阵,他没能找到老先生,反倒见到了这会抵达了书院的谢聿。   两人在山道上碰面,皆是一顿。   江绾不在,这还是他们头一次单独面对面。   谢聿神色淡然地看着他,虽不显与他过往言行的计较,但也透着令人紧绷的威压。   江黎呼吸一沉,硬着头皮昂首挺胸,像是不想在谢聿面前露怯一般。   谢聿缓声问:“你怎独自在此,小绾呢?”   “她、她……”   到底还是年纪较轻。   江黎对上谢聿沉淡的眸子便有些舌头打结。   他好一会才顺利说出:“我们在老先生的屋舍碰见许大哥了,阿姐这会正与许大哥在屋舍里谈天,老先生不在屋舍,我便出来寻他,但没找着人。”   这话一出,江黎看到谢聿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换作以往,他大抵粗线条地不会对此有所想法。   但此时,却有种感同身受的感觉。   因为徐昭昭在他面前提起谢聿时,他知道自己就是谢聿此时这般表情。   江黎看着谢聿,试探着问:“姐夫知晓许大哥吧,他们认识已久,许大哥是阿姐过往的字画先生。”   谢聿绷着唇角没说话。   这自然完全印证了江黎心中所想。   少年报复心起,顶着谢聿沉郁的脸色,终得再次挺直腰杆,一本正经道:“不想着如何讨得妻子更多喜爱,反倒与不该在意的外人吃味,这样是不够成熟的。”   谢聿彻底黑了脸,唇角扬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好生瘆人。   他冷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此话在理,还真是受教了。” 第54章   江黎为逞一时之快说了那话后瞬间就后悔了。   他看着谢聿阴沉的脸色,不仅惧他当场对他发火,更担心他一气之下迁怒于江绾和许令舟。   可那些话本就是谢聿自己说的不是吗。   谢聿能说,他便不能说了吗!   这人怎能己所不欲,却强施于人!   江黎初出茅庐,并无太多抗压的能力,甚是对上谢聿这等冷厉之色。   他缩着脖子跟在谢聿身后快步朝前走,他几欲动唇,话到嘴边就不知要如何开口才好。   需得小半柱香的路程,两人几乎是恍眼就走到了屋舍外。   屋舍仍旧敞着门。   屋内情形一眼可见。   两道并肩而站的身影背对门前。   他们相距较近,并非过火冒犯的距离,但也显然是亲近熟悉的距离。   他们探着头,不知正往身前的方向在看着什么。   他们似乎还有交谈,一片融洽。   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入他们耳中。   江绾闻声回头,一见谢聿和江黎,先是惊喜,很快又霎时变了脸色。   她快步朝他们走去,神情紧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这两人都看上去十足紧绷的样子。   谢聿沉着脸色,江黎如临大敌。   更莫说他们走来时那副焦急的模样,自然让江绾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江黎呼吸一窒,更是浑身都绷紧了。   完了完了,完蛋了。   他闯祸了。   虽说他大小到大闯了不少祸,无论是江毅还是江绾,都给他收了不少烂摊子。   用江怀林的话来说,他就是大事不犯,小事不断,烦人。   可要是酿成江绾和谢聿之间的大矛盾,还把许令舟牵扯了进来,这可就是闯大祸了呀!   他他他……他该怎么挽回,现在还能救场吗,他……   “我来接你。”   谢聿的声音打断江黎惊恐的胡思乱想。   江黎眸光一怔,瞪大眼,眼睁睁看着谢聿脸上沉色一扫而空,转而连眉眼都染上了他从未见过的柔色。   谢聿还顺着江绾迎来的方向向她伸手,在江绾走到近处后,就自然而然抓住了她的手指。   还有那声音……   江绾:“出什么急事了吗,我看你们俩都急匆匆的。”   “没有。”谢聿勾着她的手指,见她没抽离,便得寸进尺地以指腹轻轻摩挲她,“急着想早点见到你罢了。”   江黎:“你……”   江绾也是面上一怔,下意识蜷缩了下手指,便成了反手抓住了谢聿。   她压低声道:“你别在外这么说。”   江黎在一旁都呆了。   这人刚难道不是一副要来歼灭敌军的架势吗?   他怎还能有两副面孔。   说着,第二副面孔便来了。   许令舟后一步走出屋舍,他自也是方才转头就看见了谢聿。   他站定后微微躬身,气质温和:“谢世子,好久不见。”   谢聿神情冷淡地看向他,眸中似有敌意,却又叫人不易察觉。   他好像就只是在看一个偶然在此见到的,不熟悉的人。   谢聿微微颔首,算是应声。   许令舟转而问:“阿黎,你不是去寻老先生了,没找到他吗?”   江黎这才猛地回神。   他还是忍不住偷摸又瞟了谢聿一眼。   谢聿这会这副模样,真让人觉得他方才在袖口下捏女子手指的样子是眼睛出了幻觉。   江黎只敢看一眼,就很快移走了眼神,开口回答道:“嗯,我没找着,老先生可能去的地方我都去找了一遍,都没见着他的身影,他方才没说他去干什么了吗?”   “说了,他往后山的仓库去了,说是有本对弈之册,正有记载如何破局,你在后山仓库未能见到他吗?”   “我没去后山……你没说他去那儿了呀。”   “你   没问啊。”   江黎:“……”   他方才一听老先生不在,转身就跑。   是没问,许令舟也更不得机会说。   一番对话听来,江绾在一旁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   许令舟也好笑地摇头:“既是如此,老先生应当还在后山。”   “那我再去找他?”   “罢了,还是我去吧。”许令舟上前轻拍了一下江黎肩膀,“看他这般久都未能回来,或许是没找到对弈之册的位置,我去正好也帮他一同找一下。”   “……哦。”江黎点点头,他的确不知什么对弈之册,去了也帮不上忙,“那劳烦你了,许大哥。”   “无妨。”许令舟转头,又对江绾道,“小绾,那我就先过去了。”   “谢世子,告辞。”   江绾:“嗯,许大哥,待会见。”   谢聿的出现并未令许令舟显露出任何别样的态度。   谢聿也未在许令舟和江绾面前做出任何令江黎提心吊胆之事。   江黎站在一旁重重地松了口气,看来只是自己多虑了啊。   说到底,许令舟本也只是江绾的字画先生而已。   江绾待许令舟,肯定也不似徐昭昭待谢聿那样。   不过如果什么都没有,谢聿方才为何摆出那种阴森森的表情。   他故意吓唬他呢!   谢聿一个年长者,还吓唬他这个脆弱的少年。   谢聿还是很不成熟啊!   江黎这头正自顾自气恼着。   江绾扭动手腕把手指从谢聿掌心抽出来:“世子你来得比我想的早,我还未能见到老先生呢,先进去坐着等一会吧。”   谢聿点头,江绾便又唤了江黎:“阿黎,进去吧,别呆站着了。”   江黎跟在两人身后。   他又偷看谢聿落在身侧的手掌。   明显看见谢聿手指微抬,似要再往江绾手背的方向靠去。   江黎目不转睛,偷看成了明目张胆直勾勾地看。   直至谢聿伸手,他呼吸停滞。   只见谢聿趁着往里走的步调,又顺势把江绾的手攥进了掌心。   江黎紧憋的一口气重重呼出来。   原来还能这样。   中秋灯会时,他便似谢聿方才那样小心翼翼地牵了徐昭昭的手。   可只抓住她手指没多会,就叫徐昭昭抽手缩了回去。   后来一路上,他再想牵她,却怎也没能再伸出手来。   即使周围无人,四下静谧,他也担心遭她拒绝。   原来厚着脸皮伸手就行了啊。   果不其然,江黎瞧见江绾又扭了扭手腕,似要抽出。   谢聿紧随其后,几番来回,还是把她的手攥了个紧。   江绾似是妥协,终是不再挣扎,只落下些许袖口,掩耳盗铃一般,想在弟弟面前遮挡些亲昵的动作。   江黎见状,霎时移开眼,生怕江绾一回头,撞见她的掩耳盗铃毫无作用,又把谢聿的手甩开了。   就当他方才为逞一时之快胡说八道的弥补吧。   不然谢聿又要瞪他了。   江黎站定步子,一边转身一边就道:“哎哟,我想去茅房,我先走了,一会再回来。”   江绾一愣,转身却只见江黎跑远的背影。   江绾:“……不管他,我们进去坐吧。”   才刚进到屋舍,都还没来得及坐下。   谢聿便已开口:“你们方才在聊什么?”   江绾一愣:“我和许大哥吗?”   “你们是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谢聿说得漫不经心的,像是随口一问,甚朝两人刚才背对门前站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哦,这个啊。”江绾在坐榻落座,抬手指着,“在看那鱼缸里的小金鱼。”   “金鱼有什么可看的?”   “就……随便看看。”   因着太无聊了。   他们一同坐在这,该寒暄的也都寒暄了,江黎和老先生都久未归来,便随意在屋内四处看看,看着看着,就一块儿看到了桌台上的鱼缸。   若谢聿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地问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江绾大抵也只能说出:这儿有鱼,五只,三个颜色,挺漂亮的,这等没什么意义的话语。   但这也的确是她方才与许令舟正进行的对话。   不过谢聿没再发问,只安静地坐到了江绾身边。   江绾抬眸看他,轻声问:“你不高兴了吗?”   “不高兴什么?”   “我在这儿遇见了许大哥。”   谢聿眉心微蹙,满脸写着“对,我不高兴极了”,但开口却道:“你在此遇见他是偶然,我能有什么高兴与不高兴的。”   江绾看着他这副矛盾的样子不由有些好笑。   这会她也回过头来想明白了方才他与江黎为何一脸急匆匆地赶来。   江绾问:“你是想让我以后都不要再见许大哥了吗?”   “我可没说这话。”   “但你是这么想的。”   并且还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我连想想都不行吗,我心里不舒坦。”   或许是此前吃多了心口不一的苦头,如今他倒是坦诚,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直言说出了口。   江绾静静地看着他,还没想好要开口说什么。   谢聿又道:“但我没想强迫你什么,我知道你们之间没什么。”   “哦。”江绾眨了眨眼,“知道你还不舒坦。”   这对话好像有些耳熟,她今晨似乎才经历过一次。   “我知道,但也无法不在意。”   谢聿一脸正色,仅有耳尖泛起的微红泄露他此时心底的窘迫。   他大抵也猜到了江绾今日和江黎的对话。   若非他们谈及此事,江黎也不会在刚才把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他。   所以,他此时这般心情,又和江黎那等不成熟的心思有何区别。   几乎没区别。   谢聿别过头去,只手上从攥住了江绾的手指后就没松手,这会更是已经将手指蹿进了她的指缝。   “如果你喜欢我,我就不会有这么多胡思乱想了。”   谢聿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可周围安静,四下无人,只是轻声,也足以叫另一人听见。   江绾无声温笑,唇角有浅淡的上扬弧度。   但谢聿明明转过头去了,却很快又问:“你在笑什么?”   “你怎知我在笑?”   “我余光看见了。”   “哦。”江绾敛了笑,正色道,“那我不笑了。”   谢聿急切转回身来:“没不让你笑,你笑着好看,想要就接着笑吧,任你笑我。”   他知道自己如今时常陷入可笑的矛盾中。   又有无法游刃有余面对心中情绪的不成熟。   这不像他,也令他有失颜面。   可这是在江绾面前,那有何妨。   他心中仍只有那个想法。   只要江绾喜欢他。   江绾却摇了摇头:“我笑不是因为笑话你,我好像是因为有点开心。”   “开心是因为我吗?”   江绾为此还认真想了想后,才肯定回答:“是。”   她好像看到了以往未曾想象过的谢聿。   不只是眼下,还有之前,更甚至脑海里已经有了以后。   她看着谢聿眉眼明显有了雀跃之色。   好像因为她的开心,也让他的情绪随之变化。   江绾是真的有在认真思考谢聿提出的问题。   即使谢聿未曾问过,她也认为自己应当对此有所思考。   因为这是一种与她以往情窦初开时生出的悸动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感觉。   与她喜欢上许令舟时所感受到的不一样。   是因为她与许令舟的关系,和她与谢聿的关系不同吗。   一人是她的字画先生,一人却是在有感情之前就已经有了亲密连结的丈夫。   还是因为那时她未能得许令舟情感上的回应,但谢聿已是明里暗里都对她表达了确定的喜欢。   江绾对男女之情浅薄的认知似乎只能以此来对比她对谢聿的感觉了。   若是这样一对比,那她似乎就不算是喜   欢谢聿。   可为何不喜欢也能因他而产生情绪的跃动,是好的情绪,是让人开心的情绪。   若是不喜欢他,应当只会得到负面情绪吧。   江绾还是有些不确定,她不想因一时兴起生出的想法而给出不确定的答案。   她想,如果能再多给她一些时间好好想想,一定能想明白答案的。   奈何谢聿好像急得不得了。   谢聿的急切也让她觉得,好像每晚一日想清楚这个答案,就会让他们错过许多的感觉。   江绾望着谢聿漆黑的瞳眸,她在里面清晰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她微动双唇,轻声问:“如果我最后想明白了仍是不喜欢你,会怎样呢?”   江绾看见谢聿眸光颤了一下,连带着瞳眸映照的她的身影也随之晃动,好似要消散在里面。   不过那抹颤动仅此一瞬,很快就平稳下来。   她仍映在他眸中,湛着他黑眸里细小的光点。   谢聿道:“不怎么样。”   江绾不解地歪了下头,很快听到谢聿又道:“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们也不会和离。”   这话说得好像很不讲道理似的。   但最初本也是如此,他们相互都不喜欢,甚至不曾相识,也仍是结为了夫妻。   如若最后她还是没有喜欢谢聿,似乎也就和之前没有区别。   的确不会怎么样。   “但那怎会是最后呢。”谢聿的声音打断江绾的思绪。   “我们还有漫漫数年,不到入土之时,就不算最后。”   江绾:“你居然是这么想的。”   “这很奇怪吗,我正是这样想的,我如果到数十年后,都还没能让你喜欢上我,那我未免也太失败了。”   谢聿正色的模样好像说的真的都是心中真实所想。   看起来大度极了,又带着毫无担忧的自信。   与他此前急切追问她是否喜欢他时的样子截然不同。   不过谢聿又道:“但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成功,你我相伴数十年,直到入土之时,你也还在我身边,生前我能与你同眠,死后我能与你合葬。”   “呸呸呸,我就随口一问,你这话太不吉利了。”江绾下意识就想抬手去捂谢聿的嘴,又发现自己的手被他紧攥着,根本抬不起来。   谢聿忽的倾身凑近:“你不会因为我这样说了,就真的一直不喜欢我了吧?”   “不是。”江绾声音不由放轻,方才就一直盯着看的脸庞此时在眼前放大。   仍是那张最初一眼看到就坦然承认俊朗优越的脸庞。   也仍是那时她就明确知晓并非自身喜好的锋利凌厉长相。   但此时凑近在眼前,又让她呼吸停顿,心跳微乱。   落到唇边的声音也越来越轻,几乎要叫人听不见:“我会认真想好的。”   但谢聿听见了,却还是没从近处退开。   “那方才的开心还作数吗?”   江绾不理解谢聿如此询问是为何意,开心的情绪又怎会有作数与否一说。   江绾只得顺着道:“作数啊。”   “那我讨你欢心了,可能求一奖赏?”   江绾眸光一怔:“什、什么?”   “能亲一下吗?”   江绾霎时瞪大眼:“这是在老先生的屋舍!”   “这会没有别人在。”   “没有别人在也不能……”   这叫人怎能做得出来,万一突然就有人回来了。   “那能攒着吗?”   “什么攒着?”   若没记错,她压根就还没答应所谓奖赏吧。   他又不是小狗,怎还有奖赏一说。   但谢聿却是越发凑近,好像如若不能攒上,他现在就要低头吻下来了。   江绾好一阵慌张,身体下意识后仰要避,却耐不住谢聿俯身越发向前:“我攒着回去亲。”   又是回去亲。   江绾脸上一热,不可避免地就想起昨日回去后的亲吻。   饶是她最开始就想到,回到宅中的亲吻自会与在外不同,也没想到最后是那样急切的发展。   只是想起那种被完全填满的满胀感,腰身就止不住地开始发酸发麻。   “不、不行。”   “不行吗?”谢聿敛目,似有失落。   他也随之收回倾身的动作,从江绾眼前退开。   江绾微松了一口气,也别过头不想看见谢聿露出的失落之色,以免让自己心境动摇。   岂料,谢聿振振有词道:“那待会在马车上也行。”   谁和他说行了!   江绾:“待会阿黎要与我们一同回去的。”   “让他先在马车下等着。”   江绾:“……”   慌张变成有些无奈的好笑。   笑意挂上唇角时,江绾才发现,自己好像又因为他而感到开心了。   谢聿明明是敛着眉目,却又叫他发现了。   “你又笑了,那能再要一次吗?”   她上一次也没答应他吧!   江绾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远处传来脚步声。   江绾抬眸一看:“老先生和许大哥回来了。”   不仅有老先生和许令舟,江黎也不知从什么方向也同时蹿了出来。   另三人回到屋舍,夫妻俩的对话也暂且止住了。   江绾和江黎是为探望老先生而来,许令舟则是今日本就在此陪老先生对弈。   老先生入屋后,许令舟就暂且坐到了另一侧,为姐弟俩让出了位置。   谢聿站在另一侧,抬眸便会与许令舟视线对上。   两人的目光某一时刻在空中交汇。   仅此一瞬。   两人似乎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见了自己所不想看见的东西,迅速双双移开了目光。   桌前正寒暄的三人并未发现旁边的暗流涌动。   有江绾在,江黎果真少了不少被老先生唠叨的机会。   老先生手边还有他与许令舟未尽的棋局,江绾也没有在此耽搁他们太久。   得知江绾将要离开襄州了,老先生先是有些不舍,后也温笑着道:“无妨,老头子我身子骨还健朗着,暂时死不了,待你下次回来,也仍能再见着我。”   江绾真是无奈,今日怎一个个都说这等叫人好气又好笑的话。   又寒暄片刻后,江绾便起身同老先生道别了。   许令舟还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   江绾抬眸便和他对上了视线。   “许大哥,再会,我们先走了。”   许令舟眸中似有许多别的话想说,但最后到嘴边,也还是仅有一句:“嗯,有缘再会。”   江黎也随着江绾和谢聿一同离开了老先生的屋舍。   他们的马车就停在书院门前。   江绾问:“世子来时没乘马车吗?”   “本也是要同你一起的,我便先让钦羽驶走了。”   谢聿说着这话十分自然,也理所当然。   却是叫身后的江黎听着又惊讶又恍然大悟。   他上回同徐昭昭一起踏青时,便是因为各自从家中出发,也就各自乘了一辆马车。   待到他们在郊外一阵玩耍后,他本还想再和徐昭昭在回程的路上一起再回味今日的开心,但也只得两人各乘一辆马车,直至分别时,才从马车窗探出头来,只一声道别,两人就各自回府了。   原来还可以这样啊。   江黎若有所思地轻轻点着头,他下次再与徐昭昭一同出行便有法子了。   正想着。   突然头顶传来谢聿的声音:“江黎,你先在这儿站一会。”   江黎一愣,疑惑抬眸。   只见已是走到马车前,江绾背对着他,先一步被谢聿扶着上了马车。   而谢聿也随之要跟上,只回过头来,神情淡然地向他交代了方才那话。   说完,谢聿也转身上了马车。   江黎瞪大眼。   他们都上马车了,为何要他在外站着?!   还有谢聿那是什么语气,是拿他当侍从使唤呢!   什么叫在外边站着,他凭什么!   江黎怔然好一会后,皱着眉头就上   前。   在他踏上马车踏板的一瞬,马车内一阵慌乱声响。   他撩开马车帘,赫然对上一双沉淡的黑眸,眸中似有厉色,冷冰冰地看着他。   而另一侧,江绾脸颊微红,别过头更是一副不自然的样子。   江黎:“……我,想去茅房,可以吗?”   谢聿眉梢轻挑,心下原本升起的待回京后的想法还未有下文,就被他一散而过。   难得温和回答他:“嗯,你去吧,我们等你。” 第55章   恍眼一过,江绾在襄州待了也有一个半月的时间。   回京的日子还是到来了。   清晨江府门前,乌泱泱站着一众人。   和江绾回来时的情景很是相似,不过此番众人是为在此送行。   气氛有些沉闷,不舍的情绪在空气中蔓延着。   二夫人握着江绾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   江绾原本在昨晚整理好的心情,在这会又有些压不住的红了眼眶。   江怀林沉默不语,目光看过江绾,又扫向另一旁的江黎。   江毅正向江黎叮嘱进京后的事,语重心长,正色严肃。   江黎也难得乖顺,听过的长篇大论如今再一次道出,他也没有多少不耐烦的情绪。   “好了好了,又不是不回来了。”江怀林终在人群中开口。   他说着这话,视线略过人群,与不远处负手而立的谢聿对上了视线。   谢聿冲他微微颔首,像是应了他这句话。   江怀林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又道:“一个个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莫不是要叫小绾往后每回来一次都这般哭一次?”   几位夫人闻言连忙抹去眼泪。   二夫人这头也松了手:“去吧小绾,谢世子在等你。”   江绾点头,步步向前走到了谢聿身边。   谢聿握住她的手,声音很轻:“走吧。”   江绾回头唤上江黎:“阿黎,走了。”   一行人几辆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动起来,一路朝着襄州城门外而去。   江绾坐在马车内很安静,不似情绪低落的样子,但也自看不出任何喜色。   她静静地望着窗外,看着不断向后移动的街景。   马车终是驶出城门,要不了几个时辰便会驶出襄州地界。   入夜,他们宿在途中的一间客栈。   此地稍显偏僻,大多数人要么抓紧赶路,以抵达襄州为目标,便暂且先不歇脚了,也有人提早在襄州境外环境更好的城池落脚,此处便没多少客人。   因着人少,倒也安静。   入夜后,更是没什么人在厅堂走动。   烛灯摇曳,在屋内的墙壁上晃动着光影。   二楼转角处的客房动作极轻地打开房门,也在静谧的环境中发出明显的声响。   江黎下意识抬眸,却在走廊尽头的露台前,看见了谢聿的身影。   “姐、姐夫?”   谢聿闻声看来,不怎么意外地问:“睡不着?”   江黎点点头,朝谢聿走去:“有一点,这是我头一次出远门。”   待他在谢聿面前站定,又反问:“我阿姐呢?”   “她睡了。”   谢聿声音很轻,好似在露台也恐吵到熟睡的妻子。   江绾看上去似乎没什么离家后的低落情绪,甚至也并未失眠。   赶路令人疲乏,她沐浴后和谢聿随口聊了几句,聊着聊着,自己就先睡着了。   反倒是谢聿,却因此而辗转反侧。   他在她入睡后,才轻手轻脚抽身披上外衣来到了露台。   谢聿:“你也舍不得离家?”   江黎一愣,还以为他与谢聿之间要沉默下来。   不过谢聿如此问来,他也直言回答:“没有啊,我早就不想叫家中整日束缚着我了,能出来闯荡一番,我可兴奋了,我就是兴奋得睡不着。”   到底还是年轻的少年,意气风发,胸怀豪情壮志。   这一点倒是与恋家的江绾大有不同。   江黎眉眼湛亮道:“昭昭家中明年也将把重心往京城方向发展,我若能在京城尽快站稳脚跟,待昭昭入京,我也能挺直腰杆向徐家提亲了。”   谢聿闻言轻哼了一声:“那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江黎一噎,但又看着谢聿沉淡冷静的侧脸,知晓自己与成熟的男子还有许多差距,他也应当为之努力。   两人并未在露台再站多久。   沉默一阵后,还是相继各自回了屋中。   未点烛灯的客房内光线昏暗。   今日月色明亮,有一抹浅淡的月光顺着窗台正好照向床榻的方向。   好似连月光都偏爱美人的睡颜。   谢聿静静地看着江绾。   手指不由自主地描绘在她脸庞边。   这不是谢聿第一次这样看她入睡时的样子了。   应该说已经看过许多次了。   在他都还未能认清自己的感情前,他就已是这样,在未能入睡时,不自觉被她吸引视线,趁着她毫无察觉,便肆无忌惮地将她的模样映入眼中。   大多数时候,他看着看着,会忍不住吻上去。   与她同眠多夜,许多小习惯也早已叫人熟悉。   好比她一向睡得熟,吻得重一些她也不会醒来,偶尔还会有无意识的回应,撩得人心尖发颤。   或者是她惯爱侧身而躺,睡着睡着整个人就会蜷缩起来。   他见过他与她同眠时,她便是缩到他怀里来。   他未在床榻上时,她便会不自觉地抱紧被褥。   叫他想要躺上去,还得费一阵功夫与睡梦中的人拉扯半晌。   还有更多的习惯,改变的,养成的,或者是从别处来的。   都会在他们往后相处的漫长时光中,被一一知晓。   亲密一词好似有了具象化。   不仅是紧密相拥的身躯,也不只是近在咫尺清晰可见的脸庞。   是他们往后要相伴的长久岁月,相处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他们会是对方人生中最为特殊的存在。   特殊到连想象都变得贫瘠,也深刻地在乎着,总想要再付出更多,也拥有更多。   谢聿低头吻上了那双唇,浅尝辄止,收紧手臂,抱着江绾闭上了眼。   *   回程过半,已是秋末。   寒气入袭,万物凋零。   襄州的冬季是会下雪的,比襄州气候更为寒冷的京城自然也会有雪。   江绾趴在马车车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枯草连天,落叶飘零。   光秃秃的树枝似乎就等着今年到来的第一场雪为它添上一件新衣。   “世子,京城的雪来得早吗?”   江绾随口一问,却迟迟没得回答。   她疑惑转回头来,赫然对上谢聿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神。   江绾一愣,陡然想起什么。   她嫣唇微动,嗓音碾在唇边好一会,才低声改口地唤他:“晏循。”   谢聿眉头一皱,伸出手臂环住她的腰肢,把人从窗边捞回了怀里。   方才赶路时,江绾就是一直窝在他怀里睡着的。   或是觉得他怀中温暖,睡熟了还不会不自觉在他胸膛轻蹭。   奈何她睡醒后,便丝毫不再贪恋这份温暖,趴在窗边好一阵,这会抱着她,全然能感觉到她浑身裹着冷风的寒意。   “昨日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是说好了,可是……”   江绾稍有挣扎想从谢聿怀里直起身来,就被他紧紧按住了,好像不遵守承诺,就不会放开她似的。   可那算什么承诺,他根本就是乘人之危,趁机谋利。   若谢聿不是在那种时候向她提出的要求,她这会还不会这么别扭。   可他偏要在她最热火最迷离之时。   “往后都唤我夫君好不好?”   江绾在呜咽声中挤出一声“好”,只盼他能慢一点,她快藏不住声了,唯恐身处客栈会叫旁人听见异样。   谢聿倒也难得诚信交易,见她答应便当真放慢了速度。   可他也得寸进尺,哄着她一遍遍唤他“夫君”,否则   便黏糊着一直不结束。   这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称呼,谢聿是她的丈夫,她本也该如此唤他的。   可谁叫他这样一弄,让她一想起这个称呼,就想起夜里那耳鬓厮磨的暧昧。   再到最后,她真没能控制住声音,羞恼得想钻进被窝里。   谢聿这才好笑地告诉她,他早便打探了昨夜三楼客房仅此他们一间有人住。   江绾想起这些就不由皱眉,不想叫他得逞,自也不唤了:“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每年不同,我并未刻意关注过,今年气候冷,或许会来得早吧。”   谢聿怕人跑了似的越发紧抱,还托着她的身子,让她能靠在一个舒服的位置。   连这样的事,似乎也成了习惯。   江绾靠在谢聿的胸膛上,低声呢喃着:“或许,待我们抵达京城时就要下雪了吧。”   “想去赏雪?”   江绾从谢聿怀里抬头:“雪何处都能见,要赏什么雪?”   “月亮不也何处能见,总有不同的地方,能够观赏到更美的景色。”   江绾闻言,稍有窘迫。   她小声解释:“最初那次只是因为我醉酒了。”   吵嚷着想要赏月也不过是酒后胡话。   就像后来,她和谢聿坐在茶楼的雅间,有窗台遮挡视线,有过往人声影响氛围,她也仍和他一起观赏到了最美的月光。   谢聿唇角微扬,还是问她:“那你到底想不想去赏雪?”   “你回京后,应该会很忙吧?”   这一行加上路上的时间,几乎要到三个月了。   以往谢聿有多忙碌江绾自是知晓的,   如今耽搁这么长时间,他也定是堆积了不少事务。   谢聿也点头:“嗯,是有不少事等着处理。”   那大抵也抽不出时间同她一起赏雪吧。   江绾甚至觉得,或许这一行回了京城,没多会谢聿就又要离京了,待在国公府的也只有她一人而已。   江绾还未开口,谢聿便已先一步道:“所以刚回去这段时日,我可能有时无法赶回来和你一起用晚膳。”   江绾一愣,讶异地看着他:“用晚膳?”   “嗯,若是遇上公务未能处理完,就得晚些时候回来了。”   “你还有时间回府啊?”   江绾是想说,这样说来,似乎和谢聿以往比起来,压根就不算忙碌嘛。   谢聿却是皱眉道:“你不想我每日都回来?”   江绾:“……什么想不想的,我只是没想要你勉强抽闲。”   “没有勉强,本就该如此。”   谢聿道:“此前也与你说过了,我往后会陆续将手头事务卸下,自不会再如过往那样常年忙碌着。”   “……哦。”江绾低低应声,有些脸热地觉得,这好像都是因为自己。   想起来就有些不好意思,她便也没开口再说什么。   “还有一事……”   “什么?”   谢聿话说一半,似有犹豫。   他默了默,却是轻笑了一下:“算了,此事还未有定论,之后再同你说吧。”   “什么事啊?”   可谢聿却是闭口不言了,叫江绾好一阵着急:“你怎吊人胃口,这不对吧!”   “那你唤我一声夫君,我告诉你?”   江绾:“……”   “为何不能唤,我本也是你夫君不是吗?”   “我现在不想,你先告诉我是何事。”   “我想听,娘子。”   江绾脸上霎时红热:“你……”   好奇心被谢聿一声亲昵的呼唤全给搅散了。   江绾咬了咬,还是红着脸贴在谢聿耳边,轻轻唤他一声:“夫君,告诉我吧。”   话音刚落,江绾就被一把捏住了下巴。   谢聿眸光晦暗不明地看着她,俯身低头而来的动作熟练且快速,压根没给人反应的机会。   “不……你还没……”   江绾推拒不开,呼吸在一瞬被完全吞噬。   唇舌被紧紧含住,热意将她包裹。   一吻毕。   江绾被亲得晕头转向的,脸蛋红扑扑的,呼吸也早已混乱,带动着胸膛微微上下起伏着,哪还记得刚才被勾起好奇心的源头。   待到不知过了多久她再回过神来时,谢聿早就下了马车,在驿站打点今日落脚之处。   而他说要告诉她的事也全然没了下文。   江绾愤然咬唇。   他方才一定是故意的吧!   *   回到京城已是九月中旬。   离京许久,别说谢聿忙碌,连江绾也有一阵不得清闲。   回到国公府当晚。   江绾收到了游莲派人递来的帖子,明日便要为她接风洗尘。   而谢聿则被连夜传唤入了宫,直到江绾入睡也没见他归来。   翌日一早,江绾起身时得知谢聿已经出府了。   她隐约记得睡得朦胧之际,谢聿似乎贴在耳边告诉过她了,但记忆太模糊,她也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了。   江绾从襄州给国公府上下都带了礼物。   她亲自在各院走了一趟,每人见了她不免都要拉着她好一阵寒暄。   待到各院走完一遭回来,连用午膳的时间都过了。   她也只得草草吃过饭,赶紧梳妆打扮,紧接着去赴游莲的约。   头一日如此,接下来几日也并未清闲。   因着这次江黎也一同入京,加之他将跟随谢聿在朝中做事,余下要替他打理的事也不少。   谢聿如他此前所说,的确是每日都会回府。   偶有几日忙碌着晚归,江绾大多在入睡前才见着他。   谢聿早些时候回来时,江绾又因各方忙碌,还叫谢聿独自用了几日晚膳。   如此忙碌大半月,回京后的事宜才算是差不多都稳妥了下来。   时至十月,眼看又是入冬和再不久之后的新年需得有所忙碌。   江绾一边想着她和谢聿谈及过一次,却再不得机会提起的赏雪一事。   一边又提笔往家中写上一封问候的书信。   谢聿上回话说一半,吊着江绾胃口的话没再有下文。   江绾这头其实也有吊着谢聿胃口的事,一直还未能给出答复。   但江绾心下已是有了打算。   她坐在窗台边,看着蒙蒙天色,期盼着今年到来的第一场雪。   这日,谢聿回来得早。   江绾是刚从东屋出来,便见着了刚踏入院门的谢聿。   她愣了一下,很快迈步上前去迎他:“今日这么早,都还未到用膳的时候。”   谢聿自然而然搂住她,唇边哼笑一声:“难不成我每日回府,就是指着吃那一顿饭?”   江绾:“……我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谢聿带着她往屋里去,“是我想早点回来见你,今日的事交给江黎去办了。”   “阿黎?他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说不好,正是得看他此番事情办得怎么样。”   话语间,两人已经走入了主屋。   房门关上,隔绝屋外的寒意,拢起一片舒适的温暖包裹而来。   谢聿似要更衣,一边朝着寝屋的方向走去,一边已经抬手要解开腰带了。   江绾顺着他动作的方向看去,一眼就瞧见了那个还挂在他腰上的白色香囊。   江绾黛眉微蹙,上前两步跟上他:“你怎还带着它,上次我不是同你说先暂且换下吗,它都磨起毛边了。”   江绾说着,伸手抓住了香囊,欲要将其解下。   谢聿一手握住她:“一点磨损而已,不碍事。”   他制止坚定,显然是不愿取下的。   江绾一松手,谢聿就已是解开腰带,连同着还挂在腰带上的香囊,一起放到了高处,跟藏东西似的,又明目张胆放在叫人能看见,却碰不着的地方。   江绾:“你成日在外,戴着一只磨起毛边的香囊像什么话,会叫人笑话的。”   “谁敢笑话我?”   江绾无言以对,只抬眸又看了眼香囊,转而伸手去替谢聿宽衣。   因着谢聿日日戴着这个香囊,以至于才不过两个月时间,香囊就已是磨损起些许毛边,看上去   旧旧的。   江绾也是没曾想到谢聿那么多腰饰,他偏只认准这个香囊,从收到后,腰间配饰便再未更换过。   如今想叫他先行取下他也怎么说都不听。   其实江绾头一次和谢聿说过之后,就有着手在准备新的腰饰给他。   可她前段时日也忙,自也没法准备得这么快。   江绾一边替谢聿脱下外衣,一边温声道:“我前几日瞧上一块玉,命人送去打磨了,应是要不了多久便能拿到手,到时候便把香囊换下来。”   谢聿自己拿起放在一旁的干净衣物,嘴里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也不知是真答应了,还是在敷衍。   江绾看着他宽厚的背脊,只得又道:“我绣了一只新的香囊,还未绣完,不知你可会喜欢。”   “当然喜欢。”谢聿这下回答倒是快。   他一边穿衣一边转回头来,“什么样的?”   江绾不由露笑:“你都不知什么样的,你就先回答了,可是敷衍我?”   “别胡说,你明知我是迫不及待才问的。”   江绾含笑不语。   谢聿停了穿衣的动作,敞着衣襟,露出内里的白色交领衫:“到底什么样的?”   江绾没回答他。   谢聿便转而又问:“那何时送给我?”   “自然是完成之时。”江绾顺手抓住谢聿腰间的系带,帮他整理好外衫的衣襟,拉拢来替他系腰带。   “完成是几时,莫不是又要等好几月。”   谢聿此言可是有理有据。   他如今腰间这个香囊正是他问江绾要了之后,过了好几月才真正收到。   江绾纤细的手指缠绕腰带,很快替他系好一个漂亮的结。   她回答他:“这次不会,大抵……下雪之时吧。”   下雪。   今年何时会下雪呢?   谢聿转头看了眼窗外。   “那到时,你还是会和我一起去赏雪的,对吧?”   “嗯。”江绾点头,似有思绪飘远。   她轻声道:“会和你一起的。” 第56章   那日谈及等待落雪之日后,两人似乎都有了对今年下雪的不同期待。   只是期待归期待,江绾只觉这一日早晚都会到来,并且应该会很快了。   但没曾想,没过几日谢聿竟就迫不及待地将赏雪一事提上了日程。   江绾的身姿随马车的颠簸轻微摇晃。   她看着窗外后移的山道光景,不由轻叹:“那我们这算什么,赏雪,还是等雪?”   谢聿有理有据:“等来下雪,不就可以赏雪了。”   江绾再次接不上话,哪曾见过有人为了赏雪,还专程提前到山上等着雪落下来。   这得等到何时,谁人又能知晓雪究竟何时到来。   此番他们将去的山头比之前前去赏月那处还要更远一些。   马车驶了大半日才从城中一路驶到山脚下,再到登上山顶,还不知要到什么时辰去了。   近来几日天气都是阴沉沉的。   气候也越发寒冷,的确有将要下雪的趋势。   随着马车越往山上去,窗口吹来的风似乎也要更冷冽几分。   江绾还有些担心谢聿的腿伤。   不过谢聿看上去一切都好,并且还明显兴致勃勃的。   也不知他是当真在期待即将到来的雪天,还是在期待此前她说要在下雪时送出的香囊。   亦或是他只是在期待拥有她一同看过四季光景的一瞬回忆。   江绾问:“若是这几日都不曾下雪,我们再之后还要来上一次山吗?”   “何需下次,此次一直等到下雪后再下山不就好了,冬日已是到来,总不能这一整个冬天都不下雪吧。”   话虽这么说。   “万一要等好些日子呢,你手头公务怎么办?”   “临走前,我都交代过江黎了,也有严正带着他,我暂且休息些时日并不耽搁。”   江绾愣了愣:“你是想说,正好给阿黎锻炼的机会吗,这是假公济私吧?”   谢聿也不反驳,反倒露笑:“什么都行。”   “现在都快到半山腰了,那怎么办,又回去吗?”   “……你都说到半山腰了,当然不能回去了,只希望雪能来得早一些吧。”   江绾不仅是担心耽搁了谢聿的公务,也的确想早一些看到今年的第一场雪。   算着时日,就算眼下上山还需得等,大抵也只会等个三五日吧。   如此想着,两人也就此乘着马车上了山。   将要抵达山顶前,马车无法再前行,他们下了马车改为步行。   谢聿蹲身在江绾面前。   江绾看着谢聿的背脊脑海里忽的有些模糊不清的画面似要浮现。   她抿嘴偷笑了一下,张开手臂环住他的脖颈,攀上他的后背。   “你这次怎不把我扔上去了?”   谢聿动作一顿,背脊明显僵硬了一下。   不过很快他恢复过来,抱住江绾的双腿便轻松地站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醉酒到什么都不记得了。”   “记得一点,天旋地转的,就被你丢到了背上。”   谢聿自卖自夸:“这说明除了你,我从未背过别的人。”   江绾偏头贴在他后背上含笑不语,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山上气候实在寒冷,比城中要更早进入了深冬一般的冷酷。   想来也的确会是京城周围最先看见落雪的地方。   谢聿似乎早就打点好了一切。   山上一间带院的小宅已是收整干净,宅中生活必需品也准备充分。   江绾一路上鼻子被冻得红彤彤的,手上也冰冷僵硬。   谢聿燃气屋中火炉,便很快又回到她身边,捂着她的手动作轻柔地来回搓动着。   “好些了吗?”   “你为何手上这般暖和?”   明明他们方才是一起上山的,一起吹过了寒风,怎只有她一人被冻得发僵。   “我一向手热,你又不是第一日知晓。”   江绾低声嘀咕着:“也不止手上热。”   “什么?”谢聿没听清。   “没什么。”江绾侧头看着小屋的窗户。   只点燃炉火没多久,窗户上便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和屋外的寒冷隔绝开来。   “山上也太冷了,看来我们不会等太久的。”   这话如此说来,却没曾想,两人在山上待了三日,除了越来越冷的气候,竟仍是没见有将要下雪的迹象。   山上不比城中,更不比国公府内。   他们待在这里,整日并无太多事可做。   江绾虽是带了几本话本,可冷飕飕的天气,就算屋子里燃着炉火,她大多时候也都只窝在被窝里,话本看得久了,眼睛也会受不了。   谢聿大多时候是在书案前写册子。   头一日他还用笔墨简单画了一幅江绾窝在被窝里的可爱模样。   江绾看了又羞又恼,不服气地难得下了榻,提笔也用简单的笔画,把谢聿故意画出滑稽的模样。   谢聿看了倒是欢喜,眉眼都藏不住喜色,拿起纸张,嘴里却道:“看来你的字画先生教学也不怎么样。”   说完,又很宝贝地把这幅画收了起来。   清闲的日子,即使没有太多事可做,也不会让人觉得无聊。   但他们也不止是在此清闲。   带着等待雪落之日到来的目的,却迟迟等不到下雪,更不知往后还要再等上多少时   间。   等待则是会让人觉得难熬的。   到第四日时,江绾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她频频站在窗前仰望天色,起雾看不清外面时,她还会打开窗户探着往外看。   直到冷风将她的脸蛋都吹得麻木僵硬,她才被谢聿从后面搂着腰肢带回了温暖里,可眸中还是掩不住久等的焦虑。   当晚。   因着实在无事可做,两人沐浴后早早一起躺进了被窝。   江绾并无困意,视线仍在忍不住不时朝窗外飘去。   不过看过再多次也仍是那副样子,此时并未下雪,也看不出何时会下雪。   “明日我们下山吧。”谢聿的声音突然从耳边传来。   江绾一愣,收回飘在窗外的视线,怔然看向他:“为什么,我们不等到下雪了吗?”   “等待拉长了期待,却也消磨了期待。”   谢聿缓缓贴近江绾,“是我考虑不周,我也没曾想会等这么多日都没能等来下雪。”   江绾张了张嘴:“是我今日表现得太不耐烦了吗?”   “是我不想再看你期待落空了,我们下山,回去后不必刻意等它,雪到了时候自然会落下。”   江绾闻言沉默了下来。   像是默认了谢聿的说法似的。   屋内漆黑,屋外寒风瑟瑟。   恰如谢聿所说,等待消磨了期待,此时好像也要陷入沉闷的落寞中。   但江绾又忽的开口:“我还是第一次有人一起等下雪。”   谢聿垂眸往怀里看去一眼。   江绾乖顺地窝在他胸膛前,但没有朝他看来。   “你以前自己一个人也等过?”   “你没有吗?”江绾声色温缓地说着,“不只是等雪,还有等日出,等日落,等天晴,等雨停。”   好比明日要郊游,兴奋得睡不着觉,睁着眼看着漆黑一片的房梁,等待着天明到来。   亦或是期待已久的事遭雨天阻碍,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窗外雨帘,等待雨天何时停下。   谢聿当然有过。   腿疼时,办公时,被困在襄州的城西码头时,还有等她清晨醒来与自己对上目光时。   江绾道:“不过有人一起等待时,这种感觉好像就从焦急的煎熬,变成了会被无限拉长的期待,直到等待结束的那一刻。”   如此描述着,似乎就已是来到了等到雪落下的那一刻。   江绾又突然发现,心中对下雪的期待,似乎比不上那一刻,惊呼着第一时间与身旁陪伴之人分享的那份喜悦。   “你看,下雪了!”   那时她一定会这样说,会这样对谢聿说。   江绾从谢聿胸膛前抬起头来,一眼望进了他漆黑的眼眸里。   她看见谢聿眸中光亮闪烁了一下。   随后便感觉到腰后手臂收紧的力道。   谢聿深深地看着她,因着相距极近,也不会因夜色浓郁而看不清她的脸。   相反,他很喜欢在这种时刻紧盯着她看。   和他第一次拥有她时,所生出的感受一样。   这是只有他能看到的模样,不被外人知晓,就在近处,就在他怀里。   不过一瞬对视,轻而易举就激荡起心中涟漪。   谢聿看她扬着小脸,目光澄澈地看着他的样子,只觉好生可爱。   心有意动。   平淡的聊天似要染上暧昧的热稠。   谢聿身形微动,视线移向那双嫣唇。   却见那双唇缓慢翕动。   “我好像是因为喜欢你,才会有这样的心情吧。”   谢聿一怔,手臂霎时僵硬。   他压着嗓音,却仍有微颤:“你说什么?”   江绾却忽然又移开眼,微蹙着眉摇了摇头,好像要收回话语。   谢聿喉结滚动,无意识地蜷缩手指,心跳骤然加速。   江绾在他开口前,又先一步自顾自道:“不对,不是好像,是一定是的。”   其实早已在心里确定的事,便不该加以不确定的话语。   对下雪的期待被加上了,要在下雪之时将绣好的香囊送给他,想在下雪之时告诉他自己的心情。   那样应该很有意义吧。   那会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会在往后的数年中,每每看见落雪,都想起特别的回忆。   期待被放大,期待被拉长,她才会越来越着急,越来越不耐。   希望这一日能早一点到来,希望她能快一些将期待圆满。   但回过头来想,为何一定要在下雪时,为何一定要等到那一刻。   就算今日只是漫长岁月中平凡无奇的某一日,又有何妨。   江绾语调平缓,柔声陈述,就像在讲一件普通的小事:“你的问题,我有答案了,现在回答你了。”   她说完,微微松了口气,心情有一瞬舒畅,便缩了下身子,窝在谢聿怀里似要闭眼。   谢聿赫然回神,捧着她的脸,急切地又把她从胸前捞起来:“你再说一次。”   “……我已经说过了。”   江绾扭着头,挣脱了谢聿的手掌,又将小脸埋进了他怀里。   扑通、扑通——   声声震颤的心跳声又快又响。   震得江绾原本还算平静的心情,也随之染上了不知名的紧张。   谢聿胸口起伏着,呼吸沉沉地压在她发丝间。   明明都没有动作,也没再说话了,他的心跳却更快了几分。   谢聿平缓好一阵还是无法冷静下来。   他索性再次低头,寻到她埋低的脸蛋,将她下巴抬起,摸着黑胡乱亲吻了她几下。   “是我听到的那样,我没有听错,对吧?”   江绾感觉到腰后的手臂都在轻轻发颤,谢聿的声色不稳,连此时的询问都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   可她明明说得那么清楚了。   江绾被迫仰头看着他,看着谢聿那副紧绷的模样。   她想了想,抬高了身体,动身向他靠近。   双唇落到他的唇角边,没有刻意收敛的吐息洒在他面上。   安抚似的。   江绾主动轻吻了他一下。   一触即分。   江绾刚要退开来。   谢聿忽的施力,压着她又急又重地回吻了去。   是真的,没听错。   她说一定,是一定。   谢聿深深亲吻着她,动作相当粗鲁蛮横,像是已经腾不出多余的思绪来缓和此时的心情了,也伪装不出体贴的温柔。   江绾纤细的腰肢被越箍越紧,谢聿的大掌一路从她脸颊边抚弄向下。   掌住她的脖颈,触及衣襟,再滑落腰身,滑向腿根。   江绾觉得自己好像往一团干草堆中扔去了一簇火苗。   烈火燃烧,她自己也难逃一劫。   双唇被反复啃咬,舌尖被吮吸得阵阵发麻。   江绾呼吸变得急促,原本平静的双眸也泛起朦胧水雾。   衣襟很快被扯乱,发丝蜿蜒缠绕,挠得身体各处都有绵密的酥麻痒意。   江绾被亲得晕头转向,却又没由来的分心飘散了思绪。   她又在想,好像还是应当在下雪的时候再告诉他的。   那样多美啊。   外面寒天冻地,雪花飘零,大地裹上茫茫一片白雪。   他们却在温暖的屋舍中,无比贴近彼此,做着最亲密最热火的事。   一瞬的走神,换来唇上被惩罚似的轻咬。   江绾呜咽一声,被迫收起了思绪。   谢聿来到门前,不进也不退。   刚才的急切化作此时的隐忍。   他喘着粗气,低哑的声音带着几分乞求:“再说一次,绾绾,再和我说一次。”   明明他压在上方,江绾却好像完全掌握着主动权。   谢聿软了身低下来又抱住她:“再让我听一次,好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   他若想听,已是事实的事,她在往后的岁月,应该会和他说很多次的。   江绾伸出手回抱住他。   相贴的胸腔感受对方剧烈的心跳声。   江绾仰头,再次贴近他的唇边:“喜欢你,我喜欢你。”   谢聿呼吸停滞一瞬。   被江绾主动包裹了进去。   他开始颤抖,压不住唇边粗重的呼吸,又止不住想与她亲吻的欲。念,含着她的热息,颤声告诉她:“我好爱你。”   “让我永远都和你在一起。”   ……   长夜漫漫。   此起彼伏的热稠持续许久,又在顶峰之后归于平静。   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日子,一个如过往一样的夜晚。   江绾被温暖的热意围绕着,身前是熟悉的气息,耳边是总伴她入眠的心跳声。   轻浅的呼吸缠绕进浓郁的夜色中。   她被人紧抱在怀里,被放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睡意很快就将她淹没。   一夜无梦。   江绾在晨光熹微时缓缓醒来。   她眼眸不适光亮地微眯着,逐渐回炉的思绪让她分辨出此时身处何处。   但身侧无人,她当即完全睁了眼。   一转头。   谢聿高挺的身姿站立门前。   吱呀一声响——   屋舍的木门被打开,光亮随着门缝放大蹿入。   寒冷来袭,雪花纷扬而落。   眼前光景一片素白,拢在清晨的光点中。   江绾眸光怔然,惊讶地坐起身,移不开眼地看着眼前雪景。   门前的身影随之转身回过头来。   如想象中的期待那般。   那张俊朗的脸庞染上惊喜的雀跃,眉眼湛亮地同她道:“小绾,你看,下雪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